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換毛期,不僅毛發脫落得厲害,而且喜歡趴在涼快的地方,不會再像天氣冷的時候那樣愛跟主人親熱的。
但他家的這只貓貌似是個例外。葉秋不僅每天都睡在他床上,而且特別喜歡膩在自己身邊,隔三差五就順着他的肩膀爬上來,在臉上舔舔親親的,纏人得不得了。
周澤楷用力在貍花貓的腦袋上胡嚕了幾下,把葉秋的毛都搗成了鳥窩狀,“蠢貓!”他輕聲說道。
“喵~”葉秋蹭了蹭他的手掌,像是回應一般甜甜地叫了一聲。
青年臉上露出一個很淺、但俊美到晃眼的微笑,他動作利索地洗漱完畢,轉身進了廚房。
貓咪葉秋蹲在地板上,那張貓嘴悄悄勾了起來,低頭滿意地舔舔爪子,随後站起來晃晃尾巴,邁着優雅的貓步,搖頭擺尾地跟了進去。
“今天,吃雞肝飯。”腳腕傳來熟悉的毛皮磨蹭的感覺,周澤楷低頭對圍着他打轉的貓咪說道。
“喵~”葉秋用後腳支起身,前爪摳住主人的褲腿,滿臉的期待。
其實周澤楷因傷退出了《靈異守則》劇組之後,得了一筆在他看來數目不菲的酬勞和醫藥費,足夠他在港城維持好長一段時間的日常開銷以及愛寵的夥食費了。
但今年農歷五月時江西暴雨,好多地方都糟了洪澇,龍虎山上也沖垮了好幾座道觀,周澤楷知道了以後,幾乎把自己存下的酬勞全數捐給了師門,頓時又回到了那個兜裏空空、兩袖清風的窮道士身份。
那天周澤楷憂郁地看着存折上少得有些缺乏安全感的數字,低頭愧疚地摸了摸貍花貓的頭,“以後,買不起罐頭了……”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做飯,行嗎?”
貓咪葉秋當時聽了周澤楷的話,忍笑忍得十分內傷,只是為了不讓敏銳的青年發現端倪,然後擡手甩自己一張“真君驅妖符”什麽的,它努力維持着自己那張貓臉上純良又茫然的表情,搖搖尾巴,喵喵叫了兩聲,假裝自己聽不懂人話。
自打那以後,周澤楷果然從網上收集了許多“據說”便宜又好吃的貓飯食譜,每天變着法子給它煮三餐,一個星期下來,倒也做得像模像樣了。雖然飯的味道淡了一點,但貓咪葉秋表示,起碼看着像是正常的食物,比罐頭和妙鮮包都好吃多了。
今天周澤楷給葉秋做的是雞肝飯。
新鮮的雞肝和少許雞胸肉切碎下鍋汋熟,加入熟南瓜粒和青瓜粒,和蒸好的米飯拌在一起,再撒一小把白蝦皮提味——色香味俱全的一碟貓飯,分量也夠,成本才不到五塊錢,的确符合周澤楷省吃儉用又不怠慢自家萌寵的原則。
葉秋低頭聞了聞它的早飯,覺得相當滿意,立刻将臉埋進盤子裏,大口大口吃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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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貓咪備好食物之後,周澤楷照例出門晨跑外加吃早餐去了。
葉秋吃完餐盤裏的貓飯,又舔幹淨另一個碟子裏裝着的大半碗米湯,滿意地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四仰八叉躺到風扇下面,閉着眼睛一邊假寐一邊消食。
這時候,窗外傳來了有節奏的,“篤篤、篤篤”的敲玻璃聲。貍花貓懶洋洋地睜開眼,看到窗玻璃上正貼着一片半個巴掌大的黃色小紙人,正困難地擡着手,一下一下叩擊着窗戶。
葉秋眯起眼,看了片刻,跳上窗臺,替它開了窗。
果然,小紙人立刻順着窗戶空隙“嗖”一聲飛了進來,在大貓面前摔了個五體投地,随後它背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紅字列着隊從紙上升起,在葉秋面前繞了個圈,随即化成一縷紅煙,消失殆盡了。
“嗯,沒想到文州居然會主動找我,”葉秋伸出貓爪,扒拉着那張完成使命以後,不再動彈的小黃紙人,“看來得想辦法溜出去一趟……”
它口中清晰地吐出人類的語言,赫然是一把很好聽的、略帶些沙啞的男中音。
又等了片刻,見黃紙剪成的小紙人再沒有其他動靜,貓咪葉秋才慢吞吞地起身,叼起那片黃紙,溜進廁所,一甩頭将它丢進馬桶裏,又跳上水箱按下沖水鍵。
徹底毀屍滅跡之後,貓咪施施然踱回它風扇下方的領地上,假裝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睡它的回籠覺。
(2)
幾天以後,周澤楷接到了江波濤的電話。
“小周,遇到些麻煩事了,需要你搭把手。”電話中的江波濤開門見山地說道。
周澤楷“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城西有一座廢棄的小型游樂場,最近出了些很不尋常的事。”江波濤說道:“具體情況解釋起來有些複雜,你明天方便跟我出去一趟麽?”
