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和龌龊都無所遁形,遠不如沉默寡言但心性純良的周大師容易相與。

這時,聽到門口的說話聲,周澤楷起身走了過來,看到柳非站在門外,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

“周大師!”柳非看到周澤楷,驚喜地叫出聲來,一把推開擋門的葉修,竄進房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住周澤楷的衣擺大聲哭叫道:“周大師!周大師!求求您,救救我啊!”

“東西都在這裏了?”葉修纖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柳非點頭如搗蒜,目光卻一直低垂着,根本不敢與問話的人接觸。

周澤楷戴上一對黑色的手套。這手套材質是從某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莖裏抽出的纖維織成的,炮制後的成品質地柔韌,帶着絲綢般的光澤,最重要的是,它有隔絕陰陽的效果,可以讓使用者接觸帶有術法或者詛咒的特殊物品時不受影響。

柳非交出的東西一共兩件,一個黃底繡着紅線的錦囊和一個巴掌大的小瓶子。

周澤楷先拿起小瓶子。

瓶子是玻璃制的,用蠟封口,裏面有一大一小兩尊木頭人偶,人偶雕得很粗糙,但四肢五官俱全,大的那具漆成白色,小的那具漆成黑色,兩具人偶被黑線胸口對着胸口地纏在一起。除了兩具人偶外,瓶裏還有小半瓶黃黃濁濁的油性液體,粘性不小,傾斜瓶子的時候,會順着瓶壁緩慢流淌。

周澤楷皺了皺眉。他身旁的葉修發出一聲嗤笑:“果然是在養小鬼。”說着他扭頭看向柳非:“這玩意兒你一個女孩子居然敢帶在身邊,不覺得惡心嗎?”

“什、什麽?”柳非擡起頭,茫然的眼神接觸到葉修帶着嘲諷的視線,又連忙錯開。

“瓶子裏裝的是代表你和小鬼的人偶,黑繩捆在一起,寓意你們倆從訂立契約的一刻開始,就此運勢相連。至于那些黏黏糊糊的黃色油脂……”葉修頓了頓,唇角挑起:“應該是從死嬰下巴、腋下、臍下、股部四處燒出的屍油。”

柳非一聽“屍油”兩個字,臉色驟然大變。

她畢竟是二十歲才出頭的柔弱姑娘,得知自己居然把死嬰的屍油随身攜帶了那麽長的日子,頓時惡心得喉頭直泛酸水。她捂住嘴巴,轉身沖進廁所裏嘔吐了起來。

周澤楷瞥了葉修一眼,皺眉露出不贊成的神情。

葉修無辜地笑了笑,點點桌子,示意青年打開那個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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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的底布模拟符紙,紅色的刺繡勾勒出咒文,和他們常用的符咒原理相同,裏面裝的是十幾片黑黑黃黃的、半透明的塑料般的細小薄片。

“嬰兒的指甲或者趾甲。”葉修說道:“既然指甲、趾甲都已成型,證明這嬰兒應該是足月的……”說着他讪笑一聲:“柳非這姑娘心到底有多寬啊,這麽兇的嬰靈都敢養。”

所謂的“養小鬼”,在東南亞一帶十分盛行。

在非法堕胎和巫術降頭流行的地域,施法者會收集三個月以上的成型胎兒或死嬰、棄嬰用來做成可供人差使的嬰靈,再交給客戶“供養”。

被人供養的“小鬼”,靈體會如同還“活着”的嬰兒一般,慢慢成長,并且幫助主人提升運勢,迷惑甚至脅迫敵手。

只是嬰靈本就是兇煞之物,供養得越久就會越貪婪,“胃口”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滿足,往往會令主人不堪忍受,最後的結局,對兩方來說,通常都不會是什麽愉快的經歷。

而足月的嬰兒制成的小鬼,因為降生的欲望非常強烈,又或者出生以後才死去,導致它們對人世無比留戀,所以怨氣自然格外的深重,更加不易馴服,而且一旦無法滿足它們的需求,鬧起來尤其兇狠,輕易無法送走。

這時柳非從洗手間裏出來,恰好聽到葉修最後一句話,又想到自己剛剛經歷的兩次“意外”,臉色頓時白似蠟紙,眼眶裏水汽漫溢,害怕得想哭,又拼命忍住恐懼,抖着聲音問道:“那……那還有辦法嗎?”

