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蛾與蜘蛛
黑色轎車在門衛的注目禮下駛進了郊外山頂的豪宅。
周悅從車庫回到家中,周家的主母就坐在沙發上,正襟危坐。
劉明麗身世普通,在還沒有被周榮明媒正娶之前,她只是周氏的一名小職員,靠着做周榮的秘密情人滿足自己那顆虛榮心。在飛上枝頭變鳳凰之後,她就按照周榮的吩咐,和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斷絕了聯系,包括她自己的那些窮親戚,成為了媒體包裝中的“海歸高知賢內助”。
“媽,叫我回來什麽事?”周悅把外套脫下遞給家裏的保姆。
“孫嫂,你先下去。”
“好的夫人。”
家裏的保姆是劉明麗住進來後新挑的,姓孫。
“周悅,你過來。”劉明麗頭也不回道。
“媽,怎麽了?”周悅換上拖鞋,走近了些。
“你自己看看。”劉明麗把手裏的平板扔到一旁的沙發墊子上。
周悅拾起了那塊平板,上面顯示着一張照片。
照片裏,坐在擋風玻璃後的駕駛座上的男生正側過頭,幫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生整理她的頭發,兩人的姿态很是親昵。
“後面還有呢。”劉明麗冷冷道。
周悅再往後翻,他側過身去,幫女孩兒系上了安全帶,從拍攝角度看,就像兩個人親上了一樣。
這是周末的時候,他去接張婷吃飯時候的照片。
再往後翻,場景就變成了餐廳門口,看樣子拍照片的人跟着他從校門口一直到了餐廳,然後又跟到了夜店,再然後……照片就變得有一些不堪入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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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周末,他們玩得很盡興。
“剛剛有人把這個發我郵箱裏了,上面還寫了話。”劉明麗的語氣愈發尖銳,“周悅,你不要臉你媽我還要呢!”
周悅皺了皺眉,退出圖片最大化模式,看到了劉明麗說的那句話——
【阿姨,請您不要讓您的兒子再來騷擾我了。否則,別逼我把照片曝光。】
“這不可能。”周悅嗤笑一聲,掃了一眼發件人的郵箱,是一串亂碼。
“什麽叫不可能,人家都已經發到我郵箱裏來了,這還有假?”劉明麗面露嘲諷,“還是你覺得這圖片是僞造的?看清楚,這上面的車還是我給你買的呢!”
周悅把平板扔回沙發上,不以為然道,“這不可能是她發過來的。”
“你還要給那個女的說話?”劉明麗眼神微厲,“周悅,你可是有婦之夫!”
“只是訂婚而已,媽你別說的那麽嚴重嘛,我才多大啊。”周悅反駁。
“你是周氏的繼承人,年齡對你來說只是虛指,無論何時,你必須要表現出一個成熟穩重的合格的繼承人的樣子。更何況等你過了法定年齡,你就要和趙氏的掌上明珠結婚了,這個節骨眼上你給我搞出這樣的事情?”劉明麗用指節狠狠敲擊着玻璃茶幾,“戴着訂婚戒指去勾三搭四?虧你想得出來!”
周悅還是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趙家的人又不知道。”
“周悅,我告訴你!你立刻去和這個女的斷了!”劉明麗用手指着他的臉,“這件事如果影響到周趙兩家之間的合作,我剝了你的皮!”
“不是,媽,這事兒根本就不是人家做的,這照片是好幾天前拍的了,她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情。”
“不是她還能有誰?”劉明麗反問。
“是……”周悅突然想起早些時候少年對他說過的話來,頓時眼神變得有些奇怪。
【你以後的人生,只會比今天更挫敗,更恥辱,更痛苦。記住,這都是我帶給你的。】
想起少年鏡片後狹長又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周悅心頭微燙。
“等等。”劉明麗敏感地從他的語氣中察覺出一些不對,“……你怎麽好像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你已經看過這些照片了?”
周悅收攏心中雜亂的想法,嘆了口氣。
“你老實告訴我,你爸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劉明麗瞪着他。
男生一屁股坐到一旁的單人沙發上,沒說話。
“你這個!這個……”劉明麗到底是沒有打破自己那麽多年不說髒話的良好習慣,“你怎麽這麽不成器呢?!”
“爸他都跟我說了,玩玩沒事,我自己掌握好分寸就行了。”周悅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我和趙一一只是戰略聯姻,我們各玩各的,有什麽關系啊。”
“你要玩,人家趙家的小姑娘玩了嗎?”劉明麗反問他,“我警告你,這件事你爸同意,我不同意!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癖好,你自己關在房間裏随便你怎麽弄,但你看看你去外面找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人?”
劉明麗喘了口氣,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冷靜了些,“現在這個心機女要拿照片要挾我們,說明她還是想要錢,未必會把照片流出去,你去把她擺平,錢不夠從我私賬裏出。”
周悅翹着腿坐在沙發上,陰着張臉,默不作聲。
“聽到了沒?我讓你斷了!”