“好。”周澤楷爽快地答道。
敲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江波濤率先挂斷了電話。周澤楷放下手機,呆呆地看着窗外對面大街那棟灰撲撲的居民樓,表情有點兒心不在焉。
“喵~”
貓咪葉秋不知從哪兒繞了出來,扒住周澤楷的褲腿,軟軟地叫着,蹭着他的腳腕撒起嬌來。
感覺到腳腕上柔軟的皮毛觸感,周澤楷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清晨所發生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正處在精力旺盛的年紀,試過了情欲的快感後,身體便食髓知味了的緣故,昨日的周澤楷,竟然做了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非常糟糕的夢。
他夢到了葉修。
如同以往許多許多次的夢境一般,他們在床上纏綿,激烈地交換着親吻。
可與從前夢中的身不由己不同,青年主動扣住葉修的後腦,緊緊将他摟在懷裏。親得動情時,周澤楷雙臂一用力,翻身将對方壓在了自己身下,情難自控地扯開了葉修的衣領,讓前輩露出了他細長的鎖骨和大片白皙的肩頸。
周澤楷覺得自己渾身熱得像是要燒起來一般,腦中一片混沌,整個人被滾燙的欲火所支配,他甚至有一種沖動,可以更進一步——比方說,脫掉葉修的褲子,然後……
……然後,周澤楷從夢中驚醒過來,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知道這不是葉修又對他施行了入夢之術,而是他自己做了這麽糟糕的春夢……
周澤楷擡手蒙住自己的雙眼,發出一聲悲鳴似的嘆息——他一個修道之人,竟然真的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奇怪男人,動心了。
“喵嗚?”睡在周澤楷旁邊的貓咪葉秋醒了,不明就裏地叫了一聲,軟乎乎的身體拱了拱,像一團蠕動的毛球似的,趴到了自家主人的大腿上。
青年剛剛從香豔旖旎的春夢中醒來,那地方隆起一個明顯的弧度,像一頂帳篷似的,在薄薄的夏季睡褲下,格外明顯。
貓咪歪了歪頭,像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玩物一般,擡起爪子,輕輕拍了拍那頂尺寸驚人的帳篷,然後湊過頭去,隔着一層菲薄的布料,伸出帶着肉刺的小舌頭,試探着去舔那根熱乎乎的棒子。
周澤楷差點從床上滾了下去。
他狼狽地擺脫自家愛寵的糾纏,提着褲子沖進浴室,好半天才從裏面出來,只是表情顯得無精打采的,整個人都萎得像根脫水的豆芽菜。
在那之後的好幾個小時,每當貓咪葉秋想要靠近他,周澤楷都會一臉尴尬地躲開,委屈地縮到角落裏,一遍遍念叨着清心咒。直到師兄江波濤給他打來了電話,才令他從這種形似夢游的狀态中回過神來。
“喵喵~”
見主人還是不理睬它,貓咪葉秋叫得更嬌嗲了,它幹脆伸出兩只前爪,抱住了周澤楷的腳腕,假裝自己是個毛茸茸的腿部挂飾一般。
周澤楷彎腰抱起葉秋,輕輕撫摸着自家愛寵柔軟的皮毛,一下一下地順着。
“葉修……”
貓咪的耳朵一動,它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只是周澤楷只說了兩個字,就不再出聲了。他抱着貓咪,回到他一貫面壁打坐的角落,重新默誦起了清心咒。
