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仇
自那日七夕見過雲獻後,姜善又是好幾日沒去見他。其間,雲獻叫三秋來請了一回,姜善也給回絕了。他本不是意念不堅定的人,卻總是被雲獻三言兩語撩撥心緒。
正巧這一日王妃帶着幾位姑娘去寺裏上香,姜善沒有跟着,在府裏料理打點。他方才去針線上瞧了瞧,回來的時候正路過花園的池塘。如今這時節,荷花都敗了,荷葉還翠綠着,偶爾有一兩株殘荷。天氣晴朗,荷葉被風吹起,俯倒一片。姜善沿着池塘邊走,在一處淺水處摘了一些荷葉,打算回去做點荷葉茶。
他摘了一把荷葉,剛要往回走,擡眼便瞧見那邊橋上站着一個白衣人。那人姿态閑适,緞子般的頭發僅用一根木簪子挽了起來,看去容色皎然,霁月清風。
姜善一愣,轉身便要走。
“姜管家留步。”雲獻笑道:“莫不是雲獻貌醜無言,怎的姜管家一見,轉身就要走呢?”
姜善只好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王爺吩咐過,不許你出清竹軒。”
“放心好了,我避着人的。”雲獻看着姜善,目光流轉,“再說了,除了你,還有誰會想着我?”
姜善抿了抿唇,雲獻問道:“前幾日我說的話,姜管家想清楚了沒有?”
姜善拱手,道:“姜善只是個下人,并不像公子說了一般,也難承公子厚愛。”
雲獻一點都不意外,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姜善,“當真嗎?”
姜善沒再說話,行了禮便要離開。
“南平郡王。”雲獻輕輕說了這四個字。
姜善身子一僵,手中的荷葉紛紛落到了地上。
雲獻走到姜善身旁,揀了個石頭坐下來,道:“前幾日我出府,就是去了南平郡王的舊邸。不知道你有沒有去看過,那地方草木叢生,荒涼的緊。”
姜善轉過頭,看着雲獻。
雲獻斂了斂衣裳,緩緩道:“南平郡王是宗室子弟,祖上曾立下赫赫戰功,與當時的陛下結為義兄弟,賜端姓。論輩分,南平郡王要叫當今陛下一聲皇兄。後來南平郡王娶了太後的表侄女為妻,兩人年紀相仿,家世相當,婚後恩愛非常,是當時的一樁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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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善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
雲獻忽然嘆了一聲,“永順十四年,也就是十七年前,某一天,南平郡王妃入宮看太後。碰巧,遇到了當今陛下。陛下一見郡王妃驚為天人,不顧倫理綱常,強行占為己有。郡王妃不從,刺傷了陛下之後自缢。陛下失了美人又傷了身體,惱羞成怒,随意安了個罪名将南平郡王府滿門抄斬。彼時南平郡王的嫡子八歲,嫡女才剛出生三個月。”
姜善擡眼望向雲獻,他眼中有很多東西,眼尾漫上一抹刺眼的紅。
“你怎麽知道的?”姜善聲音很沉。
“那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雲獻目光銳利。
姜善沒什麽好隐瞞的,“我在太後宮裏的時候見過你,我認得你的眼睛。”
雲獻眉心微動,也同他如實說了,“前些時日,同你的徒弟閑聊。他說你在太後宮裏待了十年,成王府待了七年,今年剛好二十五歲,同那個可憐的南平郡王嫡子一樣年紀。”
“就憑這個?”
