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林未光知道他是誰了。
雖然對多年前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 但畢竟是張時不時便會晃在自己眼前的臉,她只是要多花會兒時間辨認。
這得追溯到她父親還在的時候,她在商業酒宴中偶爾會遇見這個男人——
是林誠彬身邊的人。
如果她沒記錯, 這人叫李徊,是林誠彬的親信, 以往表面功夫做得足, 她還乖巧地喊過他幾聲叔叔。
在林家出事那段時間,也是他受林誠彬指使來照顧她, 美其名曰照看,其實就是監視軟禁,不過當時她沉浸情緒,無暇跟他們争吵, 就這麽耗着了。
如今看來,她倒是有些慶幸那時沒有撕破臉。
林未光心底隐隐有了猜測,但也不敢表露太多,摸不準對方找她是想做什麽。
程靖森的人在這兒, 對方應當不好做出對她不利的事。
思及此, 林未光斂了心神, 緩緩眨眼, 不敢确信似的:“是……李叔叔嗎?”
李徊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快就認出自己,面露訝色:“你居然還記得我。”
林未光眸光顫動, 像是難以置信, 張口卻失聲。
很快,她調整好情緒,壓低嗓音,語氣中隐約含了哭腔:“我怎麽會忘記你呢,在我最難過的那段時間, 如果不是你和大伯,我或許根本熬不過去。”
她一句話便将彼此距離拉近,好似還是從前那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千金,只看得到他人明面上對自己的好,其餘一概不知。
李徊心有懷疑,但未曾表露半分,只将視線落在她貼着紗布的那處,蹙眉沉沉道:“你這孩子,這麽久沒見,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我聽說後簡直要急死了,生怕你出事。”
他神情擔憂不似作假,就連謹慎憐惜的動作也恰到好處,輕易便教人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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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未光輕咬下唇,眼底已經有淚光浮現,她擡起臉來,委屈巴巴地開口:“我也沒有辦法呀,離開你們後,哪還有人會保護我,就算受了傷,我也只能自己扛。”
像是覺得難為情,她揉揉眼睛,纖長睫羽顫動,喏喏出聲:“我身邊都是陌生人,做事說話都要小心翼翼的,好不容易被人接走,我真的不想再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李叔叔。”她說着,指尖揪住李徊衣袖,很輕地晃動兩下,“我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我、我好怕……”
她沒把話說得明白,暗示意味卻濃厚,再配上那幅我見猶憐的模樣,李徊不疑有他。
到底也算是看着長大的孩子,他心底不禁生出幾分疼惜。
“沒事了。”他溫聲安撫她,“你大伯聽說你被找到,也很高興,想把你接回林家,只是程家那位不松口,暫時還僵持着。”
——廢話,不然把我送回去養成廢物傀儡?
林未光暗自腹诽,面上滿是失落難過,“我知道,就在之前壽宴上,仲老提起過這件事,我當時還期待呢,但……”
她嘴角緊抿,像是有些想哭,又強忍淚意,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到底為什麽呀,我只是想回到親人身邊而已。”
見此,李徊心底最後那點懷疑也盡數消散,顯然眼前小姑娘并不知曉其中內情,估計程靖森也只将她當做玩物養着,根本沒告訴她多餘事情。
他無聲松了口氣,原本還擔心程靖森當真有意扶持林未光,如今看來是自己多想,林未光只是個用來處理兩家關系的道具罷了。
而她明顯對這些毫不知情,仍睜着雙無辜盈亮的眼同他對視,期期艾艾,盼望自己能早日掙脫牢籠一般。
要利用一個剛成年的小姑娘,李徊雖于心不忍,但還是以大事為先,對她語重心長地解釋:“未光,你不知道,程靖森手中握着林氏20%的股份,他又拿你作威脅,你大伯不好跟他撕破臉,接你回家這件事,暫時很難解決。”
股份。
林未光敏感地捉住關鍵詞,可算是明白李徊和林誠彬在打什麽主意,敢情這是白臉不能唱,改黑臉了。
倘若能借她手拿到那20%的股份,林誠彬就能徹底高枕無憂,這是忽然發現她有用,想從她下手?
