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這場變故發生得太突然, 饒是訓練有素的何恕,也沒想到此次出行會遭遇這招。
車窗破碎,撒得滿地殘渣, 拐道旁就是高坡,車身在邊緣處搖搖欲墜, 随時可能墜下。
何恕在事故發生後便迅速冷靜下來, 顧不得被沖擊造成的短暫暈眩,踹開車門就地滾出, 剛好瞥見肇事車輛中下來兩人,棄車而去。
乘坐的便是方才追在他們後方的那輛黑色轎車。
顯然早有預謀。
何恕咬緊牙關,鮮少有情緒起伏如此劇烈的時候,可恨又無法追上去, 只得從口袋中摸索手機,打算先打電話告知同僚。
好在手機只是碎了屏,使用上沒有任何問題,他邊往外撥電話邊尋找林未光身影, 發現小姑娘還沒成功脫身, 登時驚起滿身冷汗。
林未光頭腦昏沉, 後背抵着殘破不堪的車窗, 偶爾還感覺周身搖搖晃晃,壓根分不清是自己晃還是車在晃。
她摸到滿手的血, 也沒有太慌張, 迅速穩下心神,拿衣袖随意擦去眼前鮮血,扭頭往窗外看——
一個高度駭人的斜坡,掉下去會有緩沖,絕對死不了, 但跟車一起掉下去,可就說不準了。
她劇烈地喘息了幾下,身子還在發抖打顫,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她還是勉力撐起身體,往旁邊另一側的車門爬過去。
車頭冒出的濃煙愈發厚重,俨然是危險信號,何恕瞧得膽戰心驚,顧不得再聯系旁人,立即上前去拉車門,生怕林未光是昏死在裏面。
就在他将車門打開的同時,林未光的手也成功觸到車框,借力從車內滾了出來。
這才成功脫險。
何恕緊繃的狀态仍未放松半分,尤其在看見林未光滿臉血痕後,更是驚得将她從地面扶起,檢查她究竟哪裏受傷。
林未光頭還暈着,耳畔全都是喧鬧鳴響,嗡嗡的,讓她根本聽不清何恕在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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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能看到對方焦急神态,大抵也能猜出話語是什麽內容,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她想說自己沒事,卻發現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若不是憑何恕攙扶,只怕她早就已經跌坐在地上。
後方傳來可怖的嘎吱聲響,林未光反應遲鈍,側過臉朝聲源處看去,發現正是自己死裏逃生的那輛車。
車身在圍欄邊緣搖晃半晌,最終還是難承重量,順着高坡滾落而下,很快便消失在視野中。
林未光眯着眼睛,有些恍惚地望着那抹殘影,強撐起的最後一絲意識,也追随着其消散。
所有聲音倏然遠去,她頭腦脹痛沉重,終于昏了過去。
程靖森抵達醫院時,步履是前所未有的倉促。
他推開病房門,一眼就望見了端坐在床邊的林未光。
小孩兒臉色并不好看,甚至稱得上蒼白,頭部傷口還未經處理,鮮血仍在汨汨往外湧,襯得那張面孔更顯病态虛弱。
脆弱得仿佛薄紙般,稍有不慎,就灰飛煙滅。
程靖森連呼吸都要停了。
腦海中原本翻騰喧嚣的念頭此刻都歸于平靜,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忘記所有孰輕孰重的事。
開門聲很響,門直接大敞撞到牆壁,發出的動靜格外明晰,驚得正在收拾醫療箱的小護士渾身一顫。
林未光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她這會兒是剛被送來醫院,勉強恢複幾分清醒,擡眼朝對面望過去。
卻沒想到是程靖森。
——畢竟這開門的方式太不禮貌,根本不像是這人會做出來的行為。
兩人視線自空中交彙,沒再分開。
