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林未光雖然料想到很快就要去簽署合同, 但也沒想到這麽快。

僅一天時間,褚聞便接到何氏聯系,約了時間前往公司簽訂文件。

“你不是說這幾天才能好嗎?”林未光顯然對這個消息并不是感到很滿意, “怎麽這才一天時間,就要去簽合同了?”

“證明我工作效率高啊。”褚聞道,很驕傲似的,沒忘記給自己讨賞,“記得給我加工資。”

林未光倒是想給他扣工資, 可惜不行, 她是個成熟的上司, 不能意氣用事。

“你怎麽還不高興了?”褚聞見她怏怏不樂, 不由疑惑, “最開始不是你說着要趕緊回曼城, 現在又想留在A市了?”

這中間彎彎繞繞, 林未光沒法跟他說, 只得嘆了口氣,敷衍回應:“你就當我不想回去工作吧。”

褚聞自然聽得出她沒正兒八經回答, 卻也的确猜不出什麽, 兀自思忖好半晌, 才想到一個可能性。

“看你戀戀不舍的, 不會趁這幾天時間,在A市養了個小情人吧?”他道出猜測。

林未光:“……”

這話最好別被程靖森給聽到。

“是啊, 他不肯跟我回曼城, 我更不可能留在這兒等他。”她聳肩,随意翻了翻手邊文件,神色無謂,“不過這樣也好, 工作上糟心事就夠多了,再來點感情上的,我還不煩死。”

褚聞聽見這話,忍不住正兒八經打量她,困惑:“不對啊,你不該是那種強取豪奪的類型嗎?人家不跟你走你就來強的那種。”

林未光簡直無語凝噎。

好一個強取豪奪,她倒也想,可到底誰能強過誰還不一定。

“他不值得。”林未光擺擺手,面無表情道,“有這空檔我多談幾個生意不好嗎?是多想不開才把時間浪費在感情生活上。”

“再說了,憑什麽是我來主動。”思及此,她略有不滿地嘟囔,也不知是在怨怼誰,“果然不行還是不行。”

褚聞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不行”,也不敢問,默默收聲。

他總覺得林未光自從來A市後,就哪裏怪怪的,藏着掖着什麽似的,但具體到哪兒又說不出來,畢竟都是私人生活的事,他便沒有再過問。

簽完合同後,何老擺宴慶祝,請的人不多,都是項目合作內各工作管理人員,也算是個開工宴。

地點還是先前那個家高檔餐廳,林未光沒讓褚聞陪同,只叫他在酒店等着,飯局臨近散場時,她再提前讓他來接。

褚聞樂得清閑,忙碌幾天終于得空休息,叮囑了她幾句少喝點酒,遂出門吃飯,準備晚些回房待命。

林未光滿口答應少沾酒,但先前壽宴上,他們只顧着談公事,都沒怎麽好好喝酒閑聊,如今好容易逮着機會,她自然要陪老爺子好好喝一頓。

林未光近兩年酒量見長,雖不至于千杯不醉,卻也勝過席間許多人,即便頻頻接酒,面上也不見醉意。

她與程靖森坐得并不近,期間更是沒有對話,除去入場時二人有過短暫對視,此後再無接觸。

今日這場并不是多麽嚴肅正式的局,在座諸位侃侃而談,從工作聊到生活,又從生活聊到子女,看下來一圈,似乎只有兩三位摻不上話題。

何老與程靖森的父輩算是故交,因此對他也稍顯熟稔,出言調侃他:“幾年前見你的時候,身邊沒個人陪,怎麽到了現在,還是這樣?”

