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龍舟賽(上)
眼見龍舟出發,聚集在一起的書院衆人都吶喊起來,岸上衆人也紛紛踮腳探腦袋。只是競舟的地方離湖岸稍遠,除了水花翻湧看不大清比賽的情況。
這時,每一片觀賽區域中都有一個人踩在高架子上,拿出一個形似喇叭的簡易擴音筒,開始講起湖中的賽況來。
這自然也是馬文才搗鼓的,湖中有人将比賽的情況通過提前設定好的旗語告訴岸上的“解說員”,再由他們告訴看比賽的衆人。他特地請人找出縣裏最愛說、也最能說故事的人,即便再平淡簡單的旗語,到了他們嘴裏,也顯得精彩紛呈,将衆人的心都提得高高的。
只聽他們說,乘黑色龍舟的金風镖局一馬當先,優勢明顯。他們的桡手都是些身強體壯的跑镖人,在這不大太平的世道裏,各個都是刀尖上滾過來的硬漢。他們統一身着黑色無袖服裝,露出硬邦邦的肌肉和紋身。此時集體一發力,身上便湧出極強橫的氣勢,仿佛任何攔在他們眼前的人或物,都會被撕成碎片。
若僅僅站在岸上遠看,還很難感受到金風的龍舟所帶來的壓迫感,湖中位于他們兩側的龍舟上的感受則明顯得多,如同身邊是一只出了欄的猛獸,下一刻就會撲過來。那些桡手都不禁內心一顫,手上的節奏和力氣都有些跟不上。開局不利,立刻便落後了。
尼山書院的龍舟在岸上看也極為引人注目,舟身赤紅描有金邊,外層都塗有特殊的塗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更醒目的是,他們出發似乎都比別人慢一些,桡手們劃槳的動作不快,顯得懶洋洋沒什麽力氣。湖水被木槳有節奏的劃動激起團團水花,遠遠看上去,有如一只赤龍從沉睡中醒來,自水中躍然而出,惬意游動。這舟是第一次出現,不少人都在議論是哪支舟隊。
書院裏的學生們臉上都帶着驕傲,大聲道:“那艘赤色龍舟是尼山書院的!”
有些眼睛尖的,細細一瞅,那龍舟尾部立着的旗幟上果真寫着“尼山”二字。
“竟是尼山書院的?可惜了這艘好龍舟咯。”有人撇撇嘴。這龍舟賽在錢唐縣已辦了數十年,尼山書院只不過參加過三四次,從來沒有什麽成就。而且書院中有些人自矜是讀書人,對許多人都不甚客氣,輸了又受不住,難免有失風度,不少人都看不上。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脾氣暴的學生已經開始瞪眼了,旁邊忽然擠過來兩個同窗,将他一拉,低聲說了些什麽。那人聽了,閉上嘴,憋着氣不再吭聲,轉過頭只專心聽比賽進展。
這兩個學生也是馬文才事先安排的。他挑了些性格成熟的學生,主要是維持書院中人的秩序,不叫衆人在縣裏那些人面前落了書院的名聲。如今看來,倒是有些成效,那些瞧他們不痛快的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恹恹地不再挑事兒。
再瞧湖中,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龍舟間的距離也開始慢慢拉開。
除了金風镖局的黑色龍舟仍舊遙遙領先,剩下的龍舟裏,不少最初沖得極快的此時逐漸慢了下來。書院的人如今看見這一幕,都想起馬文才當初選拔桡手時的場景。那些一開始就将所有的力氣都用盡的,接下來自然會後繼無力。況且龍舟在水中起步時最為費力,桡手劃槳的節奏和動作都應與中程、沖刺有所不同,需要将木槳更深入水中,并拉長劃動的動作。這樣才能既省力又快速地起動。
比起其他龍舟一開始便憑着那一股勁頭拼命劃槳,書院中桡手的姿态有些特別,沒有劃動幾次,龍舟便穩穩前行。
背靠龍首的鼓手冷靜觀察着龍舟前進的速度,鼓聲一變,龍尾的鑼手也随之改變敲鑼的節奏。桡手們的動作立刻從起動時的深水長拉改為普通的淺水平拉。鼓聲響時槳入水,鑼聲響時槳出水,動作整齊,帶動龍舟緩慢加速。
每個桡手都專注在劃槳的動作上,從手臂到上身再到雙腿,以全身的力量帶動木槳。随着節奏穩定,他們的一呼一吸也與動作相合,緊張、激動地情緒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他們的心緒全然集中,所有人勻稱協調的動作形成了一種氣勢。與金風镖局的狠厲不同,反而更顯穩重堅定,無畏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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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們相反,在他們左側的一艘龍舟自一出發便随着動作喊起號子。乍一看去,書院的龍舟上只聽見鼓聲鑼聲水聲規律循環,比不上左邊那艘有精神,然而細細觀察就會發現,書院的龍舟是厚積薄發、氣力內斂,反倒是左側的那隊松散、沒甚底氣。