葉修挑起眉,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現在才害怕,早幹什麽去了”,他的手指再次敲了敲桌面:“柳小姐,你這些行頭是怎麽來的?”

“是一個前輩介紹我求來的……”

柳非不敢隐瞞,甚至都不用葉修繼續追問,已經竹筒倒豆般全給兜了底:“臺裏以前有個叫奕劍的演員,他是我大學的學長,我參加選秀前,他介紹我去城西找了個法師,說有辦法幫我轉運,心想事成。然後那師傅就把這兩件東西交給我,叫我每天早晚各三柱香好好供奉,時刻帶在身邊……”

葉修和周澤楷對視一眼,都覺得“奕劍”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随後他們想起,原來就是先前聽說的瑪瑙臺的反派專業戶,這次《靈異守則》原定的男配,後來車禍死去的倒黴鬼。

葉修摸了摸下巴:“等等,你說你這小鬼是在港城的城西求的?”

要知道,在港城弄到一具足月的死嬰再練成小鬼,比在東南亞好些國家裏做同樣的事情難度高得多了。葉修一直以為柳非的這個小鬼是在外頭搞回來的,沒想到卻是本土出品。

柳非點了點頭,“後來比賽得了亞軍以後,我還帶了謝禮和紅包去找那個師傅還願,沒想到他已經不在城西了,連阿劍學長也找不到他……”說着姑娘低頭啜泣起來:“其實當時我就該警覺的……現在想想,學長的死,說不定也有古怪吧……”

周澤楷抽了幾張面紙,遞給哭得凄楚的姑娘。

葉修搖了搖頭,“事到如今你哭也無補于事了,養小鬼這種玩意兒絕對不能碰,碰了的輕則損陰德、折陽壽,重則災病纏身死于非命。”他嘆了口氣:“你把瓶子和錦囊留下,我們替你處理掉。你折損的福壽是補不回來的了,但起碼可以斬斷你們之間的主從關系,送這個嬰靈去它該去的地方。”

“這、這就是說,我有救了嗎!?”柳非眼線哭得暈開,臉頰兩道漆黑的淚線,她顧不得自己的形象有多狼狽,噗通一聲又在兩人面前跪下,一手扯住一個的衣角哭道:“太謝謝你們了!兩位大師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只要能讓我擺脫這個小鬼,一定給你們兩位立個長生牌位,世代供奉……”

“行了,長生牌位就不必了。”葉修打斷柳非的感謝,從鑰匙上解下一把瑞士軍刀,丢到桌子上,“想要解開你和這小鬼之間的契約,先放半杯血吧。”

(10)

解決小鬼纏人的方法通常有兩種:第一種是燒毀象征契約的人偶、雕像等物品,然後強行驅散或者超度嬰靈,但這種方法危險性比較高,尤其是碰到小鬼煞氣特別重的時候,單方面撕毀契約會激怒它們,造成相當棘手的局面;第二種則是制造出主人已經亡故的假象,讓嬰靈以為飼主死亡,不再受束縛的嬰靈會因為恢複自由身而怨氣大減,超度起來要容易許多。

葉修當然不打算多生變故,于是自作主張替柳非做了決定,選擇了第二種方法。

柳非聽過說明之後,哭喪着臉同意了葉天師的主意,硬着頭皮割開手指,又壓又擠的,總算在一只小杯子裏湊了半杯血。

随後柳非被房間的主人們請了出去,只留下她那裝着人偶的瓶子和盛放指甲的錦囊,并被葉修叮囑絕對不能靠近他們的房間兩百米之內。

柳非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像只受驚過度的小雀兒一般,坐立不安。同房的化妝師沉玉多次試圖安慰她,但得到的只有對方心不在焉的“沒事”和“別煩我”兩種回答,也只好不再管她。

晚飯時間葉修和周澤楷兩人都沒有出現在餐廳裏,只是聽說他們叫了客房服務,晚餐直接送到房裏去,柳非沒轍,只好忐忑地繼續等着。

第二天,攝影隊在旅店大堂集合準備出發之時,柳非才總是再見到了葉修和周澤楷。

“兩、兩位天師……”趁着和周葉兩人擦身而過的間隙,柳非低聲問道:“那件事……怎麽樣了?”