次日,周澤楷準時坐上了江波濤的車,他們順着環城公路向南開了十多公裏,停在了一座六十多層的摩天大樓下方。
在路上的時間裏,江波濤已經簡單給周澤楷解釋過他們這次要處理的到底是什麽事。
江城的最西面有個小島,進出主城區都要靠跨海輕軌或者船運,島上有幾個零散小村莊,還有一座廢棄多年的小型游樂場。
然而就是這座游樂場,卻接二連三發生了好幾件奇怪的事情。
先是有當地居民報案說,有幾個青少年進入園內探險後神秘失蹤,警察進去仔細搜尋過,卻除了在游樂園大門口發現他們撬鎖進入的痕跡之外,再也找不到一點兒線索。其後又接連發生了兩次集體失蹤案,失蹤者都被懷疑在夜間私自闖入了游樂園。
一周前,警方派出一個四人小隊夜探游樂園,但這四個人進入園區後便失去了聯系。數小時之後,有一個警員被當地村民發現暈倒在游樂園旁邊的樹林裏。這名警員醒來以後,似是驚吓過度,精神失常,除了大叫着“有鬼、有鬼”兩個字之外,旁人再也無法從他口中問出他們在裏面到底遇到了什麽。
“最後警方內部讨論的結果,說不排除和超自然事件有關,”江波濤按下電梯的樓層按鈕,對旁邊的周澤楷說道:“于是聯系了一些‘專家’來處理這個事情,我們就是其中之二。”
“之二?”周澤楷敏銳地抓到了重點。
江波濤點了點頭,“有個經常和警方合作的修士評估過這個任務,說風險很大,人手太少怕會出事。”
周澤楷皺起眉,不再說話。
電梯停在了頂樓,已經有身穿套裙的漂亮秘書在電梯前等着,互報了身份之後,秘書便恭恭敬敬地将他們引到了一個會議室門前。
會議室裏已經坐着六個人,五男一女。
坐在主席位置的中年男人身穿警服,肩章上還帶着星,一看就是有點兒職位的警界人士。另外三男一女居然也不是陌生人,周澤楷和江波濤認得他們,只有一個三十出頭的矮胖男人看不出來歷。
“坐。”身穿警服的中年人向他們微笑着示意,表情慈善。
周澤楷和江波濤向衆人打過招呼,坐到了在場唯一的女性旁邊。
“江先生、周先生,歡迎你們。”中年警官比了比坐着自己左手邊的三個男子,“這三位是來自杭市嘉世觀的修士:劉皓先生、王澤先生和方鋒然先生。”說完,他頓了頓,又比了比最末那個面生的矮胖男人,“還有我們港城很有名的風水大師,李思先生。”
杭市的嘉世觀和周澤楷、江波濤兩人出身的龍虎山頗有淵源。嘉世的立觀道人是龍虎山的嫡傳弟子,其後觀裏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和龍虎山有點兒關系。
劉皓少年時也曾經拜入龍虎山學藝,也算是周、江二人的同門,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幾年後便又離開了。其後嘉世在場的這三人也曾經上過龍虎山一次,雖然彼此沒有說過幾句話,但好歹算認了個臉熟。
“至于這位美女……”中年警官繼續說道。
“行了,不用介紹了。”坐在江波濤旁邊的女性擡起手,打斷了警官的話,“我們可是熟人,對吧,小江、小周。”
江波濤連忙點頭,周澤楷也露出了友善的微笑,“那是自然,楚姐,好久不見了。”
楚雲秀爽朗地笑了起來,握住江波濤伸過來的手,“是啊,上一次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倆還只是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呢!”
