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雨(下)
周先生屋子門窗緊閉,卻仍擋不住濃郁的藥味。
祝英臺輕輕敲了敲門,道:“學生祝英臺、馬文才、梁山伯向周先生問安。”
門很快打開,阿成笑了笑,請他們進去。
越過屏風,馬文才看見周先生正躺在床上看着他們。走得越近,藥味越濃,他也看得清楚,周先生憔悴了許多,突然有了些老态。
“周先生,身子如何了?到底出了何事?”馬文才急急問道。
周先生看了阿成一眼,叫阿成說。
原來就在年節剛過,周先生回到書院第二天,便有人領着勞役在鳳凰山上伐木、挖山石。尼山書院所在的萬松嶺,只是鳳凰山中一座較小的山頭,這事本應與書院無關。沒想到監工的監頭很快将伐木的範圍,轉移了許多至萬松嶺,恰恰好在書院外圍。
周先生覺得事情有異,便去尋勞役的監頭,他只說這伐木的地方離書院太近,恐怕會誤傷了學生。
那監頭卻毫不客氣,道這是為聖上建造新宮殿,比書院重要得多,叫他不要阻攔。
周先生耐着性子,好聲勸說,書院位置在萬松嶺山腰之上,若是要伐木,也可以在山腰下伐,運送起來還更便宜。
那監頭卻怒了,說周先生擅自幹涉他辦差,還罵了幾句極不好聽的話。
他們兩人說話的地方本就離書院不遠,此時聲音一大,來得早的幾個學生都聽見,一個個跑出來與那監頭頂上。
監頭二話不說,喊了人來要将這幾個學生抓走。
周先生哪能允,立刻沖上前攔着,一邊叫那些學生回去,一邊也安撫監頭。就在這推搡間,周先生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眼見周先生有些起不了身,學生們沖動的勁頭落了下來,監頭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也沒再有更多動作。
但周先生到底摔得狠了些,雖然沒傷到骨頭,仍是要卧床休養。
Advertisement
“竟這麽嚣張?”馬文才皺着眉道,“可同縣太爺說過,他怎麽說?這些人是什麽來頭?”
周先生露出個夾雜着輕蔑與厭惡的表情,道:“還能是誰,還是齊家在背後,縣太爺也差不多上手。這次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修什麽新殿,便是齊家提議的,這一應事務也交由他們操辦。”
“這三番五次的,怎麽又是他們。”
周先生也笑了,道:“正是。老夫雖然已遠離朝堂多年,但也多少有些消息,這次齊家為聖上建造新宮殿是一,他們竟借此機會以侯王之規修起自己的府邸來。”
祝英臺眯了眯眼睛,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此事倒可以狠狠搓一搓他們的氣焰。”
“我有意将齊家之事告訴父親,本家那裏想必會好好借題發揮。”馬文才看看周先生與祝英臺,也道:“送到手上的把柄,我們幾方好好籌劃一番,不怕聖上不惱他們。”
祝英臺有些訝異:“你不是不愛理會這些事的嗎?”
馬文才道:“以齊家行事,遲早也要将主意打到我們幾家頭上。有此時機,何不利用。我對那家早已沒耐心了。”
祝英臺捏捏他肩頭,應和道:“我也修書一封禀告父親,想必他們會與周先生聯系。”
三人有了默契,此事便就此放下。祝英臺将祝英玖叫到周先生面前,道:“周先生,這是我堂弟祝英玖,也有意拜讀于周先生座下。”
祝英玖立刻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周先生瞧他雙目有神,眉眼間與祝英臺頗為相像,只是更精致幾分。再看他往日習作,也有幾分才氣,便樂呵呵允了。
離開周先生住處,回到不厭居,馬文才和祝英臺便提筆寫信,兩人有商有量,将利用齊家這次大不敬的事說了清楚。馬文才還請父親同吳郡的吳太守那裏提上一提,好讓那監頭收斂幾分。
不過信發出去到真正在朝堂上發動可能還需更長的等待時間,在那之前書院也只得先低頭忍耐。
然而書院裏的學生都是些血氣方剛的青年,哪怕有周先生的安撫、監頭的狠辣威吓,時間久了,誰人心裏不憋着一口氣。
這氣他們無處抒發,有些人卻轉頭沖向馬文才與祝英臺,将他們視為跋扈的世家的代表,背地裏诋毀,當面陰陽怪氣。大約只有這麽做,他們才能稍許排解面對世庶之別、官民之差的無能感。