周澤楷照例沒有開口說話,回答她的是葉修:“我們用你的血液制造出你已經死亡的假象,成功瞞過你養的‘兒子’,然後把瓶子和錦囊都燒掉了。”

柳非聽到“兒子”兩個字,渾身汗毛直立,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現在你們之間的主從契約已經解開,它不會再纏着你了。”葉修繼續說道:“不過那嬰靈養得久了,已經‘成長’了不少,而且因為被術法束縛多時,怨氣和煞性都很重,一時半會想要送走可沒那麽容易。所以我們只好先用法器将它裝起來,等以後再送去道觀裏供奉超度了。”

“這、這麽說……那、那東西,你們還、還随身帶着?”柳非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眼眶裏水汽彌蒙,幾乎就要哭出來了:“就不能想想辦法……比如、比如把它打散了嗎?”

“柳小姐,”葉修唇角的笑容斂去,眯起眼,語速放慢:“萬物必有因果,凡事不要做得太絕。你是聰明人,應該懂我的意思。”

柳非又打了個冷顫,不敢再多說什麽,連聲表示她全聽兩位大師的意思。

接着她誠懇地道了謝,并且承諾回去港城後,必然會付給他們幫自己處理小鬼的酬勞,然後拖起自己的行李,扭頭逃命似地遠遠跑開了。

*********

離開馬來國,攝影組飛到了暹羅國。

暹羅國素有“千佛之國”的別稱,到處寺院廟宇林立,建築精致堂皇,街上随處可見身披袈裟的僧侶,強烈的宗教意味給這個古老的國家蒙上強烈的神秘氣息。

根據劇本的安排,暹羅國的拍攝內容很多,從訪問降頭師到夜探古鎮,起碼要耗上一個星期。

因為在馬來國出他們比預訂的到達日期遲了将近兩天,拍攝進度已經拖後了不少,在魏琛導演的拍板下,攝影組一下了飛機就乘上預訂好的包車,一路前往第一個拍攝地點——距首都軍貼市約四百公裏的寺廟,素撒寺。

這個寺廟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專門供奉夭折的孩童。

據說不少堕胎的女子或者幼兒夭折的家庭都會将死去的孩子送到廟中超度,以期逝去的幼小靈魂可以安息。

柳非一聽現在要去的是供養孩童、嬰兒的陰魂的寺廟,立刻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眼睛瞪得滾圓,喉嚨裏滾過恐懼的哀鳴,幾乎是動用了全部的理智,才沒有哭鬧着拒絕今天的拍攝。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柳非受過先前的刺激後,恨不得一輩子不要再接觸這些玩意兒。只是無論她內心有多麽抗拒,身為一個三線新人,加上深知從前的“好運”也到頭了,她好歹有點兒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沒有耍大牌的資本,只能老老實實接受安排,硬着頭皮堅持拍攝。

保姆車停在素撒寺門前時,已經是傍晚七點半了,夕陽完全隐沒在西方的地平線下,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魏琛一邊指揮着衆人趕緊将器材道具準備妥當,一邊帶着翻譯,和早先聯系好的寺廟住持打招呼。

今天的拍攝,前半段是女主角柳非和男配陳夜輝的鏡頭,兩人在素撒寺僧人的引導下參觀廟中供奉的佛龛、靈位和骨灰盒。

後半段才輪到周大師出場,三人一起觀看一場法事後,聲稱自己感應到寺廟中的靈體力量,神神叨叨一番後,來個熱愛生命、反對堕胎的人性宣言,就算完成這個劇本的任務了。

因為周澤楷的戲份在後面,按照預定計劃,起碼得個把小時之後了,在葉修的建議下,魏琛讓他幹脆和葉大師一起留在保姆車裏,先随便吃點什麽把晚飯對付掉。

柳非在車上化好了妝,原本蒼白病态的臉色好看了不少,她看着忙忙碌碌的場記和攝影們,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低着頭,一步一蹭地挪到了葉修和周澤楷身邊。

“葉大師、周大師,”她壓低聲音問道:“你們确定我真的不會被……那個東西……纏上嗎?”