和修習道術的龍虎山和嘉世觀不同,楚雲秀出身的煙雨山莊,本是蔔卦見長的世家,當家爺爺一手紫薇鬥數出神入化。只是楚雲秀十二歲出國留學,誰也沒有料想到,這麽一個世家出身的閨秀,到了美國以後,居然學起了驅魔師的把式。
當她二十歲歸國之時,當初梳着兩條麻花辮的江南軟妹,變成了一個一頭棕色大波浪卷、身穿黑蕾絲哥特大蓬裙的豔麗美人。那時年紀還不算大的江波濤和周澤楷,看到從小就認識的小姐姐居然變成了這個模樣,整個人都驚呆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只雞蛋。
因為那時的記憶太過深刻,即使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有五六年的時間,而且現在的楚雲秀妝容打扮也比較普通,但周澤楷和江波濤仍然一眼就認出了她。
幾人簡單寒暄過後,中年警官示意秘書給他們上了茶,卻只是坐着,沒有要進入正題的意思。
江波濤和楚雲秀低聲交流了兩句,得到了一個“人還沒到齊”的答案。
衆人在會議室裏又等了十來分鐘,會議室的門再度被推開了,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走在前面的男子,年約二十二、三的年紀,一身休閑西裝,面相柔和,眉目帶笑,一看就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後面一個男子低着頭,腳步略帶拖沓,顯得有點兒慵懶散漫,當他擡起頭的時候,周澤楷和江波濤都認出了這個人的臉——葉修。
(3)
距離周澤楷上一次見到葉修,已經有數月之久了。
青年直愣愣地看着剛剛走進會議室的葉修,臉上表情凝滞,喉頭一陣陣發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不受控制地瘋狂滋長,脹得他的胸口像塞了一大團浸過水的棉花。
而葉修卻只是懶洋洋地環視了一遍在場的所有人,視線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的時間十分平均而又十分短暫。
随後,葉修跟另外一個男子在桌旁坐了下來。他與周澤楷坐在了同一側,只是中間還隔着他的同伴。
“這兩位是喻文州先生和葉修先生。”
待兩人落座,中年警官便開口介紹道:“喻先生是位很厲害靈媒師,以前和我們警方合作過很多次了,本次任務我們也是委托他進行評估的。”
聞言,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喻文州身上。那個有着柔和面相的男人感受到其他人的視線,沒有露出半點窘迫,而是溫文禮貌地向衆人阖首一笑。
中年警官取過茶杯,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既然人都到齊,那咱們這就開始吧。”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
中年警官打開投影儀,将近期發生在城西廢棄游樂園的詭異事件向在場所有人進行了詳細的講解。事情大致與周澤楷從江波濤那兒了解到的沒太多出入,只是時間、地點、人員更加詳盡了而已。
這些事件跨度大約有将近五個月,一共四起,都是有人在深夜闖入那座名叫“歡樂時光”的廢棄游樂園以後神秘失蹤。最後一次是在一周前,出事的是四個飛虎隊的特警,只找回了一個,而且因為受到嚴重的刺激而精神失常,至今仍在腦科醫院接受治療,無法獲得任何有用的口供。
“……喻先生認為,發生在‘歡樂時光’的這一系列的事件,涉及超自然因素的可能性很大。”
中年警官總結道:“所以我們想正式委托各位,協助調查游樂園的內部情況。這個任務有一定的危險性,當然我們也會給予充分的後援和适當的酬勞,不知各位認為如何?”
中年警員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他已經反複強調這事兒不好辦,所以才讓你們一起辦,若是有人對自己得能力沒信心,想打退堂鼓的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在場的衆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臉上神情各異,但沒一個人退出。
中年警官滿意地點了點頭,讓美女秘書将資料分發下去,“詳細的游樂園建築圖紙和說明都在各位手裏了,務必仔細看看。然後請各位自行準備必要的‘裝備’,有什麽特殊需要的,也可以向我提出,我們會盡量滿足。”說完,他頓了頓,目光環視了一圈,“如果沒有其他問題,那麽行動就定在兩天後吧,請各位後天晚上8點在這裏集合。”
會議結束以後,衆人卻沒有急着離開,而是三三兩兩地紮堆寒暄,順便互相摸底。
江波濤被楚雲秀逮住,拉到一邊聊了起來。
恰好江波濤是個性格圓融又很會說話的人,兩人說得熱絡,從這次的游樂園失蹤案扯到師門秘辛又說到楚雲秀的留學見聞,看樣子一時半會沒有結束的意思。
不過,大概是因為楚雲秀知道周澤楷天生不擅言辭的緣故,倒也沒有勉強他加入他們的對話。周澤楷站在兩人旁邊聽了一陣,就晃晃悠悠地走開了。
不知為什麽,周澤楷現在的心情有些低落。
剛才的會議上,周澤楷總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視線好幾次不受控制地往葉修的方向溜了過去。只是因為兩人中間隔着個喻文州的緣故,青年只能看到對方的小半張側臉,還有擱在桌上的白皙修長宛如玉雕般漂亮的手。
可是,葉修卻像把他當成了透明人一般,連一個關注的眼神都欠奉,全然毫不在意——這冷淡到彷如陌路的态度,與數個月前一比較,反差鮮明到令青年覺得很是難過。
……可是,我為什麽要難過呢?