程靖森靠在椅背上,聞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着痕跡轉移話題:“我不過沒有邀請女伴而已,怎麽談到成家這件事上了。”

“你們這些後輩啊,一個個都不慌不忙,也就我們這些老人家喜歡操心了。”何老搖首,笑着嘆道,“但是生意再忙,也得多對自己上心啊。”

林未光全程旁聽,沒有發表感想,亦沒有作聲,只慢條斯理地抿了口酒。

又閑談幾句,何老提起接下來項目進展的事,林未光這才搭了話,同他交流片刻。

“聽阿萱說,你是第一次來A市,怎麽,不多留幾天嗎?”何老詢問她,“我原本打算找人帶你在周圍轉轉,也算是放松。”

林未光笑着婉拒,正欲說可以讓何瑜萱陪自己,話到嘴邊,卻改口道:“曼城還有事等着我處理,明天一早的飛機,等空出時間一定再來。”

話音剛落,她便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不加掩飾,她拼命克制,才沒有側首去同對方對視。

何老頓覺惋惜,但也體諒她剛站穩跟腳,難免公事繁忙,便沒有再提。

飯局進行到後半段,林未光覺得酒意隐約開始發揮作用,于是離席片刻,去後花園吹風醒神。

說好陪老爺子喝酒,她便真的基本沒怎麽動筷,如今胃裏并不十分舒坦,她邊往廊下走,邊蹙眉按了按額角。

A市的春季晚風浸涼,她站在風口處怔了會兒神,沒多久便覺得有些冷。

但也不是很想回去,林未光索性百無聊賴地在長廊閑逛,試圖從這兒找尋當年的熟悉感。

時間隔得太久遠,那會兒發生的事再度浮現眼前,其實已經記不大清,但當初那份委屈還是清清楚楚,只是站在現在的角度瞧起來,也沒什麽大不了。

那時她卻覺得天都要塌了似的,還委屈得想掉眼淚,果真一個階段一個想法。

念此,林未光不由有些好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逐漸朝這邊接近。

不知為什麽,林未光僅憑直覺便确認來人身份,故而沒有回頭,站在原地不動彈。

直到那腳步聲停下,與她保持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她才幾不可察地顫了顫睫羽,垂下目光。

程靖森望着她背影,沒有再上前,半句寒暄話語都無,開門見山,淡聲問:“你明天就走?”

晚風拂來,林未光覺得有些冷,雙手抄兜,指尖不着痕跡地蜷起,冷冷淡淡嗯了聲,算作答複。

“因為我。”他語氣平靜,好似篤定一般。

林未光哽住,被他語氣弄得心浮氣躁,覺得自己在他跟前真是沒法好好說話,談不了幾句就要吵架,簡直沒有能正常溝通的時候。

她無聲吐出一口氣,壓住心頭情緒,嘲諷道:“你可別自作多情了,我本來就是因為工作才多留幾天,現在沒事了,當然要回我的地方。”

程靖森聞言,卻只是很輕地笑了聲,不置可否。

“是嗎。”他說,“那你要一直背對着我說話?”

林未光想也沒想,情緒管理失控,直接被激起逆反心理,猛然轉過身,沒好氣道:“你……”

話沒說完,她驚覺程靖森不知何時已經走近,而她這麽轉身,險些撞進他懷中,下意識便往後退去。

但她忘了自己穿的是高跟鞋,步履太倉皇,一時忘了穩定重心,竟意外扭到了腳踝,疼得她輕蹙起眉。

雖然沒出聲,但程靖森還是察覺到異樣,先一步将她扶住,避免二次受傷。

林未光今天并沒有踩太高的底,但這麽崴還是挺疼的,她試探着活動兩下,有些勉強。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自知現在獨自站立會吃虧,便沒有松開搭在程靖森臂彎的手,盡管這讓她有些微不自在。

“你在躲我。”程靖森垂下眼簾,目光沉靜,“既然有話要問,為什麽又要一次次回避我?”

猝不及防被戳中心事,林未光頓了頓,才嘴硬道:“我沒有回避,那次不算。”

“你覺得不算?”他語氣平緩,情緒很淡,“林未光,你在怕什麽,怕第二天面對我,我會再次拒絕你?”

林未光抿唇,這次被徹底說中,她無法再狡辯。

是,她就是怕,她就是不想再聽到他大人式的拒絕,不想再體會那種失落和難過,倘若結局是既定的,那她就要做那個率先潇灑離場的人。

別扭、任性、好面子,但事已至此,她就是那麽做了,也分毫不覺得後悔。

“現在問這些,還有意義嗎?”她輕嗤,擡眸同他對視,“那只是當年的我而已。”

程靖森卻問:“那現在呢?”