葉修把抽完的煙摁熄在路邊垃圾桶的煙灰槽裏,将最後一口白霧緩緩地吐出,才不緊不慢地回答:“你既然求了我們,就要信我們。放心,只要你進了廟裏別說錯話,不要亂碰東西,是不會惹上什麽麻煩的。”

柳非“噢”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走開了,跟随來叫她的場記進了素撒寺。

寺廟門前的佛塔旁邊,陳夜輝遠遠地看着三個人說話的情景。他看到柳非轉身向他的方向走來,而葉修和周澤楷返身回到保姆車裏的時候,低低地“啧”了一聲,随後狠狠地咬住後槽牙,茶色墨鏡後的眼神,變得如同蛇蠍般陰冷。

(11)

寺廟裏香火鼎盛。正殿正前方是釋迦牟尼佛像,左右兩面牆上鑲嵌着一格一格的立櫃,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白瓷罐,帶路的僧人向他們介紹,這裏面裝的都是早夭的孩童的骨灰。

僧侶領着衆人繞過大殿,進入配殿後面的幾個房間之中。房間裏用懸挂着許多黃底黑字的經幡,将視野遮蔽得很是狹小,加上影影綽綽的燭光,屋內氣氛顯得十分詭谲而又神秘。

“這裏是安置亡童們的遺物和供奉的地方。”

僧人合掌頌了一聲佛號,引着衆人穿行在層層疊疊的黃幡之中,示意他們看兩旁的櫃子。一排排的梨木矮櫃,高度只到成年人的腰部的位置,裏面放着各種人偶、玩具、嬰兒鞋襪等等的東西,角落裏甚至還擺放着兩個搖籃。

這些東西似乎久未有人觸碰,櫃子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塵,屬于不知名的逝者的紀念品在昏黃的燭火映照下,讓人心中生出莫名的敬畏和悲涼之感。

柳非剛剛受過一場大驚吓,精氣神皆萎頓不堪,即使在攝影機前強打精神,可她本身演技就很不怎樣,再怎麽勉強振作,在資深導演魏琛和幾個老油條的攝影師看來,拍到的畫面仍然令他們很不滿意。

不過萬幸的是他們拍的是靈異節目,不需要主角們表現得積極向上熱血沸騰,反正後期剪掉臭臉的畫面,再用音樂和濾鏡渲染一下,出來的效果也差不到哪裏去,所以也就不特地去為難小姑娘了。

幾人走到房間深處,魏琛指揮着攝影師近鏡頭拍攝一個幾乎有等身高的精致人偶和地上沾着香灰的蜘蛛網。陳夜輝趁着無人注意的時候,悄悄退到了人群的最後面,從褲袋裏摸出一只寸許長的做工十分粗糙的木刻小人,“咔擦”一聲拗斷了它的脖子。

為了上鏡好看,柳非穿着素色的短裙,踩着一對八厘米的高跟涼鞋,處理過毛發的小腿毫無遮掩地裸露着。

忽然,她感到一個涼飕飕滑膩膩的東西飛快地擦過她的左腿,她立刻一聲尖叫,原地蹦起,扭頭去看自己的腳下——柳非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擦過她的腳面,又迅速蹿到旁邊的梨木櫃子後面,消失不見了。

姑娘折騰到現在,已猶如驚弓之鳥,受不得一點刺激,頓時花容失色,大聲驚叫哭喊起來。

其他人被她這麽一攪合,當然無法繼續拍下去,連忙湊過來,七嘴八舌地問Faya你到底怎麽了。

柳非一邊哭一邊把自己方才的所感所見颠三倒四地說了一遍,魏琛等人和僧人們面面相觑,表情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分明覺得柳非是在胡說八道。

就在這時,陳夜輝彎下腰,湊到柳非耳邊,輕聲說道:“Faya,我剛才也看見了,好像是個小嬰兒在摸你的腳……”

柳非一聽,面無血色,吓得站都站不起來,任憑其他人說什麽都沒用,哭着喊着要讓周大師和葉大師過來。

陳夜輝直起腰,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對魏琛說道:“既然Faya這麽要求,不如還是請兩位大師過來一趟吧……您看,我們進度已經晚了,再耽擱下去,今晚肯定拍不完的。”

魏琛覺得他說得在理,自然同意了。陳夜輝主動承擔起出去叫人的任務,叫上場記,就一同返身出了寺廟,徑直前往停車場去叫留守在車上的周澤楷和葉修。

同一時間,車裏的周澤楷和葉修正在吃飯,一人一盒菠蘿牛肉咖喱炒飯吃得滿頭熱汗。

當聽說了柳非在寺廟裏鬧騰得厲害,說自己見鬼了,要他們去一趟的時候,葉修和周澤楷彼此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不過作為一個有職業道德的玄學從業者,自然要保證客戶有良好的服務體驗,他們三兩口扒光飯盒裏的食物,收拾好行頭下了車,跟随神情尴尬的場記進了寺廟。