劉明麗尖利的聲音在周悅耳邊炸響,男生抿了抿唇,不情願道,“知道了。”
大門響起電子鎖打開的聲音,孫媽從廚房裏走出來,給走進來的周家家主開門。
“先生,您回來了。”
“嗯。”周榮脫下外套,“飯好了沒。”
“就差一個湯上桌了,今天這湯是夫人親手做的。先生您先坐,我給您和少爺沏一壺茶。”
聽見“少爺”兩個字,周榮擡起頭,“阿悅也在啊。”
“爸。”周悅在周榮面前很拘謹,當即站起來,朝他躬了躬身,行了個禮。
周榮對他點了點頭,又朝他身後的女人看了一眼。
劉明麗把平板蓋在自己的大腿上,揚起笑容,“老公你回來啦,我正和阿悅說體己話呢。”
“結束了?”周榮徑直朝着餐桌走過去。
“當然,我們開飯吧,走,阿悅。”劉明麗站起身,攬着兒子的背,用指甲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一會兒不要說漏嘴了。
周悅都已經習慣了,面不改色地坐到周榮的右手邊。
幾人剛落座,保姆就端來了砂鍋煲着的湯,劉明麗露出一個端莊的笑容。
“這蟲草花炖老鴨湯我可是熬了一下午,用的都是頂級的冬草、黃芪、黨參,鴨肉都炖透了,老公,我給你盛一碗。”
劉明麗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端過來。
“不用了,給阿悅喝吧。”
劉明麗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把碗遞給對面的兒子,“也是,阿悅,你在學校學習那麽辛苦,現在又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多喝點兒。”
周悅接過碗,做個稱職的臺階,“謝謝媽。”
飯桌上的氣氛沉默起來,周家的人吃飯都很有涵養,飯桌上連瓷具輕碰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非常細微的咀嚼聲。
等周榮放下筷子,坐在他兩邊的母子倆也依次放下了餐具,一切顯得秩序井然。
這樣的平靜只持續到周榮呷了口茶,開口說出一個驚人的消息之前。
“等過幾天,阿愉要回家來住。”
劉明麗的臉色登時就變了,用了全力才讓自己可以維持輕聲細語的嗓音,“怎麽了,是在學校附近租的那套公寓不滿意嗎?要不然我再幫他找一套?剛好趙氏在那裏蓋的學區房也差不多交付了,比現在這套面積更大,戶型也好……”
“有家不住住公寓幹什麽。”周榮放下杯子,“孫嫂,去把阿愉以前的房間收拾出來。”
“好的,先生。”保姆點了頭,便離開了。
“這……老公,是小愉自己的意思?”劉明麗斟酌着自己的語氣,“小愉現在高三了,住得離學校近一點,早上還能多睡一會兒。再說了,這住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要搬回來?”
“住得遠就讓司機開車把他送到學校去。都高三了,該好好調養身體,以後阿愉就在家裏待着,三餐作息都有保姆照顧。”
周榮說完話,撂下兩人,去了書房,他一進去,通常只有到了臨近睡覺的時間才會出來。
在這個家裏,周榮說一不二,其他人不僅沒有斡旋的餘地,連抗議的權利都沒有。
周榮一走,劉明麗的臉就拉下來了,“那個喪門星回來幹什麽?”
周悅從聽到周愉要回來開始就一直自顧自發着怔,直到被劉明麗的聲音吵醒,“是不是你那個事情搞的!”
怎麽又扯回來了……周悅一臉疲倦地聽着母親的呵斥,敷衍地應和她。
“我警告你周悅,趕緊把你那些爛攤子收拾幹淨……不上課就去公司……繼承人……亂搞……臉面……趙家……股價……市值……”
劉明麗的話就像和尚念經一樣令人昏昏欲睡,又像緊箍咒一樣令人大腦刺痛,周悅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坐在位子上,靈魂卻一直在下墜,下墜,下墜……像是落入了一個無底洞裏,無依無憑,疲于掙紮。
他突然有點羨慕周愉了。
或許這個不在場的少年才是這裏唯一一個明白人,将他們三個留在這個金子做成的甕缽中故步自封,自己則早早從一潭死水裏抽身而出,去追尋另外一番天地了。
諷刺的是,他明明随時随地都可以殺他們一個回馬槍,像個頑童踢翻海灘邊上的沙堡一般,輕而易舉地将他們苦心經營多年才維持住的表面平衡毀于一旦,就像現在這樣。
“媽,我出去了。”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像是一只企圖掙脫蛛網的飛蛾。
“你又要出去?這麽晚了你去哪裏?我說的話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周悅從茶幾上拿起車鑰匙,将那些令人頭疼的聒噪抛之腦後。
他坐進劉明麗為他買的車裏。
車是好車,百萬豪車。可黑色是他最讨厭的。
他讨厭泯然衆人,他享受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沉湎于被人簇擁、受人追捧,熱衷于玩弄人心,流連花叢,就如同酒鬼陶醉于酒精,瘾君子狂熱于毒-品。
周悅幾乎都想不起來自己五歲之前過的是什麽生活了,從貧民窟到豪門無非是從一個家長裏短的泥淖落到另一個紙醉金迷的泥淖裏,遇到的人的嘴臉都是同樣的醜惡,不同的是過去醜惡的人對他惡語相向,現在醜惡的人對他曲意逢迎。而現在的他,也活成了自己讨厭的樣子。
劉明麗一直對他說人要有上進心,要學會往上爬,多數時候周悅覺得很對,也将之奉為人生信條。可偶爾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比如現在,他會感覺到一種致命的孤獨。
周悅打開正副駕駛座中央的扶手盒,擡起左手手臂,把那塊沒有指針也沒有數字的表戴到手腕上。
快到海川中學晚自習放學的時間了。
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從周家的車庫裏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