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記住
被砸毀的老款銀天使有着複雜的身世,相比只被轉手過一次的汪顧,它的命途可謂多舛:
一九九九年,它由香港入關,挂入張氏名下成為公司財産,是張蘊兮特意買來裝點門面的。
當時張鵬山的座駕是一輛在九十年代初期風靡全球的勞斯萊斯銀刺,八八年買入的八五款,到九九年已經成為古董中的新貴,老爺中的少爺,收藏倒是可以,平時開出去就顯得不太光鮮了。張蘊矣常年跟随父親左右,便以照顧父親為名,提議張蘊兮把新車給老爺子用。張蘊兮看出他假爹濟私的心思,可并沒有拆穿,因為RR的款式無論哪一款都顯得十分老相,她自己是實在沒興趣用的,一貫看不上RR的師烨裳就更沒興趣跟她同用,于是她幹脆地将新車做了順水人情,也算結結實實地盡一回孝。
可惜新車還沒享受幾天,張蘊矣就遭遇到賭場滑鐵盧。他帶車去了趟澳門,卻沒有将車帶回來。究其原因,不外是以車輛作為質押抵償賭債。車子是公家的,押在黑市典當公司也不能變現,逼得他必須回來拿錢。但九九年時張蘊兮還沒死,他個浪跡花叢的風流賭鬼手裏又能有幾個閑錢?
張蘊兮一聽車子被押,光火歸光火,卻還是不可能做那半價賣車的生意,只好從私人賬戶裏掏錢給他付了賭債,将車取回。後因考慮到這件事對公司名譽的影響,張蘊兮索性把車子買斷,将其納入自己名下——從那時起,張鵬山坐着的這輛銀天使就已經與他再沒有一毛錢瓜葛。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之後,這輛豪車二度易主,徹底抛棄它的舊姓,改嫁師烨裳,直到今天。
“那麽好的一輛車,你倒是砸它做什麽?”民警查完車管所的過戶資料,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師烨裳并沒有倒打一耙狀告失竊,這又令他松了一口長氣。一樁狀似打砸搶燒的刑事案件在幾分鐘內降級為家長裏短的民事糾紛,又從民事糾紛直接降級為“誤會”,真真地來了一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實在叫人大開眼界,啧啧稱奇。
“我砸它自然有我的原因,可具體因為什麽我就不方便說了。”師烨裳還在觀望汪顧,極其罕見地顯出了心不在焉的樣子,“如果這事再沒有需要我協助調查的地方,那我想我已經盡到了公民義務,應該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民警們面對這樣一個操着鋼管砸自己家車的女土匪心裏免不得發虛,讓師烨裳做完例行登記,他們便迫不及待地收隊離去,臨走他們還想着要叮囑師烨裳一定要把停車場恢複原樣,可餐廳老板不想開罪這位敢砸他們大主顧車的兇神,急忙讓保安洗刷一番就算完事。
在場四人知道師烨裳還有家事要辦,也知道無論誰的家事都是見不得人的,故而也不用師烨裳招呼,她們自己就熱熱鬧鬧地往漁場裏去。林森柏和端竹比立定跳遠,越比越來勁兒,幹脆就一蹦一蹦、兩只兔子似地以跳遠代替了走路。跳過師烨裳身邊時林森柏轉頭道:“你們聊完了來釣魚啊!”師烨裳先白了她一眼,後又作勢踹她,她一着急,一蹦就蹦出老遠去,只落後端竹三米。
此時,汪顧正在費力地與張鵬山交流,提醒她師烨裳到來的,不是師烨裳的腳步聲,而是張蘊矣的眼神。張蘊矣在看見師烨裳後,原本渙散的眼神驟然凝固,仿佛刀光劍氣一般從眼眶裏射了出來,“賤貨,你到底要把我們害成什麽樣才夠?!”
汪顧聞得此言,一下愣住,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張蘊矣的臉上便已經長出了一個熟透的巴掌印。
師烨裳站在他面前,下巴微揚,愛笑不笑,左手揉揉右手,卻是一言不發。四人圍成的一個小圈子轉瞬陷入沉默,氣氛尴尬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師烨裳,要麽,我們先走吧。”汪顧扯了扯師烨裳的衣角,生怕師烨裳再做出什麽害人的舉動。師烨裳面無表情地偏頭看她,難得溫柔地說:“你先去吧,我跟他們聊聊。”汪顧既擔心師烨裳有危險,又擔心師烨裳會令別人有危險,這會兒當然是不肯就範。可師烨裳似乎并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征求她的意見,一眯眼,師烨裳口中淡如清風地飄出兩個字來,“去吧。”
汪顧一聽這話,立時就蔫兒了,因為覺得自己像個任性耍賴的孩子,正在由着脾氣給師烨裳找麻煩——這本來就是師烨裳與張家的恩怨,她來勸架,看似有理,其實多餘...念及如此,她愧疚地看了師烨裳一眼,替師烨裳揉了兩下手掌,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錢林郝華瞧着沒心沒肺,可都沒有棄汪顧遠去,大家一致覺得汪顧是那被妖怪熱愛着的唐僧,極有可能上一秒上床,下一秒下鍋,于是人人都關注着汪顧什麽時候下鍋——當然更關注上床,可上床肯定是看不見的,她們百般無奈,只好關注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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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做人別惹師烨裳,惹了就遭殃。
被師烨裳大刀闊斧地那麽一攪合,漁場內本就不多的客人零散走了大半,現下正是個空曠幽靜的光景,汪顧剛進漁場大門便很輕易地發現四個高高低低的身影站在池邊,面朝通往停車場的大門,似乎正在等着什麽。一見她來,其中最矮的一員率先出列,兩臂不斷交叉着朝她揮手。汪顧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只紙片剪成的小兔子,适才沾染陰霾的心情立刻又變得一片大好起來。
快走兩步,她扯開嗓門,在空洞的場地的中央揚聲道:“你們還沒開釣啊?”