純的傻/逼。
林未光最擅長利用年齡和外表騙人,她聞言,努力地思索其中關系,才不确定道:“那我……可以幫上忙嗎?”
李徊欣慰她的聰穎,“你有這份心,當然是好的,但目前沒什麽需要你做,只是要委屈你再從程靖森身邊待段時間。”
林未光心想她可什麽都沒說,這麽快就認定程靖森對她不好,看來自己演得不錯。
“可以的。”她乖巧點頭,“如果有我能做的,叔叔你一定要告訴我,我也想大伯了,想快點回家。”
假如此刻她說得不是真話,那這小姑娘撒謊的功夫必然極為高明,但從小衣食無憂的單純小孩,哪裏會有這份心機?
如是想着,李徊稍稍放心,笑着颔首,輕拍了拍林未光肩頭,道:“程靖森的人還在外面等着,我們不能耽擱太久,你快回去休息吧。”
說完,他将一枚小物件放入她掌心,示意她收好,“有事我會再聯系你,照顧好自己。”
林未光沒有看,但憑觸感,猜出這是張電話卡。
她點頭應聲,終究是不舍地收回視線,邁步朝門口走去。
直到握上門把手的瞬間,她才恢複懶怠無謂的模樣,推門而出。
保镖仍舊兢兢業業地守在走廊,見她來了,便将她領回病房。
林未光把電話卡藏在兜中,沒有跟保镖提及此事,徑直朝病房所在走去。
回屋後,她覺得又無聊又累,保镖又不吭聲,她便關了電視鑽進被窩,擰着眉沉沉睡去。
沒有做夢,傷口也沒有再痛。
待林未光迷迷蒙蒙醒來時,才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潑墨一般,只浮現隐隐燈火。
房間內并不敞亮,只有床頭燈是開着的,灑下柔和暖色。
林未光緩了會兒困勁,被窩暖和,她不想起來,遂翻了個身。
這才望見床邊坐着道人影。
她起先吓了一跳,精神徒然緊繃,然而在看清楚對方是誰後,才舒出一口氣。
程靖森的外套被搭在椅背,他只穿了件襯衫,長腿倦懶地疊搭着,電腦置于膝頭,似在審閱文件。
聽到動靜,他掀起眼簾看向她,輕笑了聲:“終于醒了?”
他語氣促狹,仿佛在逗弄小孩子似的,林未光略有些遲鈍地皺起眉,反應過來。
“現在幾點了?”她問。
程靖森拿起手機,點亮屏幕放到她眼前,“自己看。”
林未光掃過那行數字,愣了愣。
十點半。
“我睡了這麽久?”她納悶,揉揉惺忪雙眼,“那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程靖森将電腦合上,放置一旁,不緊不慢答:“六點半。”
林未光:“……”
靠,那他是看着她睡了四個小時?
林未光不知道自己睡着時是什麽模樣,又沒法問,耳根隐隐生熱,她遞去一個白眼:“來這看我睡覺,你也可夠無聊的。”
程靖森略一挑眉,不置可否。
林未光嫌躺着看他不舒服,便撐着床想坐起身來,卻不曾想頭腦一陣暈眩,險些讓她倒回去。
程靖森先一步發現她異樣,登時伸手扶住她,眉間緊蹙:“怎麽了?”