“足夠了。”雲獻道:“太後是南平郡王妃的表姨母,暗中救下她的兒子,放在自己身邊,合情合理。太後死後,你就到了成王府,在成王府的地位超然。這麽一想,大約成王也知道你的身份。”
姜善心裏緊了緊,雲獻心思玲珑,見微知著,他說的基本上都是正确的。
“其實,南平郡王府的事,并不是什麽秘密。”雲獻看着姜善的眼睛,“朝臣,宗室,甚至太後,他們都知道南平郡王的冤屈,但是沒有一個人為他說話。”
姜善眼眸顫動,雲獻接着道:“所有人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冤死,看着百年鐘鳴鼎盛之家頃刻之間變成煙雲。經年以後,這件事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都變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別說了!”姜善痛苦的閉上了眼。
雲獻擡手拭去姜善臉頰的淚痕,眼裏有幾分悲憫,“我們未曾作惡,何以淪落至此?姜善,你告訴我,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姜善心亂如麻,幾經掙紮,擡手打落雲獻的手,退開幾步。
雲獻的手懸在半空,片刻之後,他若無其事的收回手,問道:“你不想為你的父母報仇嗎?”
姜善沒有說話。
雲獻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不過很快便消失無蹤,他勾了勾嘴角,道:“那好吧,這是你的選擇,我不勉強你。只是我做不到你那般良善,我不想經年以後,自己茍活于世,父母的冤屈被人遺忘。”
雲獻直直的看着姜善的眼睛,道:“既為人子,便是削肉剔骨,我也要他們血債血償!”
姜善渾渾噩噩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他關上門,只留自己一人在屋裏。他愣愣的坐了半晌,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來一個盒子,盒子打開是一串珍珠瑪瑙八寶手钏。
姜善将那手钏握在手裏,直硌的手心生疼。
夜裏姜善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座巍峨的皇城。
姜善知道自己在做夢,他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看着殿裏的一切,那張床榻上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婦人,年輕一些的姜善跪在床邊,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那是太後,她放任了陛下對于南平郡王妃的所作所為,也因此,她在她生命的最後十年,被愧疚折磨的奄奄一息。
“姜善。”太後聲音嘶啞。
“奴才在。”姜善離的近了些。
太後握住姜善的手,聲音斷斷續續,“你今年···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了。”太後眼中閃過一絲悲苦,“放到尋常人家,都要娶妻生子了。”
姜善握着太後的手,沒有說話。
“哀家······對不起你們。”太後看着姜善,“我死之後,你便去···去成王府吧。宮外···到底比宮裏自在,在宮外,日子還····還能有個盼頭。”
姜善點點頭。
“我在宮外···給你留了一處宅子和····和一些金銀,往後吃穿一定是不···不愁的。”
太後說話已經很費勁了,她将自己手上的珍珠瑪瑙手钏褪下來,塞給姜善,“我為你···為你取名為善,是希望你日後···心存良善,一生平安。”
她忽然激動起來,死死的拽住姜善的手,“當我···當我求你,不要去報仇。”
姜善眼睛通紅,太後的眼睛沁出淚水,直直望着姜善。良久,姜善點了點頭,眼淚在他阖眼的一瞬滑落下來。
太後得償所願,渾身的力氣倏的卸下了,握着姜善的手直直落了下來。
年輕的姜善在太後床前忍不住嗚咽出聲,這世上,最後一個記得端汶姜的人也死去了。
姜善從夢中醒來,眼角仍有濕意。
他重新拿出來那八寶手钏,兀自看了很久,直把自己弄得頭疼欲裂。姜善将那手钏收起來,拿了一串佛珠,跪在觀音像前,默念佛經。
無問淨穢,剎利尊姓,及旃陀羅,方行等慈,不擇微賤,發意圓成。
“彼時南平郡王的嫡子八歲,嫡女才剛出生三個月。”
一切衆生,無量功德,阿難已知如來世尊。诃須菩提。及大迦葉。為阿羅漢。心不均平。欽仰如來。開闡無遮。度諸疑謗。
“我···只求你,不要去報仇!”
汝等當知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
“姜兒!走!快走!”“爹——!”
姜善手中的佛珠越攥越緊。
“既為人子,便是削肉剔骨,我也要他們血債血償!”
