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書院(上)
若問馬文才,他倒恰好并不想回去。國子學裏全是士族門閥的後代,魚龍混雜、派系衆多,與朝堂政局也密切相關。別說之前的那個馬文才了,就是現在的他也沒那個自信能在國子學裏安安穩穩待下去。國子學裏這些生員輕易就能做官,沒幾人真心向學。他主動提起來,只是以為他父親會高興。
此時見了陳氏和馬子明的反應,馬文才還有什麽不明白,便直說了:“兒自知詩詞文采、治國方略均不及阿父和長兄,本也無意做官。發生那事後,更曉得官場複雜,以兒子的性情不如不去,免得給家中添麻煩。”
馬太守雖然也這樣想,聽了這大實話還說忍不住恨他不争氣,瞪了他一眼,道:“那國子學不去便不去了,無足輕重,只是你這讀書不可荒廢。不如我便請一位德才兼備的先生來家中做教習吧。”
馬文才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湊到馬太守和陳氏身旁,這邊捏捏肩膀、那邊錘錘腿,笑道:“還是阿父、阿母好!”鬧得兩人又好氣又好笑。
說起來簡單,但真找起先生來卻沒那麽順利。大約是時機不巧,找到的幾個适合的先生不是要去其他地方就是已經要去別人家了。
“文才,這一時偏偏找不到合适的先生,”馬太守說着,自己都覺得太巧,“不過錢唐縣有個姓周的先生開着家書院,聽說是滿腹文章、人品高尚,只是個性有些清傲,不願到府上設館。”
馬文才暗忖,難道這世上真有梁山伯與祝英臺,所以冥冥之中注定,他要碰上二人?他問父親:“阿父覺得,我是該去周先生的書院,還是再找找其他先生?”
“我雖然希望有個先生在府上專門教你,可這一時之間恐怕很難找到适合的人選,”馬太守也是為難,“這周先生名望極高,你若拜在他門下也不壞,總好過在家耽誤時日。”
馬文才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便說:“兒願意前去周先生的書院讀書。”
馬太守道:“好。這事宜早不宜遲,我這就修書與周先生。錢唐縣在吳郡下轄,我和吳郡太守也算熟悉,到時也好叫他看顧你幾分。你去同你母親說吧。”
陳氏聽說馬文才又要離家讀書,十分不舍。在國子學的幾年,他就難得有機會回家。
“行了,你去吧。”陳氏收拾起心情,講馬文才趕回去,“錢唐縣不遠,這兩天應該就有回音。我先帶人将你的行李收拾起來,免得到時候來不及忙中出錯。”
陳氏的話沒錯,一天後的一大早,回信就送到馬太守手上。他當天便讓陳氏與馬文才準備行囊。
又過了兩天,适逢馬太守休沐,一家三人一齊吃了頓溫情脈脈的午餐,馬文才就帶着三七、六曲出發了。
馬太守與陳氏一直将他送到府門,陳氏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她拉着馬文才的手,念叨着要吃好睡好,又轉頭吩咐三七和六曲好好侍候。
馬太守在一旁頻頻點頭,最後拍拍馬文才的肩膀,道:“像周先生所開這樣的私教書院裏都是些寒門庶人,士庶有別,你不必與他們相處得如何和睦,只專心讀書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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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才也是鼻子發酸,跪下拜了拜,終究揮手離開。
一行一共五人駕着兩輛牛車,除了馬文才和他的兩個仆人,還有馬太守特意雇傭的向導和保镖。那牛車一看就精致舒适,木質的車鬥簡直像個小房子,既高又寬敞,躺兩個人都綽綽有餘。
此時正是二月仲春時節,江南已有綠意。馬文才難得見到野外的景色,時不時鑽出車廂坐在車轅上,随着牛車慢悠悠一搖一晃的節奏看風景。春風中夾雜着濕潤的水汽,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卻不覺得冷。他突然想起小學課本裏有篇散文,一時興起大聲背道:
“盼望着,盼望着,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三七猶豫着問:“公子,你念的是什麽?我怎麽聽不大懂?”
馬文才嘿嘿一笑,道:“這是你家公子我見到這春日美景所做的文章,你看如何啊?”
