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臘月二十九,文強開差一輛二手的手扶拖拉機,拉着丁老爹和丁大哥,爺仨一起到李家溝來串門子。車後鬥裏拉着一袋大米兩袋子白面。土豆白菜蘿蔔一樣一麻袋,還有半袋子幹海帶,幹豆腐,和半袋子綠豆,還有一個豬後腿,一扇排骨。
“你這是鳥槍換炮啦?”
開始還以為車是借的,結果文強說那車是他花了八百塊錢買的二手車,又花了二百塊錢配的後車鬥。雪雁就打趣他。
“這玩意兒種地用,得力。”文強樂得嘴都合不攏,這是置了大件兒,正美着呢。大冬天零下三十多度,開個敞篷,也不嫌棄冷。
丁老爹來了,怎麽也得去前院看看兩位長輩的,大過年的,不能空着手,是帶着兩瓶白酒去的。坐了一會兒打個招呼就回後院了。
李四公跟胡香秀肯定得到後院來陪着。胡香秀要幫着雪雁做飯。
丁老爹平時不怎麽說話,但可不是沒腦子。特殊時期都能在鄉裏一直待下去片葉不沾身的人,那腦子能不好使嘛。坐在屋裏,李四公陪着他閑唠嗑的時候,那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知道雪雁這幾天過得多難,之前買的那一袋米一袋面,自己和兩個孩子吃不算,還一頓都沒有落下四個老人。就算沒叫他們到後院吃飯的時候,有一口好的,也沒落下的往前院送。這麽些人,那麽點兒東西哪裏夠,人家親爹媽親兄弟看不下去了,這才來給送的糧食。
話沒說這麽直接明白,但意思,就是那個意思。
這就是啪啪的打李四公兩口子的臉了。明着告訴他,別當雪雁沒人給撐腰,他們把要回來的糧食還有雪雁帶回來的所貨都扣下來的事兒,人家是知道的。
這話,丁大哥與文強當小輩兒的沒法說,丁老爹說最合适。特別是在這個時候。過年的前一天,李立海還沒在的情況下。不管他們多不愛聽,就得聽着。
“文強,待會兒你想着,走的時候搬一箱子香菜走,拿被子蓋着,到家冷不壞。過年包餃子做菜都能借個味兒。”雪雁才不管老爹怎麽拾掇李四公,只當沒聽到。文強幫着燒活,她就囑咐着。
香菜是她之前在公銷社順手買回來的香菜籽,回來讓李四公幫着用木板釘了四個長條的木箱子,收了園子裏的土回屋裏暖了一天一夜,在木箱子裏種的香菜。她可不是原來的丁雪雁,大冬天的也舍不得柴禾,屋子裏冷氣森森的。她一年也不一定在家待幾天,留着那麽些柴禾有啥用?再說就是沒柴禾了,去羅家拿就好了。羅家地太多了,柴禾多得每年都白送人,只要人家幫着把柴禾從地裏拉出來就行。
因着不惜柴,火基本上不斷。屋子裏很暖和。那香菜種上五天,長了四五厘米高,也能吃了。
“可別費那個事兒了。家裏有暖氣,回去找幾個箱子種點兒就完了。搬什麽呀,哪有那麽些沒用的被子。”文強不愛搬。
“現種趕趟兒嗎?明天就過年了。我也是,早跟蘭英說一聲兒好了。沒想起來這茬兒來。”雪雁很堅持。
“行行行,都聽你的。”文強不愛跟他姐磨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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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那熱水舀出來些,兌上冷的,把綠豆給我泡上,晚上發豆芽,明天給你外甥烙卷餅吃。”雪雁支使文強幹活兒。
“姐,啥是卷餅啊?”文強還真沒吃過。
“卷餅都不知道?在省城的時候,你沒見文化宮對面那飯館子裏做啊?我去他們家接熱水的時候看着了。就是把餅烙得薄點兒,卷上土豆絲,蔥絲,炒豆芽,再加點兒醬就行。看着能好吃。”雪雁哪裏想得到,這會兒的人居然連卷餅都不知道?文強還是在街面兒上混的呢?館子也沒少下吧?就只能找借口了。那文化宮對面的館子确實卷餅,就在門玻璃上貼着呢。
“姐,那你今天做呗?讓我也解解嘗。”文強恬着臉笑,哪個孩子似的跟他姐要吃的。
“沒有豆芽啊,吃什麽?”做不是不能做,問題本來就沒啥菜了,再少一樣,光卷着土豆絲吃?有啥味兒?