她沒料到他會給出這樣的回應,頓時怔住。

他并不打算就此揭過,目不轉視的盯着她,“回答。”

林未光不吭聲,抿唇錯開視線,不想再讨論這個,卻被捏着下巴重新轉回,二人再度相對。

她有些惱了,伸手去推他,“我之前也沒逼問過你,你憑什麽非要我說?”

他不為所動:“現在問,想要什麽都給你。”

林未光眨了眨眼,想罵他憑什麽要順着他的意思來,但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來。

——有意思嗎?

說來也好笑,她只是想親口得他一個答案而已,結果糾纏到現在,居然還是連個結果都沒有。

她有好多想問的,但他為什麽就不能主動告訴她?

林未光越想越難受,幾乎打算放棄了,将臉撇開,微挪了挪身,卻不經意牽動腳踝扭傷,疼得低低抽了口氣。

程靖森也意識到此時并不是談話的好時機,輕蹙起眉,暫且擱置剛才話題,“算了,先回去。”

言罷,他看了她一眼,“能自己走嗎?”

林未光蔫蔫地,嘗試着動了動腳踝,道:“能不能的,你又不會……”

她還沒有說完,程靖森忽然彎下腰,将她背了起來。

“……背我。”她将話補充完整。

林未光睜大雙眼,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背她,尚且沒來得急反應,手臂便已經下意識地攬住他脖頸。

她緊緊依附在他的脊背,能聽見自己瞬間加速的心跳,愈演愈烈,震得胸膛發麻。

夜晚太寂靜了,她甚至害怕這點動靜被他聽見,只得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緊張地靠着他。

誰都沒有說話。

二人之間難得安逸,不再針鋒相對,不再劍拔弩張,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共處的那段時光。

——但就快要結束了。

這是她留不住的美好,她寧願從未體驗過,好讓日後回憶起來,不會那樣難過。

她真的想要就這麽算了,可想到以後,還是好難過。

林未光不知怎的,整個人忽然被極大的負面情緒所籠罩,她輕咬下唇,卻還是無法讓自己冷靜。

從第一滴淚湧出眼眶的瞬間,她就再也控制不住,抿唇悄無聲息地哭了起來。

她拼命克制,不願讓身前的人發現,但二人此時貼得這樣近,暴露只是遲早的事。

女孩濕潤溫熱的睫羽不經意間蹭過頸側,轉瞬即逝,像是錯覺一般,引得程靖森微微怔住。

但他知曉,這并不是錯覺。

林未光哭了。

乍然意識到這點,程靖森的心髒仿佛短暫地停滞了片刻,繼而極輕、又頗為沉重地墜落,發出清晰的響。

林未光性子要強,向來不願輕易将脆弱的一面袒露給別人,即便多少次紅過眼眶,卻也能被她強忍憋回。

這是第一次,她無聲無息在他眼前掉了眼淚。

清冷月色寂然映照萬物,程靖森望着前方燈火通明處,停駐步伐,緘默少頃,終于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做不到視之不見。

“……你哭什麽?”他問,嗓音很低。

林未光不吭聲,卻似乎哭得更兇,身子都在顫,忍着沒洩出半分聲響。

程靖森沒有再問,只是行至廊下長階前,将她放下,讓她坐好。

随後,他屈起一條腿,蹲在她身前。

林未光抹着眼淚,太多年沒在別人面前哭過,她覺得難為情,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矯情感到羞恥,垂着腦袋不肯讓他看自己。

她難得顯露孩子氣,程靖森無聲輕嘆,擡手拭去她眼角淚光,指尖很快便濡濕一片。

他不這樣還好,忽然這麽溫柔地安慰,林未光更委屈了。

“你回去。”她拍開他的手,因為哭得厲害,嗓音都是顫的,“你推開過我那麽多次,知道我多難過嗎,現在又管我哭什麽?”

