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男人?
馬文才已經有好幾次都覺得祝英臺實在太像男人,都以“她演技好”為由把自己說服了。
直到後來有一天,祝英臺難得喝醉了酒。
那天,祝英臺是和梁山伯以及“自救會”裏的幾個負責日常事務的學生們讨論事務,由于結束的時間晚了些,便一起用飯,席間也喝了些酒。
這個“自救會”是馬文才突然冒出的一個點子發展開的,近似于一個以書院學生為主體的自救小團體。
說是自救,其實也不确切,只是衆人一起練練武,學些特殊情況下可能有用的小知識,最主要的,還是讓人有個努力和奮鬥的目标。
或許是受到在現代的生活經歷的影響,加上這個世界裏他是世家子弟,馬文才一直不太理解這些讀書人或學生們的想法。比起官拜将相,他更關注自己與家人、朋友們的生活。在這紛亂不平的世道裏,他覺得即便沒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至少也該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整日只曉得借酒澆愁算什麽?
馬文才自己也沒有發覺,其實自打他一進書院,他心底就因學生們的态度而有所感觸,算是埋下了種子。再加上書院裏出了一件小事,終于讓這個念頭破土而出。
事情還得從齊天白連夜搜查之事起說。
自從那天之後,書院裏的學生們一度老實了許多,什麽清談啊酒會啊都幾乎無人舉辦了。在馬文才看來,大約是受到的驚吓太大,頗有些頹靡不振。
其實不僅僅是書院,就連外頭也是同樣。
齊家将參加端午詩會的文人捉了大半,連傳閱詩選的平民都受到了或大或小的牽連,一時間人人自危,噤若寒蟬。許多原本還躊躇滿志的讀書人對朝堂都懷有幾分恐懼,自此閉口不談國事,只聊風月。社會上反倒湧起一股奢靡享受的風潮。
馬文才很快便發現,書院裏也開始有人有樣學樣,穿起極豔麗的衣服來,打扮起來比女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時整個講堂都被他們抹的香粉帶的香囊熏得讓人頭疼。
清談會也漸漸複蘇,尤其以幾個家中條件還算優渥的小公子為首,總愛作些妖嬈之态,喝點酒,談點風花雪月,自覺清高文雅。但看在他們在平時裏也照常聽課讀書,周先生亦沒有多說。
沒過幾日馬文才三人一早進了正誼院,便瞧見學生全在講堂外圍成一圈,不知是在做什麽。
轉頭一看,楊安果然在一旁探頭探腦。祝英臺見馬文才一臉好奇,便将楊安喊來。
楊安正嫌沒人聽他說故事呢,立刻開口道:“哎喲,祝兄、馬兄、梁兄,你們正趕上了。那柳思你們認得吧?他今早一來,可把我們給吓到了。你們猜怎麽了?他竟穿了一身豔紅的紗織外衣,上面也不知是用金色染料還是金線縫制,弄了大團大團的花。這倒也罷了,最叫人看不下去的,是那臉上,啧啧啧,”楊安露出一副好似難以言表的表情,“他臉上塗得是雪白一片,眉毛都瞧不見了,臉頰上則是兩團胭脂,和嘴唇上一樣,紅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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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這人平時在書院裏并不太起眼,也是因為之前龍舟賽時他入選了龍舟隊,他們幾個才和他略微熟識起來。他名字雖然秀氣,人卻長得比較健壯,五官也是陽剛的類型。馬文才想象了一下,也覺得有點驚人。這樣的臉和身材,硬要走風流婉約的路子,的确不是太搭。
楊安也是搖頭,道:“這柳思平日裏不吭聲,原來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呢。也不知他圖得什麽。”
正說着,那幾個愛辦清談的學生慢悠悠經過幾人身邊,帶起一陣香風。馬文才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思念起風油精的氣味。
那幾人似乎早知道柳思要做什麽了,在遠處輕飄飄看了幾眼,捂着嘴巴輕笑了幾聲。一人道:“柳思,我們原以為你學着穿些好看的,抹一些脂粉,能顯得稍有氣度。卻沒想到,你是朽木不可雕,此生就別想有我們這樣的潇灑了。”
“你們、你們耍我!”只聽柳思大吼一聲,從人群中沖出來,直奔正誼院外去了。
馬文才看到,在抹成白色的臉龐下方,柳思的脖子已漲得通紅。他不由得皺了皺眉,不知那幾個人為何要如此羞辱同窗。不過轉念一想,當年在國子學裏,這樣的事也不少見。有些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時,便會用各種方法尋找刺激。他們無知、無求、無懼,最容易闖禍。
