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苦命的爸爸
關于“戀女”這一惡名,師宇翰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他認為自己只是疼女兒,決無戀女兒的嫌疑。再說他師家就這麽一滴血脈了,不疼還能怎麽着?你以為他希望女兒嫁人啊?他還不是怕自己往生之後,沒人照顧自己那體弱多病的貝貝嗎?
說起貝貝,唉...師宇翰忍不住就要憶當