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遺憾

裴堯風腦子裏莫名其妙全是她幾天前的那句話,那句模棱兩可的忠心,像一把兵刃,刺到他歷來将裴家榮辱奉為圭臬的堅硬盾牌上。

不致命也不用力,但好像留了根刺似的拔不出來,很不舒服。

适時沈青行的招式越來越快,越來越有力,裴堯風漸漸占了下風。

盛岚卿冷不防地開口道:“陛下默允之事,裴将軍卻難道不放在心上?”

裴堯風刀身一橫,格擋沈青行的一擊,旋即目光冰冷,寬大有力的鞋底踩濺起一陣沙土,反手回攻。

盛思甜隔着四層樓高的距離,沖盛岚卿道:“陛下默允,是不願再生事端,免得民生疾苦。可你們要打九真,一樣是勞民傷財,邊境百姓的安危就不是安危了嗎?”

盛岚卿搖扇道:“不,黑袍軍骁勇善戰,九真沒有機會反攻,邊境百姓不會有任何閃失。”

盛思甜站得腿麻,索性坐在地上,腦袋從木欄杆縫裏鑽出去一半,探頭道:“你又知道了萬無一失了?四哥哥要是真那麽有把握,何必還請示陛下呢,先斬後奏,把九真打下來再回去邀功,給陛下一個驚喜不是更好嗎?”

盛岚卿:“荒唐,擅自出兵可是要掉腦袋的。”

盛思甜在高處,不得不把嗓音也提高一些:“那你也別逼人家裴将軍啊,左右此事不是軍令,陛下都沒有親自開口。四哥哥把他從北境哄來也就罷了,還讓他和自己的同僚打架,既浪費了裴将軍一番報國之心,又壞了人家的人緣,這仗能打得痛快嗎?”

“再說了,就算叫裴将軍去帶領黑袍軍,這越俎代庖之舉,不但不一定能讓黑袍軍甘心聽令,又将北境龍城的裴家軍置于何地?我看四哥哥壓根不是想為國分憂,而是在擾亂軍心。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陛下會不明白嗎?他今日為顧全大局忍你敬你,但他日江山穩固,這筆舊賬,你能保證他不會再翻出來嗎?”

盛岚卿擡睫,淡淡地輕掃她一眼。

一番胡扯,就是不想再給盛岚卿花言巧語蠱惑人心的機會。盛思甜剛說完不久,便忽聽一聲冷冽脆響,二人轉頭看去,只見清風落葉一片幽靜,而沈青行和裴堯風背對而立。

下一瞬,裴堯風手中的長刀一分為二,震裂的虎口正往下滴着血。

盛思甜激動地抓緊了木栅欄,“贏了?”

盛岚卿搖扇的手微微一頓,繼而側目看着一言不發的裴堯風,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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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裴将軍是個心性堅定的,勢必永将裴家榮辱放在第一位,如今看來,竟也敵不過旁人的三言兩語。”

他又在陰陽怪氣。盛思甜望向裴堯風,輕聲道:“不是這個道理,裴家的榮辱不應該只靠唯命是從得來的,也要看看是誰的命、該不該從,裴将軍遵從內心便好,太過刻板是會被有心之人利用的。”

說着,也陰陽怪氣地橫了盛岚卿一眼。

盛岚卿沒有搭理她,只是收扇朝不遠處的守衛遞了個眼神。

沈青行收刀歸鞘,轉身提醒他:“還請四殿下言出必行。”

他朝盛岚卿伸手,攤開掌心,“解藥給我。”

盛岚卿的目光淡然地落向別處。

“哪有什麽斷情蠱,诓你罷了。”

沈青行指節一蜷,手背青筋隐現,将信将疑,許久,聽見旁邊的裴堯風道:“這兩日我一直守在二殿下身邊,她确實從未中過斷情蠱。”

誰問你了?

光是聽前半句,沈青行冰冷的目光便從裴堯風臉上快速掃過,好像手裏那把剛入鞘的刀又要呼之欲出。

此時,盛岚卿眼眸中隐隐浮現微芒,指腹摩挲着折扇上的雲紋,一人從遠處跑來,還未走近,便撲通一聲跪下。

“殿下……”

對方神色慌張,一看就知道沒什麽好事。盛岚卿神色微凜,啓唇道:“說。”

那人埋首:“黑袍軍已經進山了!”

盛岚卿面色一僵,宛如最後一張底牌也被人撕裂了似的,遲疑地看向沈青行。

“他們全部喬裝打扮,雖不比弟兄們更熟悉山中地形,卻來去無蹤,摸不清套路,屬下無能……”

沈青行十分坦然地說:“這種作戰方式九真巫族尤其擅長,我跟他們周旋過幾回,很是熟悉。”

盛岚卿頓了片刻,“你何時做的這番準備?”

