第38章 事實
“賭局結束了。”裴堯風淡淡說道。
逍遙坊寂靜無聲,仿佛只剩溫如意因惱怒而急促的呼吸聲。
裴堯風轉過身,拉着盛思甜往大門走,坊門一開,裹着風沙的冷風便從外面灌進來,直往人臉上招呼。
二人剛邁出大門,便聽溫如意憤恨陰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敢在老娘的地盤上出老千,把他們的胳膊給我卸了!”
明明是她贏了兩把,到底誰還會出老千啊?
但這就是溫如意堂而皇之的動武借口,是不能講道理的。
一時間,逍遙坊刀劍齊鳴,人影攢動,一幫子人喊打喊殺地朝二人沖了過來。裴堯風早該料到溫如意這女人惹不得,當即面色一冷,先回身踹一個擋下一排,再拉着盛思甜往大街上跑。
鬼市大街燈火闌珊,燈籠到處有,但就是不怎麽亮,弄得一條長街陰氣森森,名副其實。不過好在這裏并非到處都是溫家的勢力,譬如有一家樓,是鬼市最大的酒樓,背後也是他們溫氏不敢得罪的另一方勢力。
“金玉樓?”盛思甜擡頭望道。
這不就是他口中左秦和溫如意喝酒的地方嗎?
裴堯風未應,拉着她徑直跑了進去。
金玉樓裏說靜不靜,說鬧不鬧,賓客滿座,只是各說各的,也很聒噪,但放在雜亂喧嘩的鬼市裏,就顯得安靜得多。
有人來迎客,裴堯風扔了一袋銀兩到他懷中,風風火火地直奔往二樓。
“一間廂房,不得有人打擾。”
他步子極大極快,盛思甜要小跑才能跟上,情急之餘,瞥了眼身後跟上來的店小二,對方正掂着手裏鼓囊囊的錢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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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就算這兒是黑市,物價驚天,那錢袋子裏的錢開兩間房也綽綽有餘,恐怕多餘的銀錢,是要對方達成他後半句要求。
不得有人打擾。
果然,上樓後,店小二将二人帶到靠東最末的一間廂房,又朝幾個赤膊的莽漢使了使眼色,那幾人得了令,手裏還吃着花生米,帶着刺青的肌肉微微跳動着,看似懶洋洋地踱步,卻有意無意地将廂房圍住了。
在鬼市,來金玉樓躲避追殺的,他們可不是第一個。
反正只要有錢,自然有人辦事。
進屋後,裴堯風反手關上門,立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動靜,良久,終于将虛掩的門縫合上。
他低頭,目光落在自己緊抓着盛思甜的手上,面無表情地松了松指節,卻發現盛思甜的手腕已經被他勒紅了。
“看來只能先在這裏躲兩天了。”
盛思甜還沒從剛剛的逃亡中緩過勁兒來,悄咪咪地揉了揉泛疼的手腕,問道:“這兒真的沒問題嗎?”
裴堯風:“三天之內暫時安全。”
盛思甜不解:“三天?是我們的錢只夠付三天嗎?”
屋裏的陳設還算齊全,一張梨花木床,東邊靠窗的位置鋪有一方軟席,裴堯風解了披風,走過去坐下歇息,回答道:“不是,這是金玉樓的規矩。付錢之後,金玉樓會履行承諾保護我們三天,但三天之後,我們再不想辦法逃走,外面的人就可以出更高的價錢,把我們從這兒買出去。”
這是防止客人的囤積,也是防止麻煩的囤積。說到底,金玉樓也只是一個暫時的庇護所。
“如果我們有錢續費,出價更高呢?”
盛思甜也跟着坐了過去,追問道。
裴堯風頓了一下,“那也撐不了多久,溫如意的錢可比我們多得多。”
盛思甜原本也只是問問,她身上那點碎銀兩,估計在這兒吃兩頓飯都夠嗆,而裴堯風剛剛也把錢全都付出去了。
只是她想起沈青行此刻還在休渡泉療傷,不禁擔憂起來。
裴堯風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沉聲道:“殿下放心,我來之前已經留信,倘若兩日未歸,江槐安便會率領裴家軍前去宿命城,接沈将軍出城。”
盛思甜聽罷,一顆心終于緩緩落地,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謝謝裴将軍。”
片刻後,店小二送來了點心和茶水。
裴堯風似乎沒心情吃東西,時不時起身去西邊的窗戶,推開一條縫,觀察着外面的情況。
盛思甜手裏捏着桂花糕,啃了兩口,一邊慢慢地咀嚼,一邊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的背影。
裴堯風後背像是長了眼睛,良久,合上窗戶,轉頭道:“殿下想問什麽?”
盛思甜愣了愣,右腮微鼓,含着還沒嚼細的桂花糕。
她猶豫了一會兒,含糊地小聲道:“那位左大人,他是怎麽……”
裴堯風垂了垂眼簾,随後踱步回到她面前,盤腿坐下。
“兩年前抗遼,死于戰場。”
盛思甜聽罷,沉默了一會兒,連手裏的點心也忘了吃。
此事已經過去許久,再緬懷也是徒增傷悲,更何況對于兵家而言,打仗死人也是常事。裴堯風神色淡淡,替她倒了杯熱茶。
“跑了一天一夜,殿下一定累了,吃飽了就去休息吧。”
盛思甜看着那杯柿葉茶,呆呆地咬了一口桂花糕,嚼了嚼,又忽然停下來。
“溫如意的眼線那麽廣,難道沒聽過龍城的談罪門嗎?”