馬文才與祝英臺都還看得開,反倒是梁山伯與自救會的人替他們打抱不平。與這兩人相處日久,他們從沒覺得他倆仗世家身份欺辱同窗。有時候,他們還會受到同為寒門的學生排擠。
如此一來,書院裏竟漸漸分為兩派,一派堅決反祝馬二人,一派則是力挺。前者說後者奴顏婢膝,後者說前者心胸狹隘,總之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當這兩派矛盾漸起時,聖上突然下了道旨意,“放奴”,即所有為奴為婢者均可以獲得自由民的身份。
這道旨意在世家掀起了軒然大波。
祝、馬兩家及其他聯合起來共同上書參齊家的世家也都沒有料到,聖上被齊家惹怒後,竟是對所有世家都下了手,甚至也波及到其他稍有資産的富裕人家。
馬文才甚至懷疑這皇帝是不是被現代人穿越了,這思想有些先進啊。只是如今的社會,生産能力還不足以讓所有人都有機會養活自己,随着土地、資産的集中,加之這時代人命輕賤,仍會有人或主動或被迫選擇賣身為奴。
他和祝英臺還沒來得及寫信回家,家裏已有信來叫他們不必擔心。他們家中倒沒什麽狀況,因為對下人都極寬厚,即便有那樣的旨意,也沒幾人要求離開。
但有些人家則沒這麽幸運,傳聞中有些心思不正的奴仆曉得了這個旨意,竟聯合起來殺了主人家,分了主人家的財産田地。
更多的奴仆,還是在主人家過得不好,被長久地壓迫虐待,如今有個機會脫離出來。
民間關于這些富裕人家如何殘虐的傳言很快甚嚣塵上。
書院裏原本關于祝英臺和馬文才就有紛争,如今更是火上澆油,甚至有人叫出話要救下兩人的書童,将這兩人打死,用性命來贖罪。
祝英臺雖對此嗤之以鼻,仍是從家中調了兩個護衛來,護着馬文才和祝英玖。幾人無事不出院門,省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三七幾人氣得落淚,更怕公子心中有芥蒂。在他們看來,公子心善寬容,主家吃喝不缺,即便是仆人,他們的用度也遠勝于普通的富裕人家,這樣的日子叫他們極為滿足了。
馬文才見三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是哭笑不得,連聲安慰道:“你公子不是那樣聽風就是雨的人,別人不曉得你,我還能不曉得?你們陪伴伺候我這麽多年,難道我會因為外人一句話就全然忘了?若是你們想要離開,我自會允了,若你們不想,我也不會随便打發你們走。”
三七哼哼道:“我要繼續伺候公子。”
馬文才內心不免感動于他們的耿耿忠心,更笑得溫和。
屋外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馬文才還開玩笑道:“我的好三七,你可別再哭了,瞧瞧,天上都被你哭出一個洞來。”
馬文才一語成谶,這天仿佛真的破了一個洞。下了一天一夜後,這雨反而轉大。
書院建造時,選址選在山腰上兩座峻嶺間的一片稍平緩的谷地,他站在院子裏,也能望見兩側山坡。
随着聖上旨意一下,在鳳凰山和書院附近伐木挖石的勞役便停了,但短短兩三個月,他目光所及的山坡上還是早已禿了一片,再加上挖山更有些坑坑窪窪。在雨水中顯得格外醜陋又凄涼。
這雨斷斷續續,一下便是小半個月。梁山伯忍不住嘆氣,道:“今年這地裏恐怕又要遭殃。冬天太暖不下雪,春天雨水又過多,春播的種子現在大約已經爛在地裏了。”
祝英臺和馬文才不懂地裏的事,不知道怎麽開口勸他。
祝英玖心思細膩,好言安慰,道:“年景不好,乃人力所不及。只要人好好的,總能再起來。”
當夜,子時已過,祝英臺忽然從夢裏驚醒,隐隐約約聽見遠處不知哪裏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
他輕手輕腳下了床,門外護衛的聲音恰好傳來,道:“公子,山裏有響動。”
“山裏?”祝英臺皺起眉,忽然臉色大變,喊道,“快!快将他們都叫起來!山裏蛟龍要出了!”
房間裏馬文才被他驚醒,揉着眼睛問道:“信齋,出什麽事了?”
祝英臺語速極快,道:“山裏有響動,我猜是出水了,你快起來!”他邊說邊套上外袍,抓上蓑衣,一件自己披着,一件往馬文才身上一裹。
馬文才瞬間清醒過來,随着祝英臺跑出門外。
山中轟鳴聲漸漸大起來,仿佛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