可能是與柳思有緣,那日晚間三人登山時,偏巧又碰見他一個人在山上發呆。
看到幾人穿着一身怪模怪樣的衣服走過來,柳思顯然也愣住了,有些窘迫地站起身來,想要離開。
他耳際和下巴上還殘留着沒有洗淨的粉,身上還是那一身紅得耀眼、金得刺眼的衣服,只是已皺得不成形,又沾了許多松針泥土,顯出幾分狼狽。
馬文才忍不住問他,早上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打扮。
柳思臉上紅了,搓搓手道:“原本我是想要參加他們弄的清談會,總聽說那些大文人們都愛清談,我也想試試,說不定也能學點什麽。他們騙我說這樣打扮就可以參加,哪曉得是耍我呢。”
馬文才看到柳思臉上一副真摯誠懇的表情,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極強烈,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真正地發自內心地想做些什麽。他一把抓住祝英臺,道:“信齋,我有個想法。”
祝英臺輕輕反握住他的手,道:“逸華,你說,我聽着。”
馬文才大略說了說,這想法還很粗糙,不成熟,他說起來也不是很有條理,但梁山伯與柳思二人都聽得心潮澎湃。
想法冒出來,幾人也顧不上登山或惆悵,一齊下了山。在不厭居門口分別時,柳思鄭重對馬文才說:“馬兄,等你們正式開始,我可要第一個參加。”
打定了主意,馬文才立刻一心撲到這件事上,這便有了後來的“自救會”。
這樣的事真是說到梁山伯和柳思這樣的寒門心中去了。讀書越多,對世道了解越深,他們反倒越發迷茫,不知出路在哪,不知自己往後該做些什麽。如此一來,雖不能治國平天下,至少也可修身齊家。
取名為“自救會”的組織章程很快列出來,柳思率先加入,而後是楊安,陸續還有其他一些贊同這一想法的學生。
他們每日活動也不多,最主要的就是練武。柳思的家族算是個小小的武學世家,他自小學過些,正好在這裏做了個小教頭,每天興致勃勃,清談會早被抛到耳後。
馬文才還提出些野外生存之類的課題,比如遇到天災人禍了,該如何自我保護,如何救人。
大概“末世情結”是不分時代的,每逢讨論這些話題的日子,自救會的學生們都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樣子。
馬文才偶爾想,希望所有人都不需要用上這些知識,若是真的需要的,也希望可以多救下一些性命。
祝英臺原本只是想陪着馬文才玩玩,但随着自救會慢慢發展起來,他的看法也變了。他想,馬文才真的是心中有大善,他從沒見過哪個世家子弟曾想過這些平民百姓要如何生存的,連他自己也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有馬文才,他的想法看似如此樸素,只教人怎麽活着,可活着,恰恰是無數人僅有的願望。
後來這事周先生也曉得了,他自然很是支持。大手一揮,劃出一個稍大些的講堂,專給自救會用作活動之所。
馬文才自恃文武雙不全,把自救會的管理塞到祝英臺和梁山伯的手裏。他想着,本來嘛,他就不擅長和這些人打交道,只管出出點子、參加活動就好。梁、祝二人能者多勞,又是得名聲的好事,他也是極為兄弟考慮的,絕不承認自己是為了躲清閑。
那天梁祝二人喝完酒回到不厭居時,梁山伯還搖搖晃晃地能走路,祝英臺卻一反常态地醉着。
馬文才驚訝極了,祝英臺向來酒量好,怎麽會醉?
梁山伯也摸不着頭腦,猜測道:“信齋可能是今日喝得有些急了。”
馬文才看他一臉通紅,眉毛微皺,有些心疼,趕緊接過手,叫人去煮醒酒湯。
祝英臺睜着迷蒙蒙的雙眼,看見馬文才時忽然展顏一笑,雙手一伸,将他雙肩擁住,腦袋靠在他腦袋上。
馬文才哭笑不得,這還真醉了啊。
他小心将祝英臺扶住,那邊銀心也趕忙過來想要接手。祝英臺身子一晃躲過去,像黏在馬文才身上似的,就是不肯放,還哼哼道:“逸華,我就要逸華。”
馬文才沖銀心一笑,叫他不必擔心,自己雙手輕輕扶住祝英臺的腰,慢慢往東廂走去。等進了祝英臺住處,他也鬧了一身的汗。
祝英臺倒在床上,雙手總算不綁着馬文才的肩了,改成緊緊抓着他的手。馬文才好聲好氣勸慰,但對醉酒的人仍是一點用也沒有。
銀心端來醒酒湯要喂他,他又緊緊抿着嘴巴不肯喝,要馬文才喂他。
馬文才哄他道:“那你先放開我的手。”
祝英臺眨眨眼睛,似乎在認真思考,半晌道:“那,你不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