啪的一聲,姜善生生拽斷了佛珠,珠子紛紛滾落,噼裏啪啦的撒了一地。
姜善睜開眼,看着斂目低眉,悲天憫人的觀音菩薩,心裏再生不出一絲敬畏。
隔日便是中元節,宮裏來車請王爺王妃一道去祭祀燒香。姜善尋了個空兒,出了王府。
街上熱鬧繁華,許多家店鋪賣着紙糊的金銀衣袍,五彩衣服,也有賣果實點心的,也有賣尊勝目連經的。姜善穿過繁華的街頭,一身素白,拐進一條街巷。
朱紅的大門蒙塵,門前的石獅子破敗不堪,一眼看去,滿目蕭條。姜善在門前看了一會兒,上前去推開了那扇大門。
房屋大都腐朽了,窗戶透着風,門板倒在一邊,裏面僅存的一些家具亂七八糟的翻倒着。朝廷來人抄走了府裏所有的東西,名貴的花木因為沒有人照料也都漸漸死去了。雜草叢生之間還有幾棵古樹,依稀是記憶裏的模樣。
最早的那位南平郡王是開國功臣,爵位世襲罔替,郡王府也很是氣派,一草一木,一檐一屋,比起成王府也不差什麽。姜善擡腳踏過門檻,如今的郡王府已經找不出當年的一點氣派了。
姜善找了個地方,将自己抄寫的百遍佛經緩緩點燃,黃紙滿天飄,凄涼蕭瑟不可言說。
“故地重游的感覺如何?”
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姜善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麽出來的?”
雲獻攏了攏衣服,“我還不至于連王府都出不來。”
姜善沒說話,轉回頭燒着手裏的佛經,他跪坐着,素白的衣衫沾了很多草屑。雲獻站在他身旁,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佛經,語氣半帶嘲諷,“佛經抄了百遍,是虔誠啊,還是心虛啊?”
姜善抿了抿嘴唇,道:“與你何幹?”
好脾氣的姜管家還是頭一回這麽跟雲獻說話,雲獻稀罕的不得了,問道:“生氣了?”
姜善別過頭不看他,雲獻蹲下身,伸手捏着姜善的下巴迫他轉回頭。
姜善皺着眉打掉雲獻的手,雲獻問道:“想清楚沒有?”
“想清楚什麽?”
雲獻站起來,眼中多了一份睥睨,“天下人負你我,你我自當為自己讨個公道。”
日頭挂在天上,陽光灑下來,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兩個,一個站着,一個跪着,良久之後,姜善搖了搖頭,“我生性怯懦,連為家人報仇都能放棄,更做不來殺人放火的事。你找上我沒有用,我幫不了你什麽。”
聞言,雲獻不僅沒有生氣,反倒笑了出來。他說做不來殺人放火的事,不是不願意做這樣的事。他心裏已經有報仇的念頭,似他這樣周全的性子,說不好前前後後,連來日重啓門楣的事都想過了。
雲獻笑道:“姜管家一身幹淨,雲獻可不敢叫你身上染塵。你不必做什麽,只要同我站在一起,雲獻就感激不盡了。”
姜善看了他一眼,顯然不相信他的鬼話。
雲獻不在意姜善信不信他,他現在很開心,眼眉都舒展開,顯出幾分肆意飛揚來。
姜善看着火舌慢慢吞噬黃紙,轉頭扯了扯雲獻的衣擺,問道:“你要不要給逝者燒些紙錢?”
雲獻一愣,面上的快意褪去,眼裏瞬間透出很強烈的恨意與戾氣。
“不必了,”雲獻冷冷道:“死的人多,你這點紙錢,不夠分的。”
姜善一愣,擡頭看向雲獻,雲獻站着,在他頭上灑下一片陰影。姜善心裏不知怎的,忽然覺出些感同身受的悲傷來。
作者有話說:姜善和雲獻,他們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求海星求評論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