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災(下)
雨水淅淅瀝瀝落在鬥笠和蓑衣上,腳下地面濕滑,空氣裏彌漫着土腥味。
馬文才抓着祝英臺的手,徑直往居仁園走去。
一路走下來,四周全無人聲,滿目瘡痍。馬文才兩世經歷,也是第一次親身面對這樣的災難場景,不自覺又往祝英臺貼近了些。
居仁園門內沖出來不少泥沙,将園內的道路徹底覆蓋,幾人幹脆爬上院牆。
站在高處,更能清晰地看見,凡是靠近東側山體的屋子無一不被大水裹挾着泥沙沖擊。有些原本就建在山坡上的屋子就更別提了,整個變了形,與山上滑落的樹木山石一起被沖往山下。
他們的不厭居算是運氣不錯,東邊的院牆有些歪斜,牆外堆着些樹枝碎石,但仍然立着。他們相視一眼,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院子還在!
他們順着院牆跳上屋頂,進入院內,銀心背了些炭,六曲背着鍋盆和吃食,護衛炕上兩床被褥,祝英臺和馬文才各自背了幾套幹淨衣服,這才離開。
回去時,幾人腳步放慢了許多,每一個沿途見到的屋子,都會想辦法進去瞧一瞧,或者站在近處喊幾聲。有一兩個運氣極好的學生,屋子靠裏,洪水沖到時力氣已經小了些,屋子便多多少少保存了下來,他們也躲過了一劫。此時有人來找,便也帶了些吃用的東西跟上。
其他幾個小隊的情況也差不多,多少都能找些吃的或用的帶回大成殿,但能找到人的極少。一趟出去二十幾人,帶回來的也不過五個。叫人慶幸的是,周先生與阿成都在其中,叫書院衆人仿佛都有了依仗。
有了吃的,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增加了許多。殿內的人強迫自己調整好心情,不去想那些可能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不幸。
等第一批出去的人都回來,第二批人也出去了。馬文才讓梁山伯和祝英玖二人清點收集來的東西,優先發放給出去搜集東西和找人的這些人,然後是年紀大的先生和傷患,至于那些身體無恙卻只顧着躲在殿裏的,他只少少分了一些吃的,不叫他們餓死。
當第一批自救會的人出去後,許多并非自救會的學生、仆役等也都自願組織起來出去找東西救人,他們回來後,竟也自覺地将東西全交到馬文才這裏,等他們分配。聚集在大成殿內的人不知不覺間就形成了秩序。
如此又是一天一夜過去,雨終于停了,露出久違的陽光,山上也很快不再有水沖下來。
接近午時,山下傳來人聲。祝家護衛終于帶人上山來了!
大成殿內登時歡呼起來,不少人甚至喜極而泣,抱着頭痛哭出聲,似乎要将這兩天的恐懼、悲傷通通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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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來到祝英臺身邊,簡要說了下情況。
其實,尼山書院的運氣既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這次鳳凰山中好幾處山谷都爆發了洪水,尼山書院所在之處發的水并不算大。但因為前些時間齊家故意叫人在書院旁開山伐樹,使得兩側山體松散,再加上去年的旱與接連半個月的雨水沖刷,最終導致許多處山體大塊崩落,沖擊到書院。
下山一路艱難,原先的路基本都已毀了,而且越向下走,洪水彙集沖刷後所留下的痕跡越是驚人。等走到山腳,便看見許多坐落在山下的村子幾乎都被洪水摧毀,只留下一片水澤。
馬文才已不忍心再看,咬着牙低頭向前走,但沿途的嚎哭、□□仍源源不斷傳到他耳中。
一直到錢唐縣裏,無數流民無處可去,窩在牆角,臉上都是迷茫。
直到和祝英臺幾人進了一間客棧,馬文才總算放松了些。
“僅僅錢唐縣裏就是這般模樣,也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了。”馬文才嘆了口氣。
祝英臺捏捏他的手,道:“別多想,先顧好自己的身體要緊。”
話雖如此,幾人無一能安心休息。
第二天,祝家與馬家都有人來接。
分別前,祝英臺對梁山伯道:“若是你家中也受了災,便來尋我。祝家莊還是能安排下你們一家的。”
梁山伯又想拒絕,旁邊的祝英玖卻道:“梁兄,切勿推辭了。”梁山伯臉上莫名一紅,默默應下。
馬文才回到家中,馬太守和陳氏總算放下心來。會稽郡與吳郡相鄰,此次大雨,會稽郡裏也有許多地方受了災,馬太守每日大半時間都耗在衙內。
即便他如此勤勉,受災人數實在太多,馬太守已是焦頭爛額。
馬文才忍不住了,他趁馬太守一日晚間回到家裏時,問道:“阿父,可有什麽我能做的?”