陳夜輝故意落後幾步,趁着沒有注意的時候,折返到保姆車上。

因為司機還留在車裏,車門是沒有上鎖的,他輕松地打開了後車廂門,拿到周澤楷留在車上的一個帆布背包,像翻找自己的物品一般,輕車熟路地從內側的一個袋子裏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黃布包,揣進自己的口袋裏,又匆匆忙忙地下了車。

葉修和周澤楷進了廟裏,和幾位僧侶查看了一番,保證也許只是些流竄進廟裏吃香火的孤魂野鬼,并不是什麽惡鬼之後,柳非才止住了哭泣,勉強接受了他們的安慰。

其後兩位天師全程陪在柳非身邊,衆人再也沒有碰到詭異的事,拍攝也得以順利進行。只是被柳非先前的一哭一鬧耽擱了不少時間,攝制組完成拍攝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

葉修和周澤楷好歹吃過晚飯,但其他人卻還是肚腹空空、饑腸辘辘,這時候都難免生了怨怼之心,卻礙着女主角的面子不好發作,不過臉色都不太好看。

他們一行人白天趕了飛機又坐了長途車,晚上忙着拍攝任務,連軸轉了近二十個小時,此時全都又困又累,随便在路邊攤上吃了點烤肉和印度抛餅填飽肚子,就橫七豎八地睡在保姆車裏,由導游和司機将他們送到了預訂好的酒店中。

和先前在馬來國呆過的漁港小鎮喬汶不同,他們這次所住的酒店處于旅游景點附近,建築和裝潢都很時尚,樓高三十二層,房間數量過千,酒店大堂和各層走廊都有寬敞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城市裏燈火輝煌的漂亮夜景。

酒店的電梯是很時髦的三面落地窗敞開式觀光電梯,這設計對恐高症來說不啻是個考驗。只是此時此刻衆人已經血條耗盡,處在只要給一張床就能睡着的狀态,誰也沒心思去欣賞夜景,更沒閑情逸致琢磨什麽恐高不恐高的問題了。

房間的安排照舊,葉修和周澤楷還睡在一間。

只是得知這次是個标準雙人套間後,周澤楷暗暗松了一口氣,他不用再和前輩睡一張床,也不用再體驗春夢和晨勃的雙重尴尬了。

不過因為他們入住的時間比預計的晚了好幾個小時,雙人間數量比預訂的數量少了一間,兩個姑娘被安排在了比男士們低了四層樓的單人間裏。

聽說要自己睡一個房間,柳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又不願旁人多問,最後什麽也沒說,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

柳非的單人套房不大,布置卻很精致,她随手甩下行李,踢掉高跟鞋,顧不得換掉沾滿寺廟香火味的套裙,撲倒在床上,連一動也不想再動。

她這數日來所受的刺激,已經快要把她逼瘋了。

說到底,柳非當初不過是抱着投機取巧的心态,聽信學長的慫恿求助虛無缥缈的鬼神之力,并非什麽大奸大惡之徒。

只是這兩年多來的好運所要付出的代價,遠遠超過了她的預期,後果嚴重到令她難以承受。即使周澤楷和葉修兩人幫她除去了纏身的小鬼,并且再三保證她不會再遇到意外,也不能令柳非擔憂驚恐的情緒徹底平複。

柳非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難過,頭埋在枕頭裏,一開始默默地掉着眼淚,随後嚎啕大哭。

她哭了許久,一直哭到聲音嘶啞,淚腺幹竭,累得再也睜不開眼睛,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兩位天師的房間裏。

大概是一起住了兩晚,彼此之間已經漸漸熟悉,而且又是分床睡的緣故,周澤楷的精神狀态明顯放松多了。

葉修照例拿了換洗的衣物,毫不客氣地先進了浴室洗漱,周澤楷則坐在落地窗旁的小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城市夜景,有一搭沒一搭的整理着自己的東西。

周澤楷以往在山上苦修,即使來到繁華的港城,簡樸的生活習慣仍然沒有半分改變。他随身行李不多,除了兩套換洗的衣物外,背囊剩餘的空間裏塞的都是些趁手的道法器物。

他先檢查了一下畫好的符咒,接着查看盛放朱砂、礞石、雞喉等施術材料的油布小包裏的東西是不是需要補充……收拾到包裹底層的時候,周澤楷忽然楞了一下,緊接着埋頭翻找了起來。

葉修洗好澡,披着半濕的浴巾,邊擦着頭發邊從浴室裏出來,擡頭正看到周澤楷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眉毛緊蹙,似乎很是着急的樣子。他奇怪地眨眨眼:“小周,你在找什麽?”