“強子要吃,你就做吧。前院我生了豆芽了,一會給你拿去。”胡春秀早就讓丁老爹在屋裏說得臉紅脖子粗的,老半天都沒好意思說話了。這會兒可下有了表現的機會,大方起來了。
“那也行。”雪雁當然也不必客氣。
總共就一間半的土壞房,中間連個門都沒有,只有個門框,就不要說隔音不隔音了。李四公在屋裏聽到要拿豆芽,勤快得不行,可算是找到個回避的借口了,立馬起身說回去給拿去。
“爸,你把我爺我奶也叫上,快吃飯了。”雪雁追着人喊。
原來是準備大米飯,土豆炖排骨的再加一個酸菜炖豬肉的。文強要吃卷餅,那就把主食改卷餅。自家親爹親兄弟,也不用那麽客套,菜也取消一個,只炖個酸菜就好了。鍋裏燒着水着,用溫水和面,烙餅也快。
李四公搬了半盆子豆芽回來的時候,餅都快烙好了。胡春秀幫着切土豆蔥絲。鍋裏的酸菜也差不多出鍋了。
都是熟得快的。
沒二十分鐘就能吃飯了。
為了提升點口味,那醬雪雁都是炒得肉醬。吃起來特別的香。
大人孩子的,吃得都特別滿意。
飯後李家四個老的也沒多留,怎麽還不得給人家父母一點說私房話的時間。收拾完廚房,就都回前院了。
丁大哥這才有時間跟雪雁聊一聊怎麽操作離婚的事情。
“咋的都得兩個人簽字才能離。再一個,法院都是勸和不勸離。咱們那些個理由,什麽長年不着家,打老婆什麽的,沒證據,都不夠判離婚的。說白了,只要李立海耍無賴,這婚就不好離。實在不行,過完了年,你就搬回家去住。過個兩三年,造成個分居的事實,再找找人,看看能不能強制離婚……”說來說去,李立海不同意,離婚就不好辦。他要是在家,哄也好騙也好,還是讓文強動用暴力也好,怎麽着也能把這個婚離了。可現在人都抓不着影子,怎麽離?
“行,我知道了。等他回來先談吧,能順利離掉最好。不行的話再想別的辦法吧。”雪雁演過打拐的電視劇,別說是現在了,就是再過上三十年,不也有家暴打女方都打得跳樓摔高位截癱了法院都不判離婚的嘛!那還是有視頻證據的呢!女人在婚姻裏,本來就是徹頭徹尾的弱式方,又是這個年代,想離婚?太難太難了。
“姐你聽到什麽風聲了嗎?那犢子藏在哪了?”文強一聽雪雁話裏的意思,就聽出來李立海要回來了,咬着牙問出來,下了狠心,非好好揍他一頓出出氣不可。
“沒有。但是我覺得,錢還了這麽大的事兒,滿屯子都知道。債主那邊兒也是人盡皆知的,年前到鎮上縣上辦年貨的人又多,他能知道也正常。知道債還了,我還掙到錢了,他能不回來嗎?呵呵……”按照記憶中對李立海的了解,哪回不是丁雪雁辛辛苦苦的幹活,買了糧了,或是賣了什麽收成,前腳剛收到錢,後腳他就回來把那錢騙出去的?那消息,靈通着呢。
要不是為了這個,她還不會還錢還得那麽痛快呢!有那債吊着,他說不好十年八年都不敢回家。離婚歸根結底得兩個人簽字,是最快的辦法,人不釣回來,怎麽離?花點兒錢,能把離婚了,這個代價,她是願意的。錢沒了可以再掙,這年頭兒,有腦子,有時間差的穿越福利,掙錢是最簡單的事情。
“哼,行。等他回來滴。”文強咬牙,一切等離了婚再說。
“回來別給他錢,也別跟他犟,先把婚離了再說。他要是再也動手,你就回家。不行就報警,先關他半個月再說。”丁大哥囑咐雪雁,想着實在不行,就得動用人脈,先把人關起來,省得他再跑了。
“我知道的,哥。”雪雁心裏挺感動的,還得是血脈至親,才能這麽為她想。
“初三讓文強來接你,直接回家住。他回來,想找你也得去咱家找去。孩子都帶回去,開學了送幼兒班去,跟小晴一起,我跟你媽接送,也不耽誤你出去掙錢。種地的時候,回來把地種上就行,實在不行,把地賣出去不種了。”丁老爹直接拍板,讓回娘家。
以前家裏也不是沒接過,也不是沒讓丁雪雁回娘家住,是她自己不幹。死活不在娘家住,還一心護着李立海。這幾個月,家裏也是看出來雪雁是下了狠心真要離婚了,才能這麽安排。