馬太守心中寬慰,但還是搖了搖頭,道:“不必,你安心在家陪你阿母便好。”
馬文才皺起眉,不快道:“阿父,我已有二十,即便我幫不到什麽,阿父也可以對我說說。”
馬太守嘆了口氣,道:“還能如何,是那些受了災的流民。”
馬文才其實心裏有數,也早已想好,便道:“阿父,其實我倒有個主意,是受這次困于書院時的經歷所啓發。”
“哦?”馬太守道,“你說說。”
馬文才狀似害羞一笑,道:“這也是兒的猜測,當書院這些同窗受困無事可做時,心中便總是擔憂,但當衆人各自承擔職責,尋找食物、救治同胞時,卻都将心思放在做事上。因此,兒大膽猜想,對待流民或許也可如此。若是僅僅給予救濟糧食,他們不知前路何處,心中便會憂慮絕望,惹出事來。不如着人安排他們建造安置之所或回鄉重建家園,身上有事便顧不得其他。如此也便于管理,災糧也可按工發放。”
馬太守眼睛一亮,毫不猶豫誇贊道:“不錯!亦省了許多工錢,一舉多得。”
馬太守拍拍馬文才的肩膀,就要去研究如何實施這個法子,馬文才趕緊又道:“阿父,兒還有一事,或許是杞人憂天,但兒還是希望阿父能考慮一二。”
“你講。”馬太守道。
馬文才深吸一口氣,道:“兒擔憂的是,此次水災之後可能會接着旱災。”
在現代學地理時他曾學到,南方夏季旱澇情況主要受副熱帶高氣壓帶的影響。降雨的區域通常為冷暖空氣交彙處,而副高控制的區域則以高溫少雨的天氣為主。
依據他的推測,這一年北方冷空氣弱,所以冬天偏暖,春末夏初開始連續降雨,可能是暖空氣逐漸增強,鋒面在此徘徊的原因。以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今年副高偏強,随着鋒面北移,南方将受到副高的長期控制,這就意味着大旱。
但這些他都難以直接同馬太守解釋,他只道今年太暖,春夏都比往年來得早,恐怕夏季會極長。
馬太守本來還不以為然,細細想來卻的确有幾分可能。他點點頭,道:“我兒有心了,提醒得對。即便沒有旱災,蟲災怕也是少不了。”
他深深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一年怕是不好過。
果然,水災過後接連着晴天,仿佛全年的雨已經通通降完。一淹一曬之下,田地幾乎徹底荒廢。梁山伯一家覺得情況不對,便搬到了祝家莊。
馬太守因已有所準備,此時不慌不忙地安排那些流民協助修建引水工程。好在江南水網縱橫,即便是這樣旱了,多少還能從江、湖、井中取些水。春播的種子已經漚壞,便趁此機會改種些耐旱的糧食,多少能有些口糧。
雖然會稽郡裏勉強能穩住,但其他地方卻都已亂起來。
澇災、旱災,澇後有疫,旱中有蟲,簡直讓人懷疑老天爺是否要斷絕人的活路。
馬家與祝家已有些預感,紛紛收攏人手,小心行事。馬太守甚至叫馬文遠稱病,帶上喬氏和小琛兒回到府中。
六月,馬文才忽然收到宋恒霁宋先生的信。
自從上一次齊家替聖上修建宮殿被幾個世家抓住把柄後,馬文才與宋恒霁之間的聯系忽然少了許多。但因為之後接連發生了不少事,他便也沒什麽心思去想。
這次忽然又收到來信,他倒也有些與舊友久別重逢的感覺。只是看了信中的內容,他又覺得有些奇怪,似乎在暗示他會有事情發生?
還沒等他弄明白,當天申時末,祝英臺也忽然登門。
馬太守看見祝英臺時表情很是奇怪,他心裏更是滋味難言,有種看女婿的挑剔,又有些看媳婦的滿足。
他很快靜了靜心,問道:“不知祝賢侄這麽晚到訪有何急事?”
祝英臺拱了拱手,道:“在說此事前,晚輩還想請太守大人将逸華叫來。”
馬太守雖然奇怪,但也依他,叫人喊了馬文才來。
“信齋?你怎麽來了?”馬文才看見祝英臺有些高興,他們自書院遭水災後便再未見過了。
祝英臺看見他,眼神也柔和了幾分,道:“事出突然,逸華,你是否收到宋恒霁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