林未光望着程靖森,不由有些怔愣。
他應當是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來的,肉眼可見的風塵仆仆,一向游刃有餘的神色不複,她竟從他臉上發現幾分驚懼意味。
林未光有些想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腦袋被撞得不太靈光,她第一反應居然是覺得,會不會是自己滿臉血的模樣太難看了。
她實在沒多餘力氣開玩笑,便微掀了掀唇角,啞着嗓音喚他:“叔叔。”
程靖森好似這才從翻湧情緒中脫身而出,緩過神來。
她的聲音将他重新拉扯回人間。
護士驚疑未定地望着門口那名相貌俊美的男人,賞心悅目縱然不錯,只是臉色過于陰沉,壓迫感太強。
林未光見狀,收回視線,用英文溫聲安撫她:“姐姐,那是我叔,沒事,你繼續忙你的。”
護士了然地點點頭,這才開始挑揀稍後需要用到的器械藥水,準備給她處理頭部傷口。
程靖森邁步走近,方才袒露的情緒被他盡數收斂,此時面上已然瞧不出半分異色。
但眼底沉冷仍舊昭顯出他此時并不正面的心情。
“怎麽這副表情。”林未光昂起臉,沖他笑笑,“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樣呢,都不像你了,叔叔。”
程靖森望着她額角半墜不墜的鮮妍血珠,明晃晃地仿佛紮進心底,他移開視線,啞聲:“受了傷也沒見你話少。”
林未光輕易認定他是關心則亂,唇角笑意不由加深些許。
“你就是心疼我了。”她嘟囔道,“之前被吓着,沒緩過來勁,現在真的很痛。”
因着受傷,她整個人狀态都蔫蔫的,語調也難得不再上揚,懶怠又綿軟,有氣無力,說什麽話都像是在撒嬌。
程靖森平時看她演戲裝模作樣也就罷了,真到了這種時候,他反而說不出應對的話來,只得沉默着撩起她被血液濡濕的發絲,歸順耳側。
指腹便也沾染上豔色,愈發灼熱。
林未光原本還不适應他這般沉默寡言,但很快,她便無暇再顧及這些。
因為護士開始為她處理傷口了。
林未光受的傷并不重,在腦袋上,是之前在車裏弄出來的,畢竟她正好坐在靠車輛右側的位置,翻車時不偏不倚先落地,砸得她發懵。
之前因為精神狀态過于緊繃,她壓根沒有閑暇去感知身體異狀,現在徒然放松,只覺得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舒服。
給傷口清創的過程并不好受,林未光自诩十分耐痛,卻也忍不住将五指攏進掌心,狠掐着自己才勉強控制住表情。
她倒是一聲不吭,護士忙着手中的活計,沒注意到她隐忍,還出聲誇贊:“小朋友,你好堅強啊,這傷我看着都疼。”
——但我現在感受到的比你看到的還要疼好幾倍。
林未光閉上眼,如是想到。
她習慣人前不袒露半分弱勢,畢竟心疼自己的人早就離去,把柔軟的那面展現出來只會徒增笑話,她不願那樣。
林未光後背浸出冰冷濕意,正自己跟自己較勁兒,手腕卻猝不及防被人抓住。
與此同時,對方不容置喙地撥開她緊繃手指,制止了她這自虐般的行為。
林未光始料未及,下意識往回躲,沒能成功。
她略有詫異地擡眸,便倏然撞進程靖森古井無波的眼底,其中有什麽複雜情緒轉瞬即逝,她沒能捕捉到。
“平時嬌氣得不行,現在倒開始忍了。”
他端詳她少頃,似有片刻遲疑,終究還是将她手握住,淡聲:“疼就說,沒人敢笑話你。”
掌心滾燙,肌膚相觸。
林未光分不清是疼還是其他,被握住的那只手仿佛被燙到,她忍不住輕蜷了蜷,心底柔軟的某處似被敲擊。
她定定望着程靖森,對方并不回避,神色如舊,仍是那幅清冷模樣,唯獨握緊她的手絲毫不放松。
“……”林未光抿唇,嗓子幹澀,半晌低低道:“疼。”
“我疼。”她皺起鼻尖,眼圈逐漸泛紅,終于肯流露出真實想法,“那些挨千刀的混蛋,居然敢這麽搞我,我就沒受過這種委屈。”
“當時都吓死我了,我還以為要把命擱這,那麽危機的情況,我又不敢慌神,怕會給何叔添麻煩。”
“一群老不羞,明的不敢來暗的,淨使什麽陰招……”