她身體棒,中氣足,嗓音嘹亮一如京劇裏的武生,漁場又像個倉庫似的闊闊大大,四敞八開,這就更使得那餘音繞梁,不絕于耳。可惜對一位新時代的職場女性來說,這絕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汪顧霎時燒紅了臉,簡直恨不能飛身一跳,拿自己喂魚去!
“就等你了,有你才叫釣魚,沒你我們不如打麻将,”林森柏擰腰一指不遠處的一排魚杆,臉上帶着一種洋洋自得的稚氣,“我們先開始,不管師烨裳了。她一跟張家那群人在一起就可能耗呢,等她談完,魚都睡了!”咪寶站在池邊,眼見淺處幾尾小魚被噪音吓得四處逃竄,心中不由作想:你這麽吵,魚怎麽睡?
五人随即開始釣魚,過程種種掠過不提。反正距離林森柏兩米範圍內的人均被林森柏杜撰的鬼故事弄得一致向外散發出陰森詭異的氣場,把天性敏感的魚蝦王八吓得魂飛魄散,通通跑到魚池中央紮堆取暖。魚池四周一幹釣客莫名其妙地釣不到魚,卻也不知該怪誰好,只得硬着頭皮幹挺着。
傍晚近六點時,師烨裳進來了。
汪顧丢下魚杆迎上前去,卻是不期然地瞧見了師烨裳泛紅的眼眶。
她知道師烨裳這是哭過,可能還哭得很兇。因為師烨裳輕易不哭,但凡哭一次,就難免哭出一番天地也要為之動容的聲色來。她似乎想把心中所有的思念和悲哀都溶進淚水中流掉,可是杯水車薪,終究徒勞。汪顧心疼地摸摸師烨裳的臉,觸感一片冰涼,可見師烨裳是在外面站了好久,自覺一切恢複常态才進到室內——這令汪顧很不忍心拆穿她善意的隐瞞。然而汪顧要确定她沒有受傷,就必須忽略自己的不忍。将師烨裳帶到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裏,汪顧鉗住她的雙肩,亟不可待地問:“他們把你怎麽着了?你有沒有傷到?你這笨蛋怎麽不知道叫人呢?我們都在裏面啊!”
師烨裳兩手插兜,低頭看地板,咬牙咬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個明知自己做錯了事,卻死犟着不肯承認的孩子,“笑話,他們能把我怎麽着?我只是看見他們就來氣。”
面對兩個時常辱罵自己,且謀殺過自己不知多少次的人,誰都得來氣——師烨裳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道理,所以早就挂在嘴邊,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她不能告訴汪顧,她砸了那輛車,又為那輛車而哭。畢竟這個說法,除非如實解釋,否則是徹底說不過去的,但是她現在已經不忍心再去對汪顧解釋什麽了。汪顧難受,她也不舒服。所以,一點點心疼,一點點不舍,哭哭就過了。反正張蘊兮是不會因為她砸了她留給她的車而責怪她的——她永遠不會責怪她。
“唔...真是氣哭的?”汪顧總覺得師烨裳有所隐瞞,初初一聽,就有些不相信,可師烨裳從見到那車開始的所有表現都證明了她的火氣,容不得誰來質疑,于是汪顧趕緊掉轉口風道:“晚上回去要好好檢查檢查,你敢多一塊淤青我都饒不了你。”
師烨裳刻意從鼻子裏嗤出一點笑聲,勾起嘴角,想要用臉笑一個給汪顧看看,但她的臉已經被夾着雪花的冷風吹得僵硬,一動就疼得要命,實在笑不出來,于是她只好省略種種過渡與轉折,長話短說地将今天她在汪顧面前所做所為的目的訴知汪顧,以免日久天長的平靜生活會把她胸中殘存的一點警惕蠶食掉。
“汪顧,我剛才砸車的樣子,雖然很不好看,但我希望你能記住。直到張鵬山入土那天為止。”
老實說,汪顧搞不懂師烨裳為什麽要讓她記住她砸車時的樣子,可師烨裳既然這麽說,她也就這麽應了。死活這樁事在她腦海裏并不是多麽容易抹去的——那輛被砸的銀天使就算放到現在賣,也能抵上她在張氏裏一年分紅的總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