周澤楷恨恨地咬了咬嘴唇,袖在外套口袋裏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他順着會議室外的走廊慢慢地走着,在拐角處轉了個彎。随後,周澤楷看到了此刻正占據了他全部思緒的人,葉修。
走廊的盡頭,靠近樓梯間的地方有一扇通風用的窗戶。
葉修和喻文州正肩并肩靠在窗前,一人夾着一根香煙,慢慢地抽着——準确的說,是葉修在抽,而喻文州則只是将點燃的香煙拿在手裏,并沒有往唇邊湊去。
窗戶不大,兩人靠得極近,肩膀貼着肩膀,一方說話的時候,另一方就會側頭去聽,那姿勢親密得猶如耳語。他們兩個都是外形相當出色的年輕男人,身高相當、相貌英俊,氣質迥異又偏偏無比協調,那頭挨着頭的畫面被四角窗戶一框,完美得幾可入畫。
周澤楷的心“咯噔”一顫,堵得悶疼。
從來沒有嘗過情愛滋味的青年,第一次體會到了“嫉妒”兩個字的感受,那是一種強烈到令人指尖發麻的、說不出的酸苦與憤懑。
他扭過頭去,快步地往回走,連一眼也不想再看到偎依在窗邊的葉修和喻文州。
“葉修啊,你家小朋友在看你呢。”喻文州磕了磕那根他只抽過一口的香煙,低聲對身邊的葉修說道。
“嗯,我知道。”葉修将煙送到嘴邊,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讓他看吧。”
喻文州抿唇一笑,“你和你家小朋友到底怎麽回事?”
“沒啥,”葉修笑着回答:“我前些日子老是騷擾他,做得過分了一點,小周大概是生氣了。”
“……你還不打算告訴他嗎?”喻文州想了想,又問道:“畢竟……他跟你……”
葉修搖了搖頭,餘光掃到周澤楷轉身走開的背影,苦笑着嘆了一口氣,“時機未到,再等等吧……”他抽完了最後一口煙,将燒盡的煙頭摁熄在窗臺的小花盆裏,“以前的事,還是要等他自己想起來比較好……”
(4)
兩日後的傍晚,衆人按時集合,随後驅車前往城西的廢棄游樂園。
警方給他們提供的是一輛二十二座的中巴。中年警官沒有上車,除了當日參加會議的九個人之外,同行的還有兩個配槍的制服警員,以及一個負責提供通訊支持的技術人員。
周澤楷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保持着一貫的沉默寡言,微垂着頭,冷着一張俊臉,面無表情地坐在自己得座位上,淡漠得像一尊漂亮的雕像。
江波濤坐在周澤楷旁邊,憑着一同長大的十多年的同窗交情,他敏銳地察覺到青年雖然表現如常,但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
事實上,周澤楷的确相當不在狀态。
雖然據說危險性很高的任務正等着他們,照理說青年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到來的探索上,但事實上,他正繃着神經,強迫自己不要将視線不自覺地移到坐在他斜前方的葉修和喻文州身上。
葉修和喻文州兩人坐在倒數第三排的左手邊,靠的很近,兩人一路上都在交談着,聲音壓得很低,在汽車引擎的噪音掩蓋下,連只言片語都沒有飄進其他人耳中。
周澤楷只在上車時瞄了他們一眼。也就是那僅有的一眼,就讓他覺得難受得肝疼。
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不能在對方面前示弱,像一只驕傲的小孔雀一般,青年繃緊下巴,微微仰起頭,兩眼錯也不錯地從他們身邊越了過去。
葉修只在周澤楷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懶洋洋地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看他。
中巴停在了城西廢棄游樂園“歡樂時光”的大門前時,時間剛過晚上十點。
大門前已經有兩個巡警在等着他們,衆人魚貫下了車。
游樂園附近人煙稀少,夜間幾乎沒有多少人經過,路燈的燈泡燒了一半,一直沒有市政人員來更換,周邊照明情況十分不佳。
游樂園的大門頂部是一個巨大的玩具熊半身,表面的塗料脫落了大半,皮毛斑駁,看不出本色,一只眼連黑色的瞳仁部分都掉光了,只剩下猙獰的眼白。
鐵閘門鏽蝕得很厲害,左右兩道閘門間留着半掌寬的縫隙無法合緊,原先配的鎖頭大概是被先前侵入園區的人撬壞了,現在臨時用一條粗鎖鏈将大門扣住。
巡警替他們打開了大門,喻文州遞給他們一人一部警用無線通話器,并且手把手教會他們這些玩意兒的使用方式。
“這些通話器頻道都已經調好了,只要旋轉中間的這個按鈕,對着話筒說話,其他人和我們這些在外面的人就可以聽到你的聲音。”喻文州說道:“通話的最大有效半徑是十公裏,覆蓋整個園區綽綽有餘了。”
周澤楷低頭擺弄着手裏的通話器,他心想:聽他的意思,難道是不和我們一起進去嗎?