周澤楷擡起頭:“死玉,不見了。”

葉修低聲“啊”了一下,“你是說,那塊困着從柳非那兒搞來的小鬼的死玉?”

所謂“死玉”,指的是一種質量很差的玉石。

這種玉石色澤沉郁不翠、質地粗糙、水頭渾濁且斑駁不均,根本連雕刻成小件的價值都沒有,看上去就像路邊的破石頭。可是這種品相奇差的玉石,卻有锢魂的效力,道家常常用以臨時封禁怨祟和陰魂。

這次周澤楷随身帶了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死玉,原本只是出于有備無患的習慣,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他和葉修昨日親手将柳非養的小鬼封在了裏面,再用黃布綢包好,想回國以後送到合适的地方供養超度——不曾想到,原本好端端放在背囊內側口袋的死玉,卻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了。

葉修拍了拍了周澤楷的肩膀,“別急,你仔細想想,那玉你有沒有再拿出來過?會不會落在什麽地方了?”

周澤楷肯定地搖頭,“沒有,我收好的。”

“既然不是不慎遺落,那就只可能是被什麽人偷走了。”葉修捏着下巴,低頭思考道:“照理說,外人不可能知道死玉的特殊之處,若是為財,不可能只拿走它。所以會偷那玩意兒的人,絕對知道死玉的用途,而且知道裏面正好‘裝’着什麽……”他沉吟片刻:“看來我們身邊,有個深藏不露的同道中人啊……”

聽到葉修這麽說,周澤楷蹙起眉,思考了片刻,想起了重要的線索,“出發前,柳非肚子疼,”他用最簡潔的話語向前輩描述自己曾經見到的蹊跷之處:“嘔吐物腥似腐魚,色如黃漿。”

葉修詫異地“哦?”了一聲,食指手指抵在下巴上輕輕摩挲了兩下:“聽你說的……難不成,柳非除了被小鬼纏上之外,還很可能中了降頭?……藏在我們這群人之中的,是個降頭師?”

周澤楷騰地站起身來,快步沖出房間:“柳非有危險!”

(12)

降術在東南亞流傳甚廣。這種最早由蠱術和茅山道術演變而來的術法,既可治病救人,又能殺人于無形之間。

周澤楷所習的龍虎山道術與茅山術一脈同宗,故而他對降術也算有些了解。

他當日看到柳非腹痛如絞,吐出一大灘味道奇腥、狀似黏膠的黃褐色胃內容物的時候,就已經有所疑心了——因為這症狀,像極了降術中并不罕見的一種,蛇血降。

這種降術盛行于南亞一帶。制作方法是取一條劇毒蛇的新鮮蛇血,混合某種生長在陰暗溝渠裏的螺絲殼的粉末,再加上降頭師自己的血液和唾液,曬幹後制成細末,混進茶水或飯食中給要下降的人吃下去。

據說中了蛇血降的人,會感到腹疼頭昏,手腳麻木,頻頻嘔吐胃脘中腥黃漿液,最後逐漸虛弱而死。其人死後,運勢財權都會被施術者所奪。

這種降頭施法手段不算高明,隐蔽性也不強,破解起來也并不困難,只要用特制的湯藥混合符水,給中降者喝下去,将胃中毒物全部吐出來就行了。

但這個問題在于,他們開始只是以為,柳非只是被自家養的小鬼纏上,才會頻頻遇到危險。可若這一切是有人刻意布置,為了殺人奪運的話,那麽這個人一定潛伏在他們周圍,并且已經和那個被他們收進死玉裏的小鬼有了某種程度上的關聯,才能這般準确的從周澤楷的背包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死玉。

既然那個人不惜冒着在葉修和周澤楷這兩個天師面前,暴露自己降頭師身份的風險也要來偷小鬼,那便是他已經到了非要動手不可的時候,再也等不下去了。

葉修和周澤楷等不及電梯,直接順着安全通道跑到了柳非房間所在的樓層,遠遠就看到房門大開,裏面床褥淩亂,行李箱和床頭櫃都倒在地毯上,零碎的小物件散了滿地,房間裏已經空無一人。

兩人齊聲道了一聲“糟糕”。

因為剛剛洗完澡,葉修身上只穿着單薄的睡衣,一點裝備都沒有。他伸手在周澤楷身上到處亂摸,着急地說道:“你身上有空白的符紙沒?快!快給我!”