頭暈的感覺委實不爽,林未光臉色微白,開口沒能出聲,只得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大抵是腦震蕩後遺症,她難受了約莫有半分鐘,便逐漸恢複過來,血色也重回面上。
見程靖森仍舊是那副緊張模樣,她不由好笑,揶揄道:“就是頭暈而已,你這擔心都快寫臉上了。”
程靖森握着她小臂的五指倏然收緊,顯然也意識到自己此舉頗有關心則亂的意味,陷入沉默。
他回想起自己白日接到消息的那刻,想到這小孩兒或許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眼前,內心便滿是冗雜。
即便得知林未光沒事,他還是第一時間趕到醫院,親眼确認後,才勉強壓下心底那份後怕。
程靖森已經許多年沒有害怕過什麽了,這感覺于他來說十分陌生,又帶有些許沉重,微妙的介于新鮮與排斥之間,難以界定。他從這份情緒中感知到酸澀滋味,卻并非全然不好受,還摻雜些許黏連甜意,不知來處,更無法言述。
他隐隐明白,卻又有些不懂。
林未光見他不說話,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卻不見松懈,她素來敏感,此刻也琢磨出點東西來。
“沒關系。”她挪到程靖森身邊,眉眼含笑,“這才只是撞了下頭而已,我還受過更重的傷,這簡直不痛不癢的。”
殊不知男人聞言,臉色愈加不好看,她只得輕咳兩聲,道:“反正,我這不是好好的麽,你就別再自責了。”
受傷的人反而在這兒出言安慰,程靖森輕按了按額角,眉間仍不見松散,沉聲:“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再出事。”
經他提起,林未光才想起這茬,時機偏就在他們出國前,實在有些戲劇化。
她本來就沒往心裏去,正欲開口說沒事,便見程靖森看向她,二人視線相接。
她啞然。
“這次是我疏忽了。”他道,“抱歉。”
林未光心頭微顫,幾乎有些繃不住。
如今她有事相瞞,實在經不起他這聲“抱歉”,單是心虛都要将她吞沒,哪好意思應得出一句“沒關系”。
“……我真沒什麽事。”
她不太自在地撇開視線,生怕被發現藏着的心思,這時餘光掃到床頭櫃上的那盤水果,于是來了主意。
她眼珠骨碌碌轉了轉,擡手示意櫃子上的果盤,“正好我還沒吃晚飯,你幫我削個蘋果?”
話題轉換太突然,程靖森順着她的手看過去,道:“你傷的是頭,不是手。”
林未光瞬間變臉,唉聲嘆氣地垂下腦袋,低聲:“剛才還說抱歉,現在連幫忙削個水果都不願意,果然男的嘴騙人的……”
眼見越說越離譜,程靖森無奈打斷她:“行了。”
林未光重新擡起臉,又是往日笑盈盈的模樣。
小孩兒演技精湛,狀态轉換自如,程靖森習以為常,卻還是吃她這一套,即便從來沒伺候過誰,也為她開了先例。
他執起櫃子上的果刀,指尖力道利落,三兩下便将蘋果削好,切成幾瓣擺回果盤,往她的方向推去幾分。
抽出張紙巾擦拭指腹,他掃她一眼,“現在滿意了?”
林未光唔了聲,看看蘋果,又看看他,想在思索什麽。
幾秒後,她露出了一抹酷似嫖/客嫖完後發現自己沒帶錢的單純笑容。
程靖森見她這樣,知道她開口決計不會是什麽好話,便不欲多留,準備起身離開。
林未光看出他要走,當即伸手扯住他,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叔叔,你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個獎勵?”
事情并不久遠,程靖森當然記得。
他輕眯起眼,只問:“你想要什麽?”
林未光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我頭好痛哦。”
她說着,有氣無力地往床頭靠去,頗為無辜地望着他:“你喂我吃。”
程靖森知道這小姑娘素來敢想敢說,卻也沒想到她這麽敢。
他笑了聲,像是覺得她這話實在有意思,“林未光,你還沒睡醒?”
林未光啧了聲,顯然不滿意他這回答,又怕這人真就這麽走了,頭腦一熱,她索性攀住他手臂,直接跨進對方懷中。
“你要當我沒睡醒也行。”她說,“但我想要的獎勵可就沒這麽簡單了。”
程靖森怕她摔着,便伸手扶在她後腰,彼此距離太近,他幾不可察地頓了頓,眼底微沉。
他蹙起眉,訓她:“下去,別動手動腳。”
林未光不聽話,較勁道:“論起動手動腳,咱們彼此彼此吧?”
“又不是沒這麽坐過。”她歪了歪頭,笑容摻雜幾分劣性,“程靖森,你在那麽多人面前沒事,怎麽現在開始跟我裝正經了,之前在場子裏什麽樣?”
