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宋先生(下)

祝英臺湊過去,這是一幅山水畫,看不出畫的是江河或湖泊,水面周圍遠近錯落着一些山峰山脈。雖然僅是一副半成品,但一眼看去就會讓人覺得心頭一片曠達。是張好畫。

馬文才仔仔細細、從上到下看了個遍,猛地站起來,喊道:“信齋!我曉得了!”拿着畫往書房外沖去。

祝英臺拉住他,好笑道:“逸華,我在這。”

馬文才愣了下,連忙将畫遞給他,指着其中一座山道:“你看這裏,你看看,是不是一間佛寺?”

祝英臺将那畫放在燭光下細看,果然,那座山的半山腰上,正有間佛寺掩藏在密林之中。

他道:“确是佛寺,這又有何意味?”

“我曉得了!”馬文才露出個笑,道:“我曉得宋先生會去哪裏了,他要去寺廟。”

祝英臺問:“你怎麽認定,他畫了佛寺便是要去佛寺?”

馬文才指着剩下一堆稿紙,道:“你瞧瞧他寫的、畫的其他東西,可有與佛教有關的?我收起來的時候就看過一遍,除了這張,一張都沒有。”

祝英臺已看過大半,剩下的他大略翻了翻,的确沒有。

馬文才又道:“我與宋先生一道吃過幾次飯,他從未齋戒。同他閑聊時,也從沒聽他提起過信佛。”

“若是這樣,他更不應該會去佛寺了。”祝英臺不解。

馬文才搖搖頭,道:“你看他其他書畫中,筆觸潦草、皆是煩躁,唯有這幅畫裏一派安定,而這話連墨都沒幹透,可見是新作的。他為何偏偏在作這幅畫時心境平和?那是因為他想到了解決問題的法子,自然不再焦躁。”

“出家?”祝英臺驚到,亦覺得有道理,“出家了便六根清淨,斷絕塵緣,徹底與宋家無任何幹系了。”

馬文才點頭,道:“信齋,你覺得如何?”

“确實有幾分道理,”祝英臺道,接着分析,“若是這書院附近的佛寺,我記得在錢唐縣東有個西陵湖,湖西岸有座廣寧寺,那是離書院最近也是最廣為人知的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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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才開心起來,卷起手上的畫,幹脆道:“走,我們去找他。”

祝英臺連忙攔住,道:“天已黑了,我們去同周先生、松先生說一聲,他們自會派人去的。”

馬文才堅定搖頭,道:“同他們說,可以,可要去找宋先生,我一定要去。”

祝英臺嘆氣,道:“逸華,你到底為什麽偏偏要以身犯險?宋先生對你而言就如此重要?”

馬文才握了握拳頭,低着頭道:“宋先生不善言辭,在書院中亦沒幾個好友知交。叫他人去恐怕宋先生連見他們都不會見。若是再叫松先生見到他……我怕他做出什麽傻事。”

祝英臺眯了眯眼,道:“此外呢?”

馬文才沒理他,出門叫上梁山伯和書童,一道出發。他回過頭,見祝英臺還站在書房那,揮揮手道:“信齋,快來!”

祝英臺抿着嘴,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他們叫六曲去松先生那通知消息,剩下幾人趕去周先生屋子。

那屋子裏亮堂堂的,周先生尚沒有休息,還在等派出去尋人的下人們的消息。見幾人到來,他只是拿眼睛望着他們,示意他們說話。

馬文才将手中的畫展開,細細重複了一遍他的分析。

周先生眼睛一亮,站起身來道:“好!文才做得好!”又喊阿成,準備另找幾人去廣寧寺及沿途尋人。

馬文才道:“周先生,這廣寧寺還是讓我去更好。”

“還有我!”一道女聲響起,松先生踏着夜色進了門。

周先生眉毛一擡,道:“你們兩個,胡鬧!”就要回絕。

馬文才一急,道:“就算周先生不允,我也要去。”松先生也是一臉堅定。

周先生瞪着眼睛道:“怎麽,不認我這個先生了?”

馬文才還要強争,旁邊祝英臺說話了,道:“周先生,宋先生在書院至今也只同逸華交往密切些,除了他,學生想不出還有誰能與宋先生說上話了。”

松先生也道:“宋恒霁是妾的阿弟,妾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

馬文才哼了一聲,倒是沒再說她什麽。

祝英臺又勸道:“學生和書童都會一點武,松先生的護衛也是高手,我們同去必能保護他們周全。”

周先生也曉得攔不住他們,嘆口氣,叫阿成再找兩個功夫好的護院一路護送他們。

馬文才感激地看了祝英臺一眼,轉頭對梁山伯道:“山伯,便勞煩你幫我們照看院子。三七和六曲也留下,我們人少些,速度也快些。”梁山伯雖是憂心,但也點頭應下,只叫他們路上當心。