周澤楷心裏也急,又被葉修摸得羞窘難當,他狼狽地擋開葉修的手,從腰間的小包裏翻出一張黃紙,塞給對方。

葉修一把搶過,咬破手指,在上面龍飛鳳舞畫了一道追蹤咒,又一打響指,符咒随即無聲燃燒。黃紙燃盡後,煙氣中散出似滅未滅的幾點火星,憑空在半空中飛旋,在兩人的頭頂打了轉了兩圈之後,很快飄出了房間。

“人還在附近,快跟上!”葉修一揮手,追着已經飛到了走廊上的幾點火星跑了出去。

他們沒有跑出多遠,才剛剛轉到走廊盡頭,就聽到從中庭傳來的騷亂聲和驚叫聲。周澤楷和葉修連忙推開走廊右手邊通往中庭的玻璃門,向着聲源的方向跑去。

柳非所住的這個樓層,有一座中庭花園——說白了其實就是在兩棟建築中搭建了一個長寬均有一百米的平臺,布置成歐式園林風格,又種了許多花草,還有一個精致的玻璃花房式咖啡廳,供住客閑暇時散步休息之用。

只是現在,中庭裏的所有人——無論是住客還是員工,全部都仰着頭,表情驚恐地向着同一個方向望去——而他們目光集中的地方,正是酒店兩座觀景電梯中的左邊的一座,從透明的玻璃外罩裏,可以看到電梯停在了最高處,頂部四條鋼索斷了三條,歪成一個危險而可怕的角度,只剩下最後一根鋼索勉強承受着電梯箱的重量,搖搖欲墜。

而柳非,就在這個電梯裏面,一邊哭喊一邊拍打着玻璃牆壁,還不時擡頭看向頭頂的透明頂幕,目光充滿了恐懼和絕望,整個人癱軟地跌坐在地,半身貼在了電梯箱內側的玻璃牆上。

周澤楷本能地開了慧眼,立刻就看到那座搖搖欲墜的電梯箱頂部趴着一團黑漆漆的影子,形狀和顏色都像極了他們先前封進了死玉裏的小鬼。那團影子盤踞在那兒,此刻正在拉扯着那僅剩的一根鋼索。

那小鬼的力量,周澤楷在柳非落海時已經領教過了,他知道那鋼索支撐不了多久就會被它扯斷,電梯箱會連同它裏面的柳非,從三十二層的高度直接墜落到地上,摔得面目全非。他頓時心頭一緊,擡腳就要上前。

“等等!”葉修連忙拽住他,“你是把自己當壁虎了,打算就這樣順着那道玻璃牆爬到頂樓去嗎?”說着他拉起周澤楷的手,“跟我來!”

柳非已經快要絕望了。

二十分鐘之前,她在睡夢中感到很冷,房間裏的空調溫控系統像是壞掉了一樣,讓她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冰箱之中。

她縮在棉被裏,冷得瑟瑟發抖,就在她想要爬起來去查看牆上的溫控板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腳腕一涼,随後是蝕骨的巨疼——像是有一只力量很大的手,抓住了她的腳!

可憐柳非這些天來不僅三觀受到了徹底的颠覆,而且飽受驚吓,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宛如驚弓之鳥,即使只是空弦的刺激就能令她崩潰,更別說是一只冷飕飕涼冰冰的爪子,半夜裏抓住了她在被窩中的腳了。

柳非一聲慘叫,拼命掙紮着從床上滾了下來,一邊哭一邊摸索着打開了房間的床頭燈——随後她清楚的看到,一個全身發白的,身高大約到她膝蓋的孩子,正咧着嘴向她笑着,伸手向她的方向抓來。

之後發生的事,她已經因為過度的恐懼而記憶模糊了。柳非只記得自己穿着睡衣跑出了房間,大聲喊着救命,卻沒有任何人聽到她的呼救聲,随後她為了躲避身後那個可怕的孩子,逃進了這部電梯裏——趕在小鬼抓住她之前,關上了電梯門。

就在她以為自己躲過一劫,癱在電梯裏,滿面淚痕地去按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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