“行。”雪雁直接應了。
其實原本她也是這麽打算的。出去做買賣,孩子肯定得讓親媽幫着看。孫蘭英那邊只要錢到位,吃喝管夠,她肯定沒意見。誰都沒有親爹親媽讓人放心。所以,丁老爹一說,雪雁就應了。
“姐,你能這樣,真好。”文強眼圈都紅了。
他姐從小到大,多爽利,多厲害的一個人,什麽時候吃過虧?家裏爹媽有辦法,最難的時候也沒餓着他們三個,她又哪裏吃過什麽苦?可是自打認識了李立海,這幾年,過的都是什麽日子?憋屈死他了都。
以前小時候最困難的那幾年,丁老爹在鎮上的糧庫當主任,光是篩糧食漏下的鑼底糧,他們三個就餓不着。別的孩子都餓得皮包骨的時候,他吃得墩實,別人笑話他,給他起外號兒,叫他小豬,他一個人打一群,打不過,都是他姐給他出頭的,把領對的兩個手指都咬出血了,自己身上讓人家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到底是贏了,往後才沒人再敢欺負他。他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有意識要保護他姐。
可是這幾年,他有能力了,能護住他姐了。偏他姐不知道被李立海下了什麽蠱,護都不讓他護。他心裏那個憋屈,別提多鬧心了。
這回可算是好了,他姐的腦子終于回來了。不跟李立海那鼈犢子糾纏,要走正道了。跟着她,還能掙到錢,多好。
“以前是姐不好,讓你們擔心了,以後不會了。”雪雁就笑,她可不是丁雪雁,死要面子活受罪,道謝也好,道歉也好,她都是張口就來的,一點障礙都沒有。
爺幾個交了心,把該說的說了,該交代的交代了。文強跟兩個小子瘋了半天,孩子也玩累了。太陽都落山了,爺仨才往回走。
轉天就是除夕了,一大早的,做好了玉米糊糊,蒸好了包子。雪雁就叫小風起床。
“風,起床啦,大舅給你買的鞭,不是要去放嗎?快點兒起來。”
大過年的,哪能不放鞭,昨兒個丁老爹爺仨來的時候,給帶了兩挂二百響的鞭,其中一挂雪雁給拆來了,拆成了一個一個的,讓小風可以一個一個的放着玩兒。給準備了個長點兒的柴火點着,再在牆頭上找兩個土塊,能壓住鞭的,用那個壓着,離着遠遠的點。并不危險。誰小時候都是這麽玩的。
小風一聽能放鞭,噌一下就起來了。穿上衣服戴上圍脖帽子手套就往外跑,放了二十多個才凍得進屋吃飯。雪雁也不管他,只在屋裏給準備好熱水,先看着小言吃臉,再幫着小雪把臉擦了,喂她吃完奶粉。正好小風回來能洗臉了。回來這幾天,天天早晚用熱水給倆兒子洗臉敷臉,然後再擦嘎啦油,臉上的皲裂都好得差不多了。
吃完了早飯,收拾完就抱着小雪,帶着小風小言去前院。
不管平時關系如何,兩輩老人都在世呢,除夕的團圓飯,李家五個兒子都在呢。老五還沒結婚,拖了羅剛的關系,找了個看更的工作,冬天磚瓦廠不能開工,只有油坊幹活,機械設備就要有人看着,一個月三十塊錢。他就去幹這個活兒。一冬天都不在家。過年這天跟另一個人換班,他看後半夜,那人看前半夜。能回來吃個晚飯再走。
就兩間半的小屋子,兒子媳婦都回來了,胡春秀帶着四個兒媳婦在廚房忙活年夜飯,男人們都在屋裏,找了葉子牌出來,看牌,贏玉米粒兒的。
家家都過得不富裕,總不能來老人這邊兒白吃白喝,往年也都是默認的規矩,一家帶一個菜。再怎麽着,也得帶個肉菜吧。雪雁就拿了半扇排骨。別的她也沒有。
李大嫂今年只拿了一盆子酸菜,得有十來棵。“我今年特意多買了一百棵白菜,就等着今天這頓餃子呢。你們誰拿肉了?媽,咱包酸菜肉餡的吧?雪雁年前不是給你們買了五十斤肉呢嗎?”自己拿着素菜來,還一進屋就安排起活來了,連老婆婆都指使上了。消息還很靈通,連雪雁年前帶的年貨都有啥她都知道。可見那眼睛一天天的,都盯在什麽地方呢!