這時候,劉皓已經開口問道:“喻先生,你不進園區嗎?”
“他進去做什麽?”沒等被問話的正主回答,葉修已經笑了起來,擡手搭住喻文州的肩膀,熟稔地說道:“他就一搞技術後援的,戰鬥力捉急得不行,進去了要真遇到什麽情況也只能拖後腿,不要難為他。”
劉皓噎了一下,他很想追問所謂的“技術後援”到底是什麽,但畢竟摸不清喻文州的底細,又見他在警方中威信十足,生怕貿然開口平白得罪了人,于是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嘿嘿讪笑兩聲,把到了嘴邊的問題吞了回去。
周澤楷瞥了他們一眼,又飛快地別開頭,狠狠咬住下唇,兩眼被葉修和喻文州的親密态度紮得酸疼。
他不得不承認,葉修對他來說,是一道注定的劫。
山中無日月,自小青燈古卷、超脫塵世的修行歲月,令周澤楷養成了一副清心寡欲的性子,他就似深山裏一泓汨汨自流的泉水,明淨透徹中帶着點兒不外顯的涼薄,從未執着過任何身外之物。
卻只有葉修,在令他嘗到了動情的悸動的同時,又立刻品到求而不得的苦楚,像一碗摻了黃連的茶,還沒有試出回甘來,已經澀得喉頭發苦,偏偏那口茶還吐不出咽不下,那滋味只能悶在心裏,連最親近的師傅師兄都不能透露。
因為喻文州并不進園區的緣故,衆人中年齡最大的風水師李思,糊裏糊塗地被選作了領隊。
不過雖說有了名義上的“話事人”,可衆人還是隐隐分成了三撥:來自嘉世觀的劉皓、王澤、方鋒然算一邊,江波濤和周澤楷,還有與他們相熟的楚雲秀也湊在了一起,剩下搞不清狀況的領隊李思,還有跟誰都顯得很疏離的葉修,提着他那把招搖的怪傘,懶洋洋地獨自殿後。
臨進游樂園前,喻文州悄悄拉住葉修的手臂,低聲叮囑道:“萬事小心,不要逞強。”想了想,他又補充道:“……答應我,一定要安全回來。”
葉修笑了笑,反手在喻文州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一只眼俏皮地眨了眨,算作回答,随後轉身跟着其他人走進了游樂園。
*********
游樂園廢棄了近十年,裏面早就斷電,衆人一人一把警用電筒,沿着大門正對的“樂園大街”往前走去。
這座廢棄的游樂園依山勢而建,形狀像一個阿拉伯數字的“2”字。
所謂的“樂園大街”,是游樂場入口的一條長長的商業街,它位于“2”字的尾巴上,兩旁都是各色紀念品、零食飲料和服裝商店,只是這些店鋪早就搬空了,只留下布滿灰塵的肮髒櫥窗,以及裏面橫七豎八的貨架與殘破裝飾品。
樂園大街走到頭,是一座足有十五米高的大鐘樓。
它是“歡樂時光”的标志性建築,名叫“克洛克的夢想”。
鐘樓采用的是機械鐘設計,有一個可以看見內部繁雜齒輪和長柄鐘擺的透明肚子,樓上身其他部分以及巨大的表盤則是複古童話風,雕刻着許多形象有些卡通化的光屁股小天使。
鐘樓有四個表盤,分別向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手電光照不到鐘樓頂部的高度,在尚算明亮的月色中,他們勉強看清表盤上一長一短兩根刻着精致雕刻花紋的指針,依稀像兩只鳳蝶翅膀的形狀。
此時鐘樓的發條早已走盡,四個表盤的時間全都統一靜止在了一點正的位置上。
“往前走就是機動游戲區啦,”李思晃了晃電筒,笑得沒有一點兒危機感,用帶着濃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話說道:“我們繼續走吧?”