裴堯風皺了皺眉頭。
只見盛思甜擡起眼眸望着他,“她一定聽說過,就算那晚她不知道,但她後來也一定去查過。”
談罪門的含義人盡皆知,稍微一打聽就知道了。
“就算她在金玉樓的時候,誤把左大人當成了你,那後來去了龍城,她總不可能還一直沒有發現,身邊的男人其實是左大人吧……”
裴堯風略顯猶疑:“你到底想說什麽?”
盛思甜嚼了一下口中的糕點,謹慎地說:“如果裴将軍你沒有說謊的話,那就是溫如意……她在自欺欺人。”
她細小的聲音像一滴雨珠,落在裴堯風心中平靜如鏡的水面。
說來荒唐,怎會有一個女子,一連幾次都分不清夜裏陪在她身邊的男人是誰,而偏偏此後一連兩年多的時日,又格外篤定地把裴堯風視作負她的男人。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一開始,她的內心就确定了一個人。
她根本就無視那幾夜風流,同樣也無視左秦這個人,她認定第一次醉酒後陪在她身邊的就是裴堯風,之後的任何一次也都是他。
所以她的足環在他身上,不是因為什麽轉交,而是她溫如意眼裏的事實。
她認為的事實。
反正裴堯風脾氣好,性子好,不忍心壞了她的名聲。所以這一忍就是兩年。
溫如意大抵覺得,他的這份忍讓和縱容,也是對她心意的默認。
但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裴堯風也有冷血無情的一面。
屋裏很靜,盛思甜咽下口中的糕點,觑了眼沉默不語的裴堯風,随後拿起一小塊桂花糕,想意思意思地客氣一下,遞給他。
裴堯風果然搖了搖頭。
盛思甜便自己吃了起來,忍不住輕聲感嘆:“裴将軍的異性緣還真是好啊,溫如意雖然固執了一些,但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喜歡你。”
裴堯風聽完,側眸瞧着她,道:“二公主難道不好奇,為何溫如意對你的敵意那麽大嗎?”
“為什麽?”盛思甜擡起頭。
“因為從汴京流出的傳言。”
盛思甜想到自己剛“活”過來那會兒,确實從盛玉兒口中聽了些閑言碎語,都是罵她死纏着裴堯風的事情,只是沒想到汴京和岚城隔了這麽遠,這點破事都能傳過來。
想罷,她沖裴堯風讪讪地笑了笑,“都是年少無知,年少無知。”
裴堯風:“而那些傳言,裴某人從不解釋。”
盛思甜笑容一噎:“為什麽?”
問完,卻見裴堯風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當中的不明意味,讓她越發覺得嘴裏的桂花糕幹得發膩,簡直噎得慌。
良久,裴堯風漫不經心地說:“因為一旦解釋清楚,麻煩就更多了。”
盛思甜頓時神色一緩,瞅了瞅他,随後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低聲抱怨:
“……說話別大喘氣兒啊。”
裴堯風嘴角隐現一點幾不可聞的弧度,“二公主的性子,還真是變了不少。”
盛思甜虛虛地笑了笑,随即心不在焉地低頭繼續啃着手裏的桂花糕。
“人嘛,都是會變的。”
裴堯風一言未發,目光如秋風蕭瑟,從她臉上一掃而過,搬下軟席上的案幾,示意她上一邊兒吃去。随後脫了皂靴,躺上去睡覺。
他這是擺明了要把床讓給她睡。
盛思甜看着他身下薄薄的軟席,心裏過意不去,卻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小聲說了句謝謝,便擦擦手,爬回床上休息了。
兩天後的半夜,二樓東盡頭廂房叫了兩個姑娘去,關上房門伺候了一陣,又被轟了出來。
門外負責看守的莽漢都不由感嘆,同時三個姑娘,這好漢的身體可真夠硬朗的。
離去的兩個姑娘一高一矮,身形一個豐腴微胖,一個小巧偏瘦,戴着面紗,與來時并無兩樣。
按裴堯風所說,江槐安明天一早大概就能抵達宿命城,出兵要人,屆時溫如意收到消息,兩頭顧不上,必然要先回宿命城。
但他們不能等她前腳先走,後腳再跑,因為那時溫如意的追查一定是最嚴密的。
所以準備要提前,行動也要提前。等溫如意離開鬼市後,她的手下必然會繼續緊盯金玉樓,等他們三天保命期一過,便進去要人。
鬼市中央長街盡頭,兩個身影藏匿在光影交替的夜色裏。
裴堯風從來沒黑過臉,但此時也像是師承沈青行,臉色比鍋底還黑。朱紅色的口脂均勻塗抹雙唇,臉上厚厚的脂粉此時還在簌簌地往下掉。
誰能想到他定北将軍,人稱戰神,竟會為了逃命而穿起了女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