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點菜
這人要是沒個正形,連頭疼都是偏的。郝君裔在這天清晨,捂着左額翻身,捂着左額蓋被,捂着左額翻滾,捂着左額俯趴,無論幹什麽都跟她的左半個腦袋脫不開幹系——根據古老哲人的理論,健康只有一個标準,那就是感覺不到自己身上任何器官的存在。郝君裔本不相信,可這會兒,由不得她不信。她感覺到自己左腦的存在,可她寧願自己根本沒長它。
現在,她迫切需要止疼藥的慰藉,但讓她自己下樓去取,是幾乎不可能的。這個點鐘,按理全家只有端竹一個活物,其餘都是死豬,就連傭人也受制于老板們的生活習慣,一律歡天喜地地接受了勒令,不到七點絕不起床。郝君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捂着左額,拿起床頭電話,滿懷希望地撥了個“0”,希望随即幻滅。
“唔...”郝君裔□□一聲,繼而發出一句理論十分創新的感慨:“讨厭勤快人...”
與此同時,端竹與她心有靈犀地也是唔了唔,不過相比她的痛苦,端竹所承受的,明顯更值得一唔——受傷部位在肩頸交彙處,受傷面積也有些寬大,為了不影響腦子,她接受縫合,但拒絕麻醉。
許多人都有過縫針的經歷,膽大的還會看着醫生在自己皮肉上制造蜈蚣。當然,受傷部位在屁股上要另當別論。根據群衆反映,縫針時會産生一種心理上的癢,這種癢比被蚊子叮咬還要難受,又因撓也撓不得,打也打不得而愈發地刻骨銘心。端竹知道這些,于是她聊以□□:疼總比癢好,至少純粹。鋼筋都穿過來了,還怕鋼針?
急診醫生從業期間自然見過許多英勇無畏的病人,縫針不打麻藥的更不在少數,但像端竹這樣年輕的雌性勇士并不多有。替端竹清理傷口時,見端竹疼出了一身冷汗,他忍不住再次規勸端竹,“又不是全麻,對腦子影響不大的。”端竹看見他手裏短小精幹的白針,條件反射地就要熱淚盈眶。可既然打定主意不用麻藥,她便不知悔改為何物了。歪過頭,她咬着牙,哆哆嗦嗦,很沒底氣地拒絕了醫生的好意,然後就這麽一面梨花帶雨地垂淚,一面自作自受地生挨了二十九針。
手術完成後,醫生安排她到隔臨的觀察室裏休息。她抹掉眼淚一看表,剛六點四十。這就意味着如果走運,到家時正好能避過“早”起的傭人。正值隆冬,她認為,只要換了這身血衣便沒人知道她為了省兩塊玻璃錢差點兒夠格去領殘疾人保障金——主意敲定,她便忍着肩上刺疼和陣陣眩暈跑出醫院,一路壓着80碼的超速基準線,争分奪秒地回了家。
“呼...還剩四分鐘。”下車之前,端竹再次确定時間。抹掉額上急出來的汗,她吃力地搬起副駕上那兩塊珍貴的玻璃,如獲珍寶地拍拍,露出一個只屬于新媽媽的欣慰笑容...
話說還在害偏頭疼的郝君裔此時正辛勤地窩在床上滾作一團,由于失去端竹的音訊,她竟隐隐覺得自己是被抛棄了。她幾天沒睡,此刻十分清楚自己一定與枕邊的趴趴熊不約而同地長了黑眼圈,可她更清楚她這號人長黑眼圈絕對不像趴趴熊那麽可愛,反而會像吸毒過量的道友。因為她頹。早些時候,端竹就這個問題批評過她。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回答的,“沒有我的頹廢潦倒人老珠黃,就反襯不出你的青春洋溢嬌豔欲滴,我為你做了這麽大的犧牲,卻還要遭你非議,真是太可憐了。你必須對我表示同情。”而端竹是不會與她一般見識的,當即就對她表示了同情,那會兒她心滿意足得意洋洋,現在可知道錯了,就像“狼來了”故事裏的孩子,在她最需要同情的時候,端竹無影無蹤。直到早上八點,她才在痛苦中渾渾噩噩地被人推醒,這使她史無前例地埋怨了一句,“怎麽這麽晚啊...”
