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樹
一頓堪稱辛酸的午飯過後,郝君裔換起睡衣——還是那身棉布料子的趴趴熊——噗通一聲倒進床間,捂着個丁零咣啷的肚子還要喝水。
端竹知道她是光吃碘鹽覺得嘴裏發幹,可也不打算給她水喝了。
而郝君裔是很難自覺勤快的人,端竹不替她取水,她就守着那小半杯水很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歐美麻豆般的颀長身軀在床間側卧着縮成一團,不像個女人,倒像只營養不良的大熊貓。幾乎是用舔的喝完一杯水,她便抱着杯子不動彈了。
“郝君裔?”端竹試探着叫她一聲。沒有回應。端竹合起報紙走到床邊,果然發現她睡着了。從她鼻子裏呼出的熱氣在唇前的玻璃杯壁上凝成白霧,緩慢而富有節奏的一呼一吸之間,白霧總在變化形狀,卻像放電影一般連續不斷——端竹都看在眼裏,可腦海中想的并不那麽藝術。她看見氣息是從郝君裔嘴裏出來的,就開始琢磨郝君裔是不是感冒了,由于鼻塞所以才必須用嘴呼吸。
小心翼翼地把手蓋到郝君裔的額頭上,她試探了郝君裔的體溫。但她的體溫太高,對方體溫太低,這就怎麽摸都是涼的。想來,跟郝君裔在一起快有一年半了,端竹卻從沒怎麽見郝君裔病過。兩個十分健康的人在一起,生活中連點手忙腳亂的調劑都沒有,日子真是太過乏味了。
前幾天端竹忍不住問郝君裔,你病過嗎?郝君裔想想,說,有一陣長智齒,總發燒。端竹一高興,順勢問,燒到幾度?郝君裔似乎對這個記得很清楚,立刻就可以答出來,三十六度五。還解釋說長智齒都是低燒,這算低燒中的高燒,當然正兒八經發高燒時她也能燒到國際标準水平,不過只能偶爾一次,因為那實在是太難受了。多燒幾次她就恨不能直接死了算了。
端竹不可置信地把電子體溫計探到郝君裔耳洞裏,一量,三十五度六,且郝君裔當時還躺在被窩裏,體溫應當比正常時候稍高一些,照這樣講來,三十六度五對她而言可不就是發燒了麽?端竹想起人體的正常體溫大約就是三十五到三十七度之間,往下是快死,往上就是發燒,于是她也給自己量了量,居然正好是三十六度五,而她是剛喝下去一杯涼水,體溫照理要降——敢情老天爺是專門發她下來給郝君裔暖被窩的。實乃天作之合啊!
就在端竹懷古追幽,不勝唏噓的時候,郝君裔突然動彈一下,竟是抱着杯子親了一口。端竹看她一臉的舒适恬靜,便不再琢磨她了,取走杯子,拿一只中號偏小的趴趴熊,放到她虛捧着什麽的手掌裏,正好将她手中空隙塞得嚴絲合縫,轉而端竹又替她蓋好被子,偷偷在她臉上摸了一把,這才心滿意足地走出房間繼續溫書。
下午,有郝君裔沒郝君裔端竹都是一樣過的,讀書上網看報做飯,衛生倒是用不着她,每隔三天“組織”會安排人來打掃,她們的外衣外褲也都是送到洗衣店去清洗,這就使她愈發地覺得清閑,好像活着就是為了養閑,活着就是為了享受,活着活着就越活越沒意思了。
端竹有時候閑得太過,就會簡短地做一番人生思索。而她的思索目标,大多數是關于郝君裔的人生。她現在感覺自己可以明白郝君裔為什麽會養成這種心思沉重,卻又對什麽都不滿在乎的個性了。
用她長久觀察得出的結論來解釋,郝君裔是個天生就不容易快樂的人。這種人的特征是嘴嚴,話不多,喜歡微笑,善于發呆,熱愛争辯與不熱愛争辯往兩個極端走,思辨能力往往是很強的,卻又可以長久地在自己的世界裏放空。這種人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罕有興趣。體育美術文學音樂沒有一樣能夠吸引他們,其中個別甚至連正常人該有的三分鐘熱度都缺乏,表面看起來是喜靜不喜動,但其實他們靜得十分平淡空虛,很容易給人以孤僻鬼的印象。
至于郝君裔為什麽會對任何事都顯得滿不在乎,端竹如今更是明白透徹了。她什麽都不缺,又什麽都不想要,那她還用在乎什麽呢?她的日子過得太平靜了,每天除了家就是學校,再要麽是公司,活十年和活一天幾乎是一樣的,沒有波瀾,她也不想要那些波瀾——眼下端竹自己就是這個樣子,若不是她強撐着信念要學習,這會兒肯定是倒在床上陪郝君裔一起睡覺了。
