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呵,三天了,第一次來。鐘天青朝向雪照的那一邊側臉已經快燃燒了,他燥熱又鄙夷地想。
任由旁邊人看着他,他維持英姿,冷酷的猶如進食的倉鼠。
雪照還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态度,連關懷都很适當,“這裏待得慣麽?”
鐘天青拿着筷子的手停下。
“待不慣。”
“哦……”雪照的口氣聽不出情緒。
“哪裏不慣?”他接着問。
鐘天青使勁捏着筷子,捏的指節泛白。
評論食物不體面,他又不是女人,不該如此計較,但是。
“飯菜我不喜歡,沒有味道。”
雪照看到他在那盤小青菜上挑挑撿撿的筷子,柔聲問:“那你想吃什麽?”
鐘天青認為這還算一句人話,答:“香辣豬蹄。”
雪照嚴肅的看着他半晌,認真發問:“那種東西有什麽好吃的?”
嚯。
鐘天青一口氣從丹田直沖進氣管。
香辣豬蹄不好吃,難道這種小青菜,和炖的看不出什麽玩意兒的東西好吃嗎?!
“……”他還未張口,雪照立刻改口道:“明日讓他們備上……莫要激動。”
“?”鐘天青自認沒有激動,最多不過是找茬而已,他怎麽會激動,他又不是女人!
雪照看他眼下有淡淡青色,問:“未曾休息好麽?”
“嗯。”鐘天青應了一聲,但莫名的覺得這樣答不合适,特地補上一句,“被褥睡不慣。”
雪照點了點頭,其實這是二人重逢後第一次安靜相處,該有許多重要的話要講,不應總是環繞這般吃喝起居的小事,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提起。
雪照坐了片刻,道:“那不擾你,早些休息。”
不知是否他錯覺,鐘天青身形一頓,但也只是一瞬間,他便道“嗯。”
雪照走了,他走了,他竟然就這麽走了。
鐘天青平淡的用完飯,平淡的洗漱更衣,平淡的躺進被褥。
他睜着雙眼,根本無法休息。
低沉的心情持續了一夜,第二日他起床時,明顯眼下青色又深了一分。
但這低沉卻在第二日上午又轉好。
因為上午雪照又來了。
如昨日關懷他那般,十分溫柔又十分客氣地停留約莫一刻鐘便走了。
鐘天青陰雲轉晴,臉上的冰封稍稍解凍。
雪照走後沒半個時辰,七八個侍女抱着大包裹出現在他房中,鐘天青不明所以。
那幾個侍女道:“我們奉命給您換新被褥。”
“什麽新被褥?”為何要換新被褥?鐘天青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您昨日不是說被褥不舒服麽?”
“……”鐘天青迷茫了一刻,立刻道:“額……是。”
侍女們抖開大包裹,裏面現出雪白的全新被褥,松軟馨香,她們道:“這是內務處昨夜新趕制的,您試試是否合意。”
鐘天青屋裏的原有的幾個侍女上前看熱鬧,只見白如宣紙的紗布針腳精細,打開一看,裏面蓬松暄軟的覆着雲朵一樣的棉花。
她們不敢喧嘩,但是都在竊竊私語,“這是什麽紗布,從沒見過這樣綿軟的。”
“棉花也不像是棉花,像是雲化了。”
她們低聲問送東西的侍女,“恕我們眼拙,竟認不出東西的出處。”
送東西的侍女十分謙遜,“不過是日用的平常東西罷了,談不上什麽出處。”
待人走了,侍女們将新棉被和配套的褥子等物替換了舊的鋪上,鐘天青試了試,如卧雲上。
僅身下墊床的褥子就有五層之多。
侍女中有人笑嘆:“這就是身下撒一把黃豆也硌不着了。”
鐘天青垂着頭沒說話,當日夜裏,他躺進柔軟舒适的被褥裏,許是這份柔軟神奇的起了療效,他身心俱松,不一會兒便意識迷蒙起來。
接下來幾日雪照每日定時來看望他,只是兩人交談極少。
直到第四日上,雪照忽然沒來。
鐘天青一早,便在圓桌前坐下,十分淡然,誰也不理,到了雪照平日來的點,他挑眉向房門處瞥了一眼,房門緊閉,無人來擾。
鐘天青翻翻書、看看窗外或小睡一覺,和往日并沒有不同,夜間用飯時,他安安靜靜的吃着飯,忽然指着桌上問:“今天怎麽不見那個小青菜。”
侍女們答:“按慣例不是天天都有。”
鐘天青點了點頭,筷子挑了幾口米飯,然後輕輕放下,道:“我不吃了。”
侍女:“?”
前幾日不是還十分厭煩,說那東西淡而無味麽?