程靖森沒有動,只是靜靜看着她,等她情緒緩慢平複。

他也想清楚了一些事。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便将自己的內心與外界築起隔閡,沒有任何事物能為之撼動,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來自旁人的憎恨或愛意,他都應對自如。年紀漸長,他待人也愈發溫和有度,但那層隔閡始終都在,從未産生裂痕。

程靖森習慣這樣冷淡疏離的生活方式,并且有意一生貫徹,他活得永遠比旁人多幾分清醒,而這點确實讓他輕松贏過許多人。

可是自從林未光出現,一切都有了新的轉變。

他不再冷靜自持,因她體會到無數以往數十年沒有體會過的情緒,他排斥、抗拒,卻都無濟于事。

他知道自己或許可以嘗試着去接受,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更不知道該如何去做,怕會事與願違。

在閱歷上,他是她的前輩,但在感情上,他卻仍需要她步步引導。

其實曾經無數次,他迫使自己去忽略這份情愫,可每每望向她,就會發現她眼裏的火其實從未熄滅過。

“我想留在你身邊”,她始終都在這麽告訴他。

所以他說,他錯了。

林未光平複了會兒情緒,已經不再失控落淚,悶聲不響地低頭,盯着自己的兩膝。

就在此時,程靖森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我拒絕你,包括兩年前放你走,是不想你局限于一小方天地,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以後或許會遇到更合适的人。”他道,語氣放的很輕,“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如果你已經屬于我,我就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

“那時候我要是把你抓回來,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他望着她,逐字逐句問:“林未光,這麽告訴你,懂了嗎?”

“不論那時還是現在,你的人生都才剛剛開始,我願意給你後悔的機會,也是我給自己的退路。”言罷,程靖森稍作停頓,才緩緩開口。

他終于承認:“……我也會害怕。”

林未光有些說不出話。

她怕自己開口就是哭腔,拼命壓下那份酸楚,卻壓不住眼裏的。

在感情上,他們其實都做得不夠好,都手足無措。

他以成熟殘酷的方式去愛她,不問她是否願意接受,而她直率沖動意氣用事,得不到回應便去逃避,屢次試探卻又做不到真正放棄。

他們都是同樣的拿不起放不下。

年齡的桎梏,歲月的枷鎖,在此刻盡數消失,他們現在是清清楚楚的兩個人,面對面,全部将自己刨開。

“可我從來都不想要你替我做打算。”

她悶聲道:“我只是……想要你愛我。”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退無可退。

林未光不願去看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現一層水霧,她自覺狼狽,急忙想要側身躲避,卻被男人牢牢按住,無法動彈。

林未光拗不過他,又急又氣,情緒更是失控,憤憤瞪向他。

二人不過僵持幾秒,她的眼淚便簌簌落下,很快将臉龐浸濕。

林未光嫌自己太沒出息,自暴自棄地閉上眼,想逃避現實,下一刻,她卻聽見程靖森似乎嘆了口氣,輕得像錯覺,她無暇顧及。

緊接着,對方微涼的指尖撫過她臉頰,力道輕緩,她試探性地睜眼,對上他過分溫和的目光。

裏面盛滿太多她看不懂的情愫,這是第一次,她在他眼底看到這樣清晰明确的愛意。

她有片刻的怔愣。

隔着月光與夜色,程靖森略微俯首,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深深吻住了她。

聲音,畫面,似乎都在飛速遠去,林未光的全部意識好似都被唇上那抹近在咫尺的溫軟所占據,腦中仿佛什麽都不剩。

這個吻極盡溫柔,缱绻悱恻,綿綿情意終于無聲袒露,融化在唇齒之間。

他們之間的真相,昭然若現。

一吻罷,林未光微微喘息,沒有去看他,只垂下腦袋,将臉埋進他頸窩。

耳根燙熱,她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他想表達的,但還是想要親口聽他說。

少頃,她啞着嗓音問:“這算什麽意思?”

程靖森未答,只将她的臉擡起,有些無可奈何地注視着她。

林未光睫羽輕顫,眼尾搖搖欲墜的淚珠滑落,被他很輕地吻去。

如視珍寶。

“你要回曼城,可以。”他說,“我跟你走。”

作者有話要說:  待會零點,放完結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