前面小半賽程裏,書院的龍舟的排序一直位于所有龍舟的中游,既不像金風镖局那樣沖進最前,也沒有顯露出落後的趨勢。如此表現,已叫不少圍觀者感嘆叫好了。岸上,書院裏的人都不服氣,雖然不和他們争執,卻都暗自憋了口氣給舟隊加油。尤其是那些曾參與訓練的替補成員,他們最了解舟隊為了這次龍舟賽付出了什麽,絕不甘心就此為止。
随着龍舟繼續前行,賽程過半,所有桡手們都進入到最艱難的時間。
出發時的興奮勁至此已經消失,疲憊感席卷而來,劃槳的節奏越發顯得無聊。若是沒有經過長期聯系的舟隊行進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鼓手難以保持節奏,桡手的動作也會漸漸亂起來。連在岸上的人都能瞧出來,不少舟隊忽然就開始落後,龍舟行進的路線也有些不穩。
沖在最前頭的金風镖局憑着過人的心志,倒是沒有出現這樣的狀況,但速度還是漸漸有些慢下來。
此時,卻見那只赤色龍舟傲然沖上前來。鼓手與鑼手相互配合,将原先單調的節奏稍加變化,警醒桡手的精神。桡手們這近半個月的瘋狂訓練也發揮了效果。雖然精神和身體都開始疲憊,但肌肉仍記憶着劃槳的動作。動作不變形,每一槳入水的效率就都可以保證,龍舟的速度就不會變。
“是尼山書院的龍舟!”岸上的人都驚訝極了,書院的衆人只覺得忍了許久的郁氣一點點消散,他們大聲喊着書院的名字,希望能傳到湖中,仿佛每一聲呼喊都會給桡手們多謝力氣。
很快,書院的龍舟追進了前五,然後是前三,最後,距離金風镖局的龍舟也僅有一舟之距,而終點線也不遠了。
鼓手站起身來,敲擊鼓面的力氣越發大了。随着幾聲預定的節奏,整舟人的動作齊齊變化,他們已然開始最後的沖刺。
沖刺時,桡手們根本沒有精力去考慮節省體力,都将身體略微前傾,木槳在水中劃動的距離減小,但頻率猛然加快。
經過前面的賽程,所有人的體力都已消耗至極限,但他們此時要做的,就是去挑戰那個極限,每一次劃槳都當做最後一次動作,然後是第二個最後一槳,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桡手們的胳膊都有些顫抖了,動作也開始變形。站在船尾的舵手全神貫注,觀察水面的波紋,感受龍舟的搖動,手中的舵如同緊随赤龍身後的游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卻控制着龍舟筆直前行。
金風镖局的鼓手最先注意到尼山書院的逼近。他先是有些驚訝,然後面色嚴肅起來,手上擊鼓的動作越發沉穩,隐隐地也開始提速。
赤龍緊緊咬在黑龍身後,毫不放松,兩舟上不約而同都傳出了桡手們的喊聲,他們都是在以這種方式集中精力,加大力量。
岸上,書院的衆人瞧着赤色龍舟越來越近,喊聲也越來越大,哪怕喊到嘶啞也絕不停止。
“尼山!”“尼山!”“尼山!”
那龍舟上是他們的同窗、是日夜相處的書童、是默默幹活的仆役,都是他們書院的人!
他們沒有停下,他們還在拼命堅持,岸上絲毫沒有出力的他們又怎有臉面停下呢?
“尼山!”“尼山!”“尼山!”
龍舟賽已經變成尼山書院與金風镖局之間的對決。兩艘龍舟漸漸靠近,你超出一些,我便加一把勁超過你,咬得極緊。
金風镖局的人從來沒有将尼山書院放在眼裏過,此時也被逼得發了狠,個個咬牙,面色猙獰。
尼山書院的人亦是不遑多讓,想當初龍舟下水時被人譏諷,這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鑼手猛然将手中的鑼連連擊打,如暴風驟雨般不停息。
終點就在眼前!
尼山書院的桡手們半立起身子,“哈——”大叫着,一瞬間,氣勢竟将隐隐金鳳镖局給壓住了。
也就是這一瞬間,赤色龍舟同金風镖局一樣,向前猛沖了一段。兩艘龍舟幾乎同時越過那條五色的線。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癱倒在龍舟裏。他們同岸上的人一樣,牢牢盯着重點線附近的那艘雙層游船。
祝英臺遠遠瞧着,那艘游船裏似乎有個白色身影在晃動,應該就是馬文才吧。
若是書院最終還是輸了,不知他會怎樣失落。
祝英臺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木槳,心頭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