“晚?”端竹看表,“你不會是發燒了吧?”她伸手去摸郝君裔的頭,就算明知道伸出右手即是折磨自己,但她更清楚伸出左手只會引發郝君裔的懷疑——她不是左撇子,能用而不用右手絕非自然動作。作為一個大齡孤兒,她不需要更多的同情與憐憫,特別是來自郝君裔的同情和憐憫,所以她必須維持常态,不能洩露蛛絲馬跡,雖然這有些困難,可越是困難她才越有興趣。“還是你昨晚上又沒睡成?我看見你的時間表上九點排了事,再不起床就該遲到了。”
郝君裔拿起一只熊貓蓋在自己臉上,也不知是不願見光,還是不願見端竹,“我頭疼,一會兒你替我陪君襲吧。反正她今天是跟林森柏在一起,你也認識,方便。”
端竹聞言,不禁有些奇怪:郝君襲和林森柏是舊相識,見面碰頭實在常理之中。再說林森柏與咪寶感情穩定,絕不會跟郝君襲再鬧出花邊。她們的會面,若不是出于友情,就只能是出于生意,可這又有必要讓人陪着嗎?除非...端竹在不知不覺中走進客廳,挂着一臉麻木不仁的表情打開藥櫃,腦子裏還在思索,手卻朝一盒酚咖片抓去。
不一會兒,郝君裔合水咽下止疼藥,心情終于沒那麽糟糕了,摟着大趴躺回床間,她半眯着眼睛看向端竹,“還想什麽吶?就是你猜的那樣啊。我受那只熊T之托,答應替她監視郝君襲。林森柏可能還不清楚老三有病,萬一午飯點一大桌甜食老三哪兒受得了誘惑?你今天的任務就是不讓你小姨亂吃東西,什麽蛋糕啊,糖水啊,糕點啊,她要敢碰你就在桌子下踢她。”
“她們之前不是談過戀愛嗎?林小姐怎麽會不清楚小姨有糖尿病?”端竹在床邊坐下,替郝君裔扯高被子,順便把大趴的頭往被子裏掖了掖,免得郝君裔吸入絨毛。
郝君裔服帖地任由端竹擺弄,眼神已在困意中消失,“跟林森柏談過戀愛的人多了,你小姨只是其中一個,再說她倆談的那叫什麽戀愛啊?也就上床這點像情人,其他一概是胡鬧。兩根空心菜啊兩根空心菜...你小姨也是空心菜,”說着說着,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邏輯也越來越混亂,端竹知道這是水裏混着的安定劑起效了,于是并不打斷,光坐在那兒作天真懵懂的側耳傾聽狀,“她再這麽吃下去身子就垮了,她垮了我可怎麽辦啊...你頂上吧,反正你是老四...她要實在想吃,你可以給她吃一點點,嘗嘗味道,可不能多,一點點...”這就沒聲兒了。
端竹摸摸那張輪廓分明的臉,見沒有反應,便安心地在郝君裔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幾天沒逮着機會親,今兒個可算得逞了。平時她親一口就夠,可這回許是憋得太久,居然親着親着就一鼓作氣地親到了郝君裔直挺瘦削的鼻梁上。郝君裔大概是覺的癢癢,抗議似地發出一聲低吟。端竹被這突來之聲吓得一個激靈,包天狗膽立刻瑟縮為正常尺寸,腦袋也随之擡仰起來,捏住鼻子,她簡直懷疑自己在流鼻血。
Advertisement
一個小時後,林森柏在茶室裏見到的端竹,已經完全沒有了急色鬼的樣子,而郝君襲果然是嗜甜如命,剛一落座就大叫茶點,“綠豆糕一份,甜粽一份,和果子一份,水果塔有沒有?沒有的話再加一盤蜜餞。”許多糖尿病患者本不喜甜食,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在确診之後都會修正愛好,進而一發不可收拾地挖掘出甜食的種種好處。郝君襲就屬于這號人。早年她除了蛋糕幾乎不大吃甜,近年由于被禁,逐漸心理成瘾,連兒時最不屑一吃的綠豆糕都成了心頭好。這不免令人聯想到張愛玲的“朱砂痣”與“明月光”。真真是常在之物不足貴,得不到的才最好。“茶就八寶茶吧。多放點兒冰糖。”
“笨蛋,一大早吃那麽甜要反胃酸的!”林森柏本着人道主義精神,故意咋咋呼呼地搶過服務員手裏的單子,幾筆劃去前面三樣,只留甜度較低的和果子在冊,“茶我點好了,人參茶,錢隸筠說喝人參茶可以補元氣!瞧你這副氣血兩虧的樣子,還是跟我學着保養吧!呃...堅果,所有的堅果各來一份,就瓜子不要,還有啫喱茶糕,微甜那種。”說到這兒,林森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而問向對面人,“你們吃過早飯沒有?要不要讓隔壁送點湯包過來?”還不等對方回答,她便徑自低頭,寫寫畫畫,“唔...我沒吃呢,我要兩籠。端竹在長身體,肯定還能吃,多加兩籠,你,嗯,你當提前吃午飯好了,再加兩籠。”
在衆人眼裏,郝君襲并不是什麽好鳥。但她可以跟任何人耍賴撒潑,除了林森柏。因為對方頑劣更甚。這叫鬼怕惡人。她頂多也就是在嘴上占占林森柏便宜。
“得得得,都随你,都随你。”郝君襲脫掉風衣,瞪着林森柏,搶地盤兒似地把頭靠到端竹肩上,陰陽怪氣道:“哼,說我氣血兩虧,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咱們當中要說氣色最好,當屬端竹,你瞧年輕人的臉多紅潤,”擡頭,見端竹呲牙,她又掉轉了口徑,“呃——今天冷,有點兒白,嗨,反正也比咱們強。咱這一代,長完青春痘就長黃褐斑,青春期剛過就開始更年了,尤其是你,昨晚幹嘛來着弄一脖子印章啊?是不是錢隸筠知道你今天要見我,提前給你上思想教育課了?”
林森柏急赤白臉地攏住衣領,好像她多正經似地阻止道:“滾蛋,當端竹的面兒別不正經!”
端竹在旁卻是心想:唉...你們都不正經,就剩我一個正經的。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不正經呢?真是急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