她們不敢多言,忙将桌上東西收拾清理了。
鐘天青的生活十分簡單,與牢獄類似,飯後便只能去睡覺。月光下,他脫的光裸,小麥色的肌膚滑進雲一樣的雪白棉被中,奇異的紗和棉像溫柔的雙手撫摸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理。
鐘天青一次一次用手臂滑過棉紗,這種被撫愛的錯覺,令人覺得自己分外委屈。
他眉頭微皺,用手指輕輕按住,心中有一絲好笑。
自己還真是……越演越像真的。
同時,雪照書房。
自雪照與天家商定完鐘天青的生死後,關于如何對軍民交代,他們幾人各個意見不一。
屋裏為了照明點了數十盞蠟燭,燈火輝煌,雪照坐在書桌後面,師子楷依偎着書桌替他慢慢研墨,濟麟則與郭爺站在下面。
師子楷第一個笑道:“若依我的意思,既然天家也答應留鐘天青一命,而對天下又需有一個交代,不如我們找個死囚替了他,斬首示衆也好,挫骨揚灰也好,天下人滿意,咱們也達到目的,這是最好的法子。”
郭爺想了想,小聲道:“……可是外面還要将鐘天青剖腹晾屍呢,他身體特殊,去哪裏找個一模一樣的人替他?卑職覺得……若不能萬無一失,還需斟酌。”
他低頭瞧了一眼上面的雪照,聲音更低了:“還有……外面關于他身懷有孕之事已傳瘋了,對孩子是誰的……更是議論紛紛,我已下令所有奴仆禁聲,但終非長久之計,還需商量個說法出來。”
師子楷道:“這件事倒簡單,有人問只說未審問出來,然後暗地裏散布消息……可引到別人身上。”
他想了想,補充道:“或可如此:先将鐘天青□□至生産,然後找個由頭不殺他,說天家将他收押到某處,将他收押幾年做做樣子,過幾年,消息淡了,再将找人替換他出來。”
他說完,向濟麟道:“濟小将軍以為如何?”
濟麟自上次被師子楷揭出鐘禹生之事,回去後與鐘禹生對質,鐘禹生承認此事,辯稱并非自己未提,而是濟麟一家沒問,濟麟幾乎氣倒,并令他禁足家中,不許外出。
從那後濟麟氣勢矮了半截,此刻,師子楷叫他說,他虛弱又遲疑地道:“殺母留子最好。”
他心中知道這話不該再說,但這才是對雪照百利無一害的做法。
雪照搖搖頭,對他們幾人的說法俱是一笑,他道:“隐瞞或捏造只會将造出更多麻煩,此事因我而起,是我犯的錯,該是如何便是如何罷。”
師子楷聽他意思竟然是要認,忙說:“不急,不急,此事可再商議……皇叔,您在天下人心中至高無上,可鐘天青他畢竟是叛軍首領……”
且推算起來,鐘天青懷孕的時間那樣敏感。
他咽下後半句,道:“請您三思。”
雪照一笑,“放心,你說的我都明白。”
師子楷等左右你看我,我看你,只覺更不放心。
房中靜默無聲,此時,有侍女在門外晃了一晃,郭爺見狀便悄悄退出去,與那侍女耳語一番後回來。
雪照從一堆大事中撥冗,低聲問他:“如何?”
郭爺道:“按殿下吩咐,內務處已給他送了新被褥,用的殿下上次的封賞,白雪紗和雲絲棉。”
聞言,旁邊的師子楷挑眉,濟麟則更頹敗陰沉。
西洲特産白雪紗,價格貴比黃金,且産量極少,常人拿着黃金也不好買。東北極品雲絲棉更是只作貢品,專供天家使用,宗室子弟如師子楷等人都摸不着。
這些雖是日常用物,但價值比起古玩奇珍不遑多讓,故此,天家上次才将它們作為封賞給了雪照,且還挑的其中上上品。
就這樣随随便便給一個“囚犯”做了被褥。
師子楷向雪照調笑道:“這兩樣可都是世間極品,皇叔出手可真吓人。”
雪照搖搖頭笑道:“這些東西放在倉庫裏也是落灰,他需要,正巧給他用了。”
師子楷仍然咂舌。又聽郭爺道:“庫房裏那兩株龍息草,每日切成小段,給他充涼菜用,這幾日用完了,剛下面說,他用飯時問了一句。”
雪照點點頭。
師子楷剛只是看熱鬧,這下已瘋了,他伸手:“慢着!龍息草……是我上次送來那兩株龍息草嗎?”
郭爺平靜地答:“回大人,正是。”
師子楷看看雪照,看看郭爺,驚的聲音都破了:“你們瘋了嗎?龍息草可活人性命,那是至寶!你們……把它拌涼菜?”
雪照平淡一笑,:“這有什麽?無非都是給人吃的。”
師子楷看着他,目瞪口呆。
雪照想了想,随意對郭爺吩咐:“給我拿紙筆,我要給天家去一封信。”
師子楷從劇震中回過神,忙問他:“有什麽要事麽?”
雪照鋪開紙,神色從容平靜,“沒什麽,只是與他再要幾株龍息草。”
他垂下眼眸,自己搖搖頭,低聲笑道:“我還是第一次……向人讨東西。”
與天家……再要……幾株……
師子楷剛才只是劇震,此刻他已經碎裂。
燈暈下,雪照低頭寫信,暖光給他眼下臉頰染上淡淡粉色。
師子楷木然地望着他,認為小皇叔看着平靜,心中已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