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郝君裔的一天

歡樂的元旦三日假期轉眼就過。

一群奸商作鳥獸散,各自回家打理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去了。

端竹這天照例是閑而無事,陪着郝君裔看完早間新聞,她便夾着英語課本去往樓下的小花園裏溫書——不能在郝君裔身邊溫書,那會使她分心。不過這不怪郝君裔,只怪她自己。畢竟郝君裔睡不着跟她有什麽關系呢?她卻偏不受控制地跟着瞎起哄。半夜裏郝君裔睡不着,翻來覆去地攤烙餅,直把自己累得奄奄一息也不肯安靜地做幾個深呼吸,平靜地數羊。

端竹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個好辦法,就只憑着直覺将她牢牢地抱進了懷裏。

接着,兩人維持住擁抱的姿勢,開始吵架。

郝君裔說她睡不着,別抱着她,難受。端竹就說她不難受,抱着舒服。

郝君裔又說端竹舒服她不舒服,讓端竹快點兒放開。端竹假期裏偷偷跟姐姐們學會幾招好用的,這會兒就實驗性地耍起了無賴,非但抱死了不放,還倒打一耙地怪罪郝君裔自己不睡也不讓別人睡。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擡杠。一個連掙紮也不掙紮地邊在別人懷裏取暖,邊批評對方抱得她不舒服。另一個照本宣科地輪流使用汪錢林三者的膏藥招數将本就森嚴的防線糊成了一道刀槍不入的橡皮戰壕,只把車轱辘話來回來去地說,差點兒沒把自己給繞進去。

最後兩人之間的戰火升級為批判對方的人生觀。一個說對方小小年紀老氣橫秋沒有一點少年人的朝氣。另一個将自己檢讨了一番之後發現自己其實除了在對方面前沒有朝氣之外在誰面前都挺活潑開朗的,于是便反诘對方為老不尊沒有一點中年人應有的沉穩,同時還捎帶手地指責對方不以積極的态度面對人生。被指消極的一方早八百年前就知道自己的生活态度與社會主流幾乎背道而馳,但她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大是大非的錯誤不外就是人各有志罷了,所以她當面鑼對面鼓地戳向了對方觀點中的狹隘之處,指陳對方為深受主流思想荼毒單知随大衆從大流的傀儡少年。一貫認為自己目标明确思想純良只不過是适應力稍強的傀儡少年立刻講問題上升到哲學角度,以相對與絕對的觀點辯駁了對方所謂狹隘......

日出時分,鳥兒都開始叫了,床上兩人卻還不知疲倦、上綱上線、四肢糾纏地窩在被子裏磨牙。郝君裔抗戰期間喝多了水,這夜最後一次如廁之時她從根本上反省了自己的錯誤:我跟個孩子争什麽呢?随即決定要拿出大人的态度,謙讓一些。

回床後,她又被端竹拉進懷中,剛想對端竹說些大人該說的話,可端竹仿佛早有預料地搶白道:“睡吧,天都亮了。是我不好,明知道你戒了藥後情緒不穩還跟你一般見識,對不起,今後再也不會了。”郝君裔心想這孩子哪兒學的一嘴罵人不吐髒字的功夫。一時又是氣得牙癢癢。殊不知她本人就是個中好手。端竹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這句話,倘若端竹不對她說,就該是從她嘴裏吐出來的。只不過“明知道”後面的話要改成“你是個小孩子還跟你一般見識”——也不曉得到底是誰山寨了誰。

後來,兩人都默契地安靜了。再後來,兩人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鬧鐘敲響才一先一後幽幽轉醒,随即開始重複內容相同的每一天。

八點四十五,端竹在小花園裏見到穿戴整齊的郝君裔,手中翻書,心裏難免有些遺憾,大要意思就是:想當初郝君裔吃藥吃得睡不醒,早上衣服都得是她給她穿。現在倒好,連這點兒猥亵的機會都沒有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端竹的遣詞造句要更文雅一些,“猥亵”之類詞彙在她腦中字典裏是不存在的——她把“猥亵”稱作“照顧”,于是猥亵婦女也成為了名正言順的事情,哦,不,那不叫猥亵婦女,叫照顧心上人——這就更名正言順了不是?

總而言之,郝君裔能不能當成個合格的政客目前尚且未知,可端竹在這方面倒是越發入流了。她精于機械記憶,郝君裔的聲色眉眼,只要她想學就一定能學個十足,包括郝君裔的想法,如果郝君裔願意予以認真的解釋,那麽幾天之內,端竹的腦袋裏就能去蕪存菁,再革命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來。

“黨校也快放假了,你要認真一點。”端竹板着臉,樣子比她腳邊的小雪堆還要冰冷許多,“上課不要總坐在最後一排,跟你一道上課的很多都是□□,他們要真看上你,你未必就能保自己周全。”

Advertisement

郝君裔把自己脖上的圍巾緊一緊,雙手攏住大開的風衣襟領,佝偻肩背迎向首都特産、呼嘯的北風,一邊朝端竹走來,一邊好脾氣地微笑道:“你也快考試了,努力複習功課吧,閑事管得那麽多,都快變成老婆婆了。今後要叫你華老婆婆。”

端竹心想你把最前最後的兩個字去掉,我就不介意你叫。而後又覺去掉也有些粗俗,所以你還是叫我名字好。林小姐和咪寶阿姨不都是互叫名字的嗎?只要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其實叫什麽都一樣的吧?整天老婆老公地叫,反倒矯情造作...