這才有了點兒小姑娘年齡階段該有的樣子,受了傷會委屈,不高興會撒嬌,而并非将所有情緒盡數收斂。
程靖森眸光微動,耐心等她宣洩完。
林未光多少還是控制着點的,碎碎念半晌,只掉了幾滴淚,多為疼痛與氣憤所致,不至于太久緩不過來。
仍泛着水色的眼朝他望去,她撇着嘴角,牽着他的手緊了緊,怏怏地咕哝道:“叔叔,你可得替我報仇啊。”
程靖森沒作聲,只輕按了按她掌心,微涼指腹浸上幾分暖意。
“他們好過不了。”他說。
林未光信他,程靖森對付這些事經驗老道,決計會處理得很好。
又挨了會兒疼,頭部傷口終于處理好,護士小心翼翼地為她貼好紗布,随後叮囑接下來日常生活中的注意事項。
不一會兒的時間,林未光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輕微腦震蕩,修養幾天就可以。
好在沒有其他問題,程靖森這才臉色稍緩。
林未光這會兒情緒宣洩完了,也罵痛快了,總覺得頭上捂着塊布不習慣,便伸手想去摸。
程靖森當即制止她,蹙眉訓斥:“安分點,亂動什麽。”
林未光冤枉,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倒是沒再繼續動作,表明自己想法:“這兒受了傷,不會影響我長頭發吧?”
說着,像是想象到什麽,她又挂上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抽抽鼻子:“我才十八歲,不想這麽早就禿頂啊。”
程靖森:“……”
他早該想到,這小孩兒斷不會有什麽正形。
林未光仿佛真的擔憂,又總英語詢問護士,護士被她這問題逗笑,讓她安心養傷:“沒事的,傷口沒有損傷毛囊,不會影響頭發正常生長。”
林未光徹底放心,表情重新陰轉晴,笑吟吟地目送護士姐姐離開。
病房內只餘二人面面相觑。
林未光斂了笑意,對程靖森篤定道:“有人想要我的命。”
她并不遲鈍,經歷此事很快就琢磨過來,對家不會不知道車中只有她與何恕,如果這場車禍針對的是程靖森,又怎會出現這種失誤。
除非對方的目标從一開始,就是她。
“程仲明和林誠彬。”程靖森颔首,坦言,“他們以為能用你的命來威脅我。”
林未光在心中狠狠唾罵這兩個老混賬,面上不動聲色,調笑:“可事實呢?”
程靖森并未如她所料不予答複,相反,他垂眸打量她,随即開口:“确實如此。”
四個字,林未光聽得愣住。
“你、你再說一遍?”
她後知後覺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難得聽老男人說句好聽的話,她只後悔剛才沒錄音,不然以後都沒得回味。
想着,她不由稀罕道:“你原來會跟我好好說話啊。”
溫情一秒破碎。
程靖森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林未光,你這張嘴真該縫起來。”
林未光想說咱倆彼此彼此,但這無疑是火上澆油,于是乖巧閉嘴。
她還是很會審時度勢的。
程靖森見她會鬧騰了,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能恢複往日生龍活虎,便道:“我叫了人來守着,稍後就到,你安分待着,我晚點再來接你。”
何恕已經被他安排去追查那兩輛車,這會應該有所進度,他需要親自過去處理。
囑咐完畢,程靖森擡手掃了眼腕表,轉身便欲朝門口走去。
在他沒看到的地方,林未光悄然挂上狡黠笑意,眼底亮起盈盈光彩。
男人離去的前一刻,她倏地站起身來,想也未想張開手臂,自後方環住他腰身。
程靖森極為明顯地頓了頓。
下一瞬,他已然握住她小臂,略微施力,似乎是想将她扯開,最終卻不知為何沒有這樣做。
林未光不想去猜他心思,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對方緊實有料的身材上,之前意外看過幾眼就念念不忘,倒沒想着真能趁機占便宜。