“你模仿盛思甜的字跡也該下下功夫,她的書寫可比這醜多了。”

沈青行從袖中取出那封落款為盛思甜的求救信,夾在指間輕輕一抖,正對着他道:

“還有,她從來都記不住朵格耶的名字。”

信上是以過去的“盛思甜”字跡為參考而模仿的,內容大致是通知他穆寒就是四殿下盛岚卿,還說朵格耶已經綁架了盛岚卿,如今就在蒼龍寨,讓他趕緊回來贖人。

沈青行一眼就看出這信是假的,但內容卻可能是真假參半。恰好将軍府傳來消息,說盛思甜失蹤,他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又讓蘇峻帶着黑袍軍暗中見機行事。

盛岚卿聽罷,淡淡一笑,道:“看來知長福者,莫若沈将軍。”

沈青行擡起視線看了眼盛思甜露出的半個腦袋瓜,說:“那是。”

言罷,随手捏碎了信紙。

如今賭局已定,黑袍軍也在山下,盛岚卿知道若是再選擇動手,那就實在是在逼迫沈青行,而這件事若是傳到盛澤寧耳中,說好的是去打九真,卻跟自己人打起來,恐怕他也離謀逆之罪名不遠了。

怪就怪在,這四殿下的身份就是把雙刃劍,他想要的,終究沒能實現。

也罷。想來,靜心宮還有一位親人,乃是他的生母,一晃十六年,也該回去看看她了。

只是這一去,就再無幾多自由了。

————

夏天的夜晚總是不缺蟲鳴,山風清爽,明月當空,裴堯風獨立竹林山石間,不聞身後事。

很久,江槐安過來找到他,禀報沈将軍夫妻二人已經走了。

裴堯風微微側頭,俊美的輪廓映着皎皎月色,宛如谪仙。

江槐安觑了眼坡下正整裝待發的車隊,道:“這四殿下……不會出爾反爾吧?”

裴堯風搖了搖頭:“不會。”

“那陛下那兒……”

裴堯風道:“陛下不插手此事,看上去是在安撫四殿下,實則也是在試探四殿下這顆心究竟有多野。他全權交由我和沈将軍自行定奪,只作壁上觀,想來如今的結局他也早就收到了消息。此事就當做一場鬧劇,看過就罷了,勿再多言。”

江槐安撓了撓頭發,心說那這四殿下幹了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兒,到底圖什麽呢?

他正想開口詢問,卻見裴堯風盯着北上的楓林馬道盡頭發愣,淡漠的眉目間依稀有一絲悵惘。

江槐安的眼皮跳了跳,問:“将軍……您又在想什麽呢?”

裴堯風漆黑的睫如羽扇微微蓋下,落下淡淡陰翳。

“無事,有幾分遺憾罷了。”

江槐安循着他剛剛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鬥膽小聲:“和長福殿下有關?”

裴堯風掃了他一眼。

江槐安正覺多嘴失言,忽又聽他道:“那些說書的唱戲的,說薄情寡義的向來都是男子,依我看,她也不遑多讓。”

“……”

江槐安暗道不妙,頓時挪了挪位置,擋了些風口,怕他家将軍接下來的直言快語會落到別人耳朵裏去。

果然,裴堯風開始對着面前的竹子口齒清晰地說:“哪有人的感情說收就收、說放就放的,明明欠得一身風流債,如今倒是片葉不沾身,少年時還目中無人四處作惡,成了親後卻嬌弱至此……真是好生奇怪。”

他薄唇微抿,忽然盯着竹子不吱聲了。

江槐安小心翼翼地說:“那……是以前那個好,還是如今這個好?”

裴堯風沉吟半晌,胸膛微微起伏着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誰知道。”

分明是夏夜,略顯詭異的氣氛卻令江槐安起了身雞皮疙瘩,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說:“難道……将軍還在介意二殿下諷刺您的事兒嗎?可人後來不也替你說話了嗎?”

裴堯風看了看他:“你覺得那日,她是在替我說話?”

江槐安一臉莫名其妙:“難道不是嗎?”

裴堯風頓了半晌,竟是無聲一嘆,沒有應答。

他擡頭盯着夜空裏殘缺的月亮,說:“到底是錯過了。”

江槐安虎軀一震:“錯過啥了?”

他瞪着裴堯風的嘴巴,又期盼又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複。

但在他面前向來有問必答、不藏心事的裴堯風,第二次拒絕了回答,只是無意識地擡手撫了一下眼前的竹子,指腹從粗糙的竹節上摩挲而過,道:“走吧,護送殿下回京。”

同樣的問題,江槐安不得其解,沈青行亦是如此。

“你那日頻頻替裴堯風說話,倒是句句在理。”

馬車一路颠簸,入夜的大街上已是行人寥寥,盛思甜本來微微犯困,一聽他突然陰陽怪氣地說了這麽一句,頓時醒神。

“因為我怕你打不過他啊。”

沈青行:“……你還真夠直接的。”

盛思甜歪了歪腦袋,打量起他陰沉不定的臉色,慣用的手段已經十分熟稔,順手捏着他的衣角搖了搖,道:“生氣啦?”

沈青行扭頭,冷哼一聲。

盛思甜道:“其實在我看來,個人有個人的本事和長短,裴将軍固然功夫比你厲害一點點,但是論及變通,遠不如你。就算當時我沒有說那些廢話讓他分心,我相信你也一定會找到贏他的技巧。”

沈青行聽罷,臉色緩和了些許,側眸瞧了瞧她,說:“行啊,你這張嘴還挺會唬人的。”

盛思甜朝他仰臉一笑,好不乖巧得意。

沈青行一時沒忍住,伸手把人抱到腿上坐着,問她:“還有嗎?”

“什麽?”盛思甜懵懵地問。

沈青行揚了揚眉。

盛思甜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剛剛的她對他和裴堯風的對比,這一臉期許,是想讓她接着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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