郝君裔對端竹的內心世界一直無法理解,是以此時她見端竹陰森森地坐在那兒沉思,也不願白費心機去探其究竟,只是覺得端竹這孩子越來越古怪了,幾乎就是個舊社會裏的老管家,并且在她的襯托下,自己愈發地像那不成器的小少爺——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呢?

“唉,我走了。中午你別做飯,去食堂跟我一起吃吧。”郝君裔輕易不願動腦,但不動腦時她的智力已經很可觀,“多認識些你所謂的□□也沒壞處,再說你年輕貌美,你一去,那些看上我的人就轉移目标向你了。雖然你還沒成年,可大學生的正事裏也包括談戀愛,□□太老你看不上,孫子黨總能有你中意的吧?”

端竹點頭不答,心裏又在想:你說得沒錯,我就是看上你這孫子黨了。

郝君裔走後,端竹回到屋裏,先是緊挨着暖氣讓自己從外而內地暖和起來,接着就鋪開草稿紙,攤開高等數學課本,又将課後習題做了一遍。期間郝君裔打過一次電話回來,說的是因為授課老師下基層開會,午後的課取消,中午兩人還是在家吃吧。

電話中,郝君裔提及自己和端竹時,用了“咱娘兒倆”這個詞,端竹起初覺得好笑,一番忍俊不禁後,又感到郝君裔在課室裏實在太随便了。即便大家都知道她是未婚帶了個收養的孩子,可再怎麽樣也不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農村老娘兒們的形象吧?老爺爺可是交代過的,要盡量在人民群衆當中樹立起郝君裔謙遜有禮,務實肯幹,勇于進取,開拓創新的青年幹部風範...端竹順着這條思路想開去,腹中很快開滿了一數黑暗的花朵。

端竹本就是個實幹派,在林森柏處又學得一身的風風火火,想到什麽,只要情況允許就恨不能馬上去做,于是她迅速地收拾好筆墨紙硯,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順着自己的歸類習慣很快找到午飯素材,三下五除二,不消一個小時就做出了一頓青黃紅藍色彩斑斓的午飯來。

午間十二點過二十分,郝君裔準點準時地回來了——她去上課,只需在路途上花費十五分鐘,等她下課,便需在路途上花費二十分鐘。端竹時不常地感嘆說人的懶惰果然是無下限,就算不趕時間,快走兩步還能要了她的命麽?她卻不以為然,因為她覺得慢慢走也是享受生活的一種方式,路上招貓鬥狗,更是別有一番樂趣。

“午飯吃什麽?”郝君裔進門就把大衣往沙發上一丢,整個人也跟着長長地躺了上去,“下午我要好好睡一覺,今天上課差點睡着。”

端竹在廚房裏聽着,少年穩重的臉上突然起了一點笑意,可那笑意表面蒙着一層陰險邪惡的詭異氣息,這就叫人很不敢恭維了。過去一小會兒,她估摸着郝君裔休息夠了,利落地擺好飯桌便叫郝君裔來吃飯。郝君裔躺在沙發上要睡不睡的,就覺得渾身上下的不愉快,腰也疼是背也疼,在由客廳走進廚房的一路上都在埋怨,“都說晚上別抱着我睡了,你娘我老胳膊老腿,哪裏折騰得起,”話到這兒,她的聲音猛然提高了八度,用手指着色彩豐富的飯桌,“這、這是午飯?!”

飯桌上擺着五個碟子,碟子裏分別裝着連皮的整個兒紅薯,連皮的整個兒黃瓜,連皮的整個兒土豆,連皮的整個兒茄子,甚至還有連皮的整個兒小南瓜...這叫人可怎麽吃啊?

“我看那你最近走鄉土路線,為了給你點兒靈感,我就把飯也做得鄉土一點,咱、娘兒、倆、也體驗一下西柏坡風情,不能總讓深入農村的口號流于表面。”端竹習慣性地要去找筷子,可轉念又覺這頓午飯是完全可以不用碗筷的,為了讓節能減排的口號也不流于表面,她空手折回桌前,拉開椅子坐下,着手剝起了土豆皮。

郝君裔哭喪着臉,指着土豆問:“土豆怎麽吃好?”

端竹垂着眼皮答:“蘸鹽吃好。”

郝君裔哭喪着臉,指着紅薯問:“紅薯怎麽吃好?”

端竹擺弄土豆答:“粘糖吃好。”

郝君裔胃裏開始泛酸水,可還是指着茄子堅持不懈地問:“那茄子怎麽吃好?”

端竹将土豆皮收攏成一堆答:“蘸醬油吃好。”

郝君裔咬牙:“那黃瓜怎麽吃好?”

端竹咬一口土豆答:“蘸白醋吃好。”

郝君裔扶住椅背:“南瓜呢?”

端竹嚼着土豆答:“蘸酸梅醬吃好。”

郝君裔破罐子破摔地想,也成吧,如果蘸點兒東西吃的話,味道應該都還能勉強接受,不至于讓嘴裏淡出個鳥兒來,便問:“作料都在哪兒呢?”

“理論上是這麽吃好,可在西柏坡,你又不是□□,哪兒有那麽多調料給你呢?只有鹽巴。好好體驗吧,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