看三七支支吾吾不曉得說什麽的樣子,馬文才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在這笑聲美景之中,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看似已經融入新的生活,但這巨大的轉變其實仍在他心裏留下了焦慮與恐懼,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放下負擔,全然接受現在的人生。
馬文才叼着根嫩草莖忍不住想,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梁山伯與祝英臺,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也去這座書院?會不會像傳說中所說的那樣在路上相遇?他暗搓搓琢磨,愛上女扮男裝的祝英臺的梁山伯,他到底是直的還是彎的呢?這簡直是傳說留給我們的一個迷……
不過三五日,衆人便抵達錢唐。
書院位于錢塘縣鳳凰山萬松嶺,因為時間有些晚,馬文才決定先在縣城內住一晚,梳洗幹淨,第二天再去拜見。同時,也差人去往吳郡的治所吳縣尋太守報信,既然馬太守已經拜托過這邊太守照看,馬文才也要有晚輩的禮貌,告知并感謝對方才是。
第二天一早,馬文才幾人便起身前往書院。萬松嶺恰如其名,山中多是形态各異的松樹,在二月中也是綠色,不過由于天氣濕潤還有些涼意,顯得有些陰森。
沿着略有些濕滑的山道前行,遠遠地,在山林中露出一座衡門。衡門上刻着四個大字,“萬世師表”。衡門右側有塊石碑,最上端正是“尼山書院”四個字,下面細細密密地刻着許多。走近一看,記錄着這書院的由來。
馬文才為這書院的名字疑惑了許久,為什麽這建在萬松嶺上的書院偏偏名字要叫“尼山”。讀了這碑文才曉得,據說孔子誕生于尼山,但如今北邊失陷,書院的山長周士章周先生為了紀念孔子,便将自己的書院取了這個名字。
碑文上還記述了書院創建的經過,以及周山長的教育理念及志向願景等等。
馬文才通讀一遍,覺得這碑文寫得不錯,朗朗上口,用詞也挺講究。他靈機一動,拿出紙筆便謄抄了一份。
走過衡門,路也好了不少,但沒多遠就是高高的階梯,書院大門就在階梯盡頭俯瞰着他們。
馬文才咕哝了一句“我就知道是這樣”,下了牛車,同三七、六曲将行李裝進預備好的扁擔裏。三七和六曲兩人各挑了一擔,馬文才不顧他們反對,自己也背上一個包袱。向導和保镖駕着牛車原路返回,他們三人則踏着階梯向書院走去。
短短幾十級臺階,馬文才爬得面色發白。因為養傷在床上趴了一個多月沒怎麽動,他四肢都沒什麽力氣,背着十幾斤重的包裹都累得他腿軟。
他喘着氣,默默在心裏的計劃加上第三項,鍛煉。
站在書院門前,只見粉牆黛瓦,一字型的門樓正中是扇烏漆的大門,頂上是雙層的飛檐,檐角立着簡化的神獸象,門梁上雕刻着祥雲圖案。大門兩旁各有一扇小一些的側門,門上懸着一條牌匾,上書“尼山書院”。門樓兩側連着長長的圍牆,深入山林,牆內茂密的竹林越過圍牆探出來。
馬文才看了一眼三七,他會意走上前敲了敲側門。
側門開了半扇,一個身穿短打、約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站在門檻內,笑着拱了拱手,問:“不知足下到此書院所為何事?”
馬文才也回禮道:“在下會稽郡山陰縣馬文才,拜請周先生門下讀書,勞煩通報。”說着遞上了名刺。
那人走出門來,雙手接過名刺,客客氣氣地說道:“請稍後,小人這就去通報。”說完,不經意般掃了一眼門口三人,快步進門去了。
這人雖然态度恭敬,但馬文才卻總覺得仿佛哪裏有些不對,讓他心裏發沉。
很快,這人回來開了正門,将馬文才三人領進門。
進門正對着一塊青磚影壁,不甚寬闊的院落兩旁整齊地坐落着兩排廂房。繞過影壁又是一座門,門匾上寫着“高山仰止”四個字。跨過這道門,迎面便是一座三開間的屋子。開闊的院子中有兩條石板路交叉,前後連接着門與堂屋,左右連接着兩個側門。
此時這屋子門窗緊閉,沒有聲音。馬文才只看到那門上的匾額寫着“明道堂”,便緊跟着領路人走進了右手邊的門洞。這裏是個跨院,三邊各有一排廂房圍出個院落。正中一棵老松,松蓋向一側伸出,形如飛檐,松蓋下一整塊青石,石頭四周凹凸不平,頂面卻磨得光滑,正如一張案幾,頗有野趣。
領路的那人走到院子北邊的一間屋子,将馬文才請進去,道:“周先生正在講課,還請馬公子稍候。”他又跑出去倒了杯送進來,便離開了。
馬文才站在屋子裏等了片刻,後知後覺地想到:“我這是被使了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