祝英臺問周先生要了幾匹馬,馬文才一看,又出問題了,他不會騎馬。

祝英臺似乎已經習慣馬文才什麽都不會了,翻身跨上馬背,伸出手,道:“我載你。”

馬文才此時完全忘記祝英臺是個姑娘了,腳踩馬镫拉着他的手爬了上去,坐在他身後。

松先生則是将她的馬車駕了出來,臨行前突然對馬文才道:“馬公子,妾能否瞧瞧那幅畫。”

馬文才見她臉上一反常态的怯弱,暗自一嘆,将畫遞過去,然後便抓住祝英臺的衣服道:“信齋,我們出發吧。”

祝英臺帶着馬文才,後頭跟着銀心,三人兩馬從書院側門出去。繞過正門的長階梯,他們徑直下了山,一路朝東邊疾馳而去。

馬文才緊緊摟住祝英臺的腰,側臉貼着他的後背,免得他長發甩到自己臉上。

祝英臺突然問道:“逸華,你為何如此看重宋先生?”那聲音順着胸腔傳到馬文才耳朵裏,帶着嗡嗡的回響。

馬文才摟着他的雙手緊了緊,然後道:“我只是,在他身上看見了我自己罷了。”

祝英臺側耳聽着,發覺他聲音格外低落,心裏一緊,有些後悔這樣追問他。

馬文才道:“我與宋先生差不多,或者說我還不如他。我們都是家族中最沒有出息和用處的那種人。只是我更幸運些,有父母兄長疼愛保護罷了。”

祝英臺反駁道:“你很好!”

馬文才無聲笑笑,道:“是我命好,才有機會有如今的親人,才能認得你與山伯。此生也無憾了。”

祝英臺猛地拉住缰繩停住,惡狠狠地對馬文才道:“你若再說此生無憾之類的話,莫怪我不客氣!”

馬文才一臉茫然,然後漸漸地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容,點點頭,道:“好,是我的錯,以後再也不說了,信齋莫要生氣。”

祝英臺哼了一聲,這才繼續趕路。

月色明亮如銀,到廣寧寺的路也平坦。大約過了三刻鐘,幾人終于到了寺門前。

銀心上前拍了拍門,很快,一個守門的小沙彌開門出來。

馬文才剛下馬還有些腿軟,祝英臺走上前同他說了幾人的來意。那小沙彌立刻請他們先進門歇息,他跑進去通報。

很快,有個年紀大些的僧人走出來,見到幾人念了聲佛,道:“幾位施主,貧僧慧戒,聽說你們是來尋人的?”

幾人也雙手合十,說是。

慧戒道:“來我寺中者,均已決心斬斷紅塵,幾位還是請回吧。”

馬文才念了聲佛,道:“慧戒大師,我等并非要強行逼迫他還俗,只想在他剃度前再見一回。”

慧戒見他眼神中全無退縮之意,輕嘆一聲,道:“跟貧僧來吧。”

這間寺院不算很大,幾人很快便到了廂房。一圈屋子只有一間還亮着燭火,慧戒又是一聲輕嘆,指着那間道:“亮着的那間便是。”

三人道了謝,立刻走過去,敲門。

小沙彌在慧戒身邊問:“師父,為什麽要讓他們進來?”

慧戒摸摸他的腦袋,此時那三人都已進了屋子。他道:“那位施主本就未看破紅塵,如今又有人追尋而來,塵緣未了,佛緣未至啊。”

那邊,宋恒霁打開門,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往後退了一步請他們進來,道:“逸華,你怎麽來了?”

馬文才真正見到宋恒霁完好無損,心中石頭才算落地,同時卻又莫名湧上一股火氣,沖上去對着他肩膀就是一拳。

宋恒霁被打得一個踉跄,若不是有祝英臺攔着,馬文才還要動手。

他滿臉不解,摸着肩膀問道:“逸華,你為何要打我?”

馬文才氣樂了,咬牙道:“你不知道?”

宋恒霁自覺無辜極了,搖頭。

“你不告而別離開書院,跑到這寺院裏,就沒想到我們會如何心急嗎?”

宋恒霁低着頭,吭哧半天,憋出一句:“我将東西給你了。”言下之意,他已道過別了。

他眼一瞄,發現馬文才臉色鐵青,連忙出聲,問道:“你、你們怎麽找到這裏的?”

馬文才根本不想說話,又是祝英臺出面,将宋恒霁離開後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宋恒霁聽說馬文才為他如此焦急有些愧疚,但當聽見松先生也來了時,立刻面色一白,軟軟地坐到地上。

“你們是來捉我回去的?”他發出幾聲枯啞的笑,便靜靜坐着,整個人仿佛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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