“喲,大嫂,你這是鑽錢眼兒裏去啦?大過年的,連頓肉都舍不得出?那錢,攢多少是多啊?”老三媳婦嘴向來利,又是嫂子,半天玩笑半怼的回怼李大嫂,她是拿了一只雞來的,說話也硬氣。
“攢啥錢啊。就那麽幾毛從土裏扣出來的錢,夠幹啥的。我兄弟媳婦兒跟我說過,我這個歲數生頭胎的,可是有危險的,要到縣醫院生去,萬一要手術啥的,多少錢都不夠用的。不得省着點兒花嘛。今年一冬天真是一點兒肉星都沒見着。再說了,我這酸菜可是好吃。”李大嫂的理由多着呢。她這摳也是真的摳,不光是對別人摳,對自己也一樣兒摳,她說一冬沒見過肉星,那還真是的。一個屯住着,誰不知道誰,他們兩口子,一年不見肉星都是正常的。年年除夕年夜餃子,九分酸菜一分肉的肉餡餃子,李老大一個人都能吃五十個。
“大嫂這是懷上了?啥時候的事兒啊?這麽大的喜事兒怎麽沒說?看你這肚子,還沒顯懷呢,兩個月?”老四媳婦才結婚一年多,正懷着八個多月的身子,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生,坐在一邊兒打土豆皮兒,一聽李大嫂的話,就看她肚子,這大冬天,穿得棉襖棉褲,賊厚實,也看不出身型來,她不像老三媳婦兒,嫁過來時間長,還不太好意思跟大嫂子開玩笑,盡管她也拿了兩條大鯉魚過來,還是沒那麽硬氣,只說肚子的事兒。
“沒有呢,這不是我媽找人給看了,說是年尾的豬,得來年二三月呢。”李大嫂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美滋滋的又把老理由拿出來說,跟那算命的先生是送子觀音,說幾月懷幾月她就真能懷上似的。
這理由讓她說的,跟祥林嫂似的,恨不得見到一個以前說她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的人就要說一遍。只等着她懷上金蛋了,打那些人的臉。
幾個弟媳婦都不好說什麽了。你再說啥,好像是咒人家懷不上似的,誰得罪那個人去呀。
“今年包兩樣兒餡的。一半白菜肉,一半酸菜凍豆腐。”胡春秀向來很知道什麽時候當自己是聾子。兒媳婦兒們互怼她從來都是不參與的,只說餃子的事兒。
年前幾天,雪雁天天往前院大米白面肉的送,一輩子沒吃過幾頓細糧的四個老人,那肚子都受不住,都壞了兩三天肚子才好點兒。這麽吃了幾天,也覺得膩歪,往常就指着年夜吃頓肉餃子,這會兒到是想起素餡來了。
雪雁前兩天包過一頓凍豆腐餡的餃子,是把凍的豆腐切成沫,用油炸了,再拌上酸菜,包出來的餃子一點兒也不比肉餡的差,油多,香着呢!還不膩。給他們送了兩盤,都吃着好,年夜餃子就都想這一口。李四公還提前兩天在豆腐坊訂了一盤豆腐回來凍着。想着兒子們,才又從年前雪雁帶回來五十斤肉上割了五斤左右的一塊化着,給他們包肉餡的解饞。
老三老四媳婦兒聽了胡春秀的話,都抿着嘴偷笑,覺着是老婆婆看李大嫂只拿了酸菜來,才特意說要包酸菜豆腐餡的餃子收拾大兒媳婦兒。平時雪雁頓頓讓小風往前院兒送吃的,只有李大嫂住得近知道,他們兩個住在屯子最西邊,也是聽屯裏人講小話兒的時候聽到一星半點的,可沒想到是老人們的窮肚子吃好吃的吃壞了才想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