其他七個人都沒有異議,他們繞過鐘樓,往“歡樂時光”的深處走去。
就在他們走出不到五十米遠,忽然背後傳來了一聲清晰而巨大的“噹”的響聲。
那聲音像沉重的金屬互相撞擊時的巨響,在深夜中尤其清晰。
衆人立刻遁着聲響回頭,目光集中在那座十五米高的大鐘樓上——他們驚訝的看到,原本指向“一點鐘”的指針不知何時逆行了一個小時,兩只鳳蝶翅膀此時正重疊在了“十二點”的位置上,而它那個透明的肚子裏,長長的鐘擺正在搖晃着,一下一下撞擊着滑竿,發出規律的“噹——噹——噹”的聲音。
鐘鳴持續了十二下。
那聲音低沉而詭異,其中夾雜着鏽蝕金屬互相摩擦時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如同不祥的喪鐘。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神經都頓時緊繃了起來,手裏各自扣住自己的武器。
就在鐘聲停止的下一刻,他們身邊的路燈忽然亮了起來——正确的來說,不止是路燈,鐘樓身上鑲嵌的探照燈,連同街角的小吃攤上的招牌,甚至更遠處摩天輪的光環,全都在這一瞬間恢複了照明。
“幹、幹什麽?怎麽忽然又來電了?”李思被這一變故吓了一跳,一蹦三尺高,連轉了三個圈,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大喊:“這是整蠱游戲嗎?拍節目?真人秀?警察都可以這麽玩的嗎?不要吓我啊,我可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全身毛茸茸,但毛發非常肮髒殘破的玩具熊,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他們面前。
“來玩游戲吧!”
玩具熊搖晃着他看不出本色的大腦袋,聲音又高又尖,聽不出男女,語調興奮又高昂,接近舞臺上念臺詞的戲劇感。它紐扣縫的眼睛掉了一只,另一只線頭松脫了大半,黑色的扣子要掉不掉地垂在圓圓的鼻子旁邊。
“來玩游戲吧!輸了的人,不能走哦!”
(5)
這些人中,絕大多數人的修為不低,自然都了解一些令死物說話行動的術法,雖然玩具熊出現得突兀,但并沒有對他們造成多大得驚吓,衆人臉上的表情顯得相當平靜,除了領隊李思,沒有人露出大驚小怪的神色。
這時候,玩具熊笨拙地張開雙臂,比劃一個擁抱蒼天的姿勢,“八個人,七張票,你會讓誰出去呢?要快一點哦,不然就再也不能走咯~”
玩具熊的語調抑揚頓挫,動作卻格外僵硬,手臂的揮舞速度比語速慢了半拍,顯得誇張又造作,充滿詭異的不協調感。一群人冷冷地看着,聽到它話語中的不詳意味,都微微蹙起了眉頭。
“看!倒計時已經開始了!快逃吧,尋找那個能讓你離開的人吧!”玩具熊一個大幅度的轉身,身體因為重心不穩而踉跄了一下,但它毫不在意,高高地擡起手,指向那巨大的鐘樓,“快點兒!不然你就出不去了!”
在場的人紛紛将視線投向那座燈火通明的鐘樓。
他們驚訝的看到,那時鐘的指針,正在一點一點地逆行着,轉了一圈半之後,稍短的時針停在了“Ⅷ”的位置,而略長的分針停在了“Ⅶ”的位置。
“這……是八點三十五分?”李思瞠目結舌,問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
“不,這不是八點三十五分。”江波濤低聲說道:“是‘七’和‘八’的意思……”他頓了頓,擡手指了指玩具熊:“記得它剛剛說過,‘八個人’,‘七張票’……”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忽然聽到“碰”的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