“啊...”想到睡覺,端竹免不了就要近墨者黑地發困,可是看見攤開的書本,她又實在不忍心去睡覺,咬牙扛過一陣困意,她努力振作起來,卻不是埋頭看書,而是精神抖擻地給郝君裔煮咖啡去了。不一會兒,郝君裔午覺完畢,果然推門而出。聞見滿室洋溢着的咖啡香氣,她也沒有感覺驚訝。因為日複一日,端竹天天都會準點替她煮咖啡,而她,只需要準點起床喝咖啡就好。
用指尖捋順被自己睡亂了的長發,郝君裔伸個懶腰,一步三搖地走到沙發前,坐下,雙手托腮,發呆。端竹端着咖啡走出來,不跟她說話,只是默默地将咖啡杯放到她面前,轉身,又走向了客廳落地窗前的臨時書桌。
“端竹啊...”郝君裔沉思良久,大概也覺得悶了,拖着睡啞的嗓子開腔之後,端竹來到了她的身邊。郝君裔仰臉,一雙深邃淡棕的眼睛慢慢地将視線凝聚起來,“你幫我把咖啡喝了好不好?我怕我太精神晚上會睡不着覺。”
端竹聞言,幹脆地端起那杯已經變溫的咖啡,一仰而盡,然後低頭道:“反正你下午不用上課,不如出去走走?走得累了的話應該會比較好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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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君裔眨眨眼,又回到雙手托腮,貌似沉思實則放空的狀态裏,半天之後才像說夢話一樣喃喃道:“那我們去逛街?王府井西單崇文門?好像你來北京以後,我還沒帶你去吃過烤鴨,不如今天晚飯就吃烤鴨吧,全聚德便宜坊大董?”
端竹看她說得很迷茫,簡直就像在念經,心中不由就要懷疑她還沒睡醒,于是端竹彎下腰——不彎腰不行,她已經長到一米七八的個子,又有些近視,不彎腰連郝君裔的臉都看不清楚——摸了摸郝君裔的後頸,本以為應該溫熱,不料摸到的卻是一片冰冷的潮濕。端竹對此,心中有數,自然而然地坐到郝君裔身邊,她又像睡覺時那樣将郝君裔摟進了懷裏,“你戒藥沒多久,神經衰弱就是容易做夢,過一陣就好了,別怕。”
郝君裔如今是被端竹抱慣了,斜着身子,她混混沌沌地靠在端竹不覺得舒服,但也不覺得不舒服,既然沒有不舒服,她便懶得去反抗了,“我知道,就是回不過神兒。”漫無意識地擰着自己膝蓋上的布料,她依稀想起自己剛才做的夢,恐懼淡淡的,卻還是叫人害怕,“你個小丫頭片子今後去上班了,我老人家可怎麽辦啊...”
“我上班了也得睡覺。今後跟你一起睡,午睡也一起,你就不用怕了。”端竹把個尖下巴擱在郝君裔的太陽穴上,說出的話語絲毫不受阻礙,第一時間到達了郝君裔的耳朵。
郝君裔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與一個人日夜守望地相處這麽長一段時間,心理和生理都适應了端竹的存在之後,她确實是有些舍不得放端竹獨立了,可是舍不得又能怎樣呢?哪個孩子小時候沒說過自己一輩子都不離開爸爸媽媽的?但哪個大人會最終留在老人身邊?
孩子是樹,父母是樹邊的牆。樹還小的時候,需要牆的保護,于是長久地依靠在牆邊,恨不能一生都要長在牆裏才好。然而樹會長大,總有一天比牆還高,等它長大到能夠看見外面的世界,枝丫便會不受控制地朝牆外長去,并且不停地朝外長去,因為在圍牆裏,已經沒有足夠的陽光了。
饒是這麽想着,郝君裔也沒好說出失格的話來,她像所有家長一樣,對孩子的好意予以了充分肯定,“好好好,你跟我一起睡。今後等你上班了,我要睡覺之前就給你打個電話,你是開會也好,出差也罷,都得回來陪我睡覺,午睡也得陪。”
端竹很堅定地應好,同時還說:“一言為定。一會兒我去寫個字據,你把它簽了。”
“還是小孩子啊?許個願就要拉鈎上吊?”郝君裔反過手去勾住端竹的脖子,臉上終于有了幾分活泛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麽渙散呆滞了。
“不要總說我是小孩子,我現在去工作的話,已經不算童工,可以簽合同了。”端竹回答得認真,可越是認真,就越顯出她的孩子氣,反倒不如她冷冰冰地跟郝君裔鬥嘴時看來成熟。
郝君裔知道小樹這是快要長成了,禁不住就在心裏長長地嘆了一口。但她沒想到的是在小樹長成之後,不光是枝葉瘋狂地往外伸展,甚至還由于太過的枝繁葉茂,把她這堵牆都給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