老男人果然不只是經看,其他各個方面也都意外的不錯。
香還是老男人香,她決定還是不考慮小男生了。
腦中充斥亂七八糟的念頭,林未光嘴上卻仍舊說得好聽:“謝謝叔叔,我就知道你對我好。”
“你果然還是心疼我的。”她軟聲,“我再也不跟你吵架啦。”
程靖森知道這小孩兒好幾副面孔,說的話可信度基本為零,所以并未打算當真相信。
被少女蹭着的背部隐約灼熱,溫香軟玉近在咫尺,作為男人,很難不心生绮念,縱然程靖森也不例外。
他垂眸,那雙白嫩細膩的手環在身前,只需輕輕一撥,便能掙脫。
程靖森也确實這麽做了。
他不為所動地将她手臂挪開,正欲教訓她少動手動腳,病房門便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方才離開的護士去而複返,擡眼就撞見跟前景象,不由震驚地愣在原地。
林未光原本還納悶她做什麽這樣驚訝,随即想到自己之前随口回答,這才反應過來。
……噢,她說這是她叔叔來着。
護士顯然有點難以消化,解釋自己病歷本忘拿,忙不疊拿好東西退出房間,全程不過半分鐘。
臨走前不忘打量他們一眼,驚疑中帶點小興奮。
病房再度歸于寂靜。
沉默到有些尴尬的程度,林未光清了清嗓子,“那個……”
話還沒說完,又有一人出現在視野中,正是程靖森身邊那名洋人保镖。
對方似乎是見房門虛掩,便直接進來了,看清楚兩人糾纏不清的姿勢後,面露茫然。
數秒後,他迅速反應過來,定了定神,原路返回醫院走廊,甚至貼心地帶上了病房的門。
程靖森:“……”
林未光:“……”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你這保镖還挺——”她迅速收回手,沒話找話,艱難憋出二字,“貼心。”
程靖森閉了閉眼,最後那點對林未光的疼惜也消失殆盡。
“林未光。”他反手将她按回床邊,從容道,“你真該慶幸你現在是傷患。”
林未光合理懷疑他想把自己吊上柏林電視塔。
當即果斷噤聲,她恭敬示意他一路順風。
程靖森見她這沒出息的慫樣,輕捏眉骨,沒再搭理她,徑直離開。
沒多久,那名保镖也重新進來,守在門口,神情并無異樣。
林未光閑得發慌,幾次試圖跟他搭話,都沒能成功,這人性子太憋,惜字如金,絕非好的聊天對象。
手機摔壞了,她沒法玩,只好在病房裏面晃蕩,閑來無事播放電視節目消遣時間。
直到傍晚,無聊的現狀才被打破。
敲門聲響起,一名醫生走進來,用英語詢問:“請問林小姐是在這裏嗎?”
林未光正倚着床頭打哈欠,聞言朝他看過去,“是我,怎麽了?”
“還有幾項檢查沒有做,已經排到你了,現在有時間嗎?”
林未光不着痕跡地将對方打量一番,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便略一颔首:“可以。”
話鋒一轉,她擡起下颚,示意門口沉默伫立的保镖,對醫生道:“這位是我朋友,他嫌待着無聊很久了,不好意思提,我來替他問,可以讓他也跟着嗎?”
保镖:“……”
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出現一絲裂痕。
醫生猶豫片刻,像是覺得這二位怎麽看也不像是朋友關系,但也沒多問,應了聲好,随後便帶二人去了醫院三樓做相應檢查。
抵達目的地後,保镖在走廊等着,林未光獨自走進房間。
醫生詳細地問了她幾個問題,都是關于她的傷勢和身體,并無不妥,幾分鐘便輕松結束對話。
林未光見沒事了,起身正準備走,卻忽然聽見一道溫和男聲傳來——
“未光?”
用的是中文。
她倏然止住腳步,無甚表情地朝聲源處望去,只見從隔間中走出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面容和善,正對她微微笑着。
只消半秒,林未光便認出來他是誰。
——程仲明壽宴那晚,在主廳朝她舉杯示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