她終于不再裝乖賣巧,徹底顯露頑劣秉性。
程靖森被她演了太久,幾乎忘記這小孩兒的本色,過分自我主張,恣睢輕狂,從未将他視作長輩。
誠然,他無意慣着她嚣張。
總歸是要治服帖。
程靖森并不與她廢話,原本克制虛扶着她的手落實,掐住那纖細腰身,更深地帶向自己。
林未光原本坐在他膝頭,此時幹脆直接落在他大腿,炙熱溫度相貼,燙得她渾身發軟。
彼此上身距離亦是極近,一呼一吸間,男人的氣息盡數灑在她頸窩,又酥又癢。
這個姿勢過于微妙暧昧,林未光身子微僵,下意識伸手撐住床沿,想将自己重心稍微擡起。
程靖森卻并不打算讓她如願,單手捉住她兩腕攏于身前,另一只手摁在她後腰,不給她絲毫逃脫機會。
他眼簾微阖,問她:“你是說這樣?”
不等林未光回答,他便輕笑一聲,俯首逼近,幾乎挨着她唇畔。
“還是這樣?”他問。
“或者……”他說着,搭在她後腰的手微掀,指腹在衣擺處摩挲,似有若無,“你想要我這樣?”
林未光被他攥着腕子,動也不能動,只得被迫承受着陌生的觸碰,她覺得自己現在連脊梁骨都是軟的。
她并不是第一次這樣挑釁他,但當真與他這麽親密,切實是頭一回。
這才算明白,自己先前以為的暧昧都不值一提,真論起這方面,她終究比不過年長于她的程靖森。
咬咬牙,林未光不肯服氣,理智通通抛開,她想也沒想張口就怼:“你行,那你繼續做下去啊。”
程靖森沒料到她嘴這麽硬,說得出這種荒唐話,卻不肯服一句軟。
他将她上身向後扯了扯,目光沉沉對上她,情緒莫辨。
“林未光,你只是個小姑娘。”他淡聲,逐字逐句,“而我是個男人。”
林未光覺得自己那股子倔勁兒又開始冒頭,她目不轉視地望着他,道:“我早就說過,別總把我當小孩看待。”
程靖森輕眯起眼。
他自知絕非善類,被一而再再而三挑釁,骨子裏的惡劣幾欲沖破束縛,他實在想狠狠收拾一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兒,教會她什麽叫言出必行。
但理智和冷靜遠遠占據上風,他清楚自己不能這麽做。
程靖森耐心告罄,二人現在姿勢他也不見得就舒坦,進展至此本就已經是荒謬,再糾纏下去沒完沒了。
松開禁锢她雙腕的手,他不輕不重扳住她下颚,未作言語,俯首無甚情緒地打量她。
林未光紋絲不動,還是那幅認真較勁的模樣,迎着他目光避也不避,就這麽同他無聲對峙。
好像她當真沒什麽不敢,之前脫口而出的那句也并非氣話。
少頃,程靖森很輕地笑了聲,擡了擡她的臉,說:“你膽子倒是很大。”
林未光順着他的力道微微昂首,眼尾漫出恣肆笑意,回話:“我以為你一直都知道這點。”
程靖森望着她,眼底逐漸浮現暗色,意味難辨。
不待林未光再出聲,他唇角微勾,牽起一抹不甚明顯的弧度,随後将一物塞入她口中。
與此同時,他将她從身上拖下去,摁回床頭,緩聲:“好好養你的傷。”
“明天接你出院。”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側目掃她一眼,“走了。”
語罷,程靖森不再多言,徑直離開病房。
剛才還針鋒相對,忽然偃旗息鼓,林未光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呆坐幾秒,才想起嘴裏還被塞了個小玩意兒。
她輕咬住那東西,隐約聽聞清脆的響,酸甜汁液彌漫齒間,帶着濃郁果香。
——是蘋果。
林未光緩緩眨眼。
片刻,她将視線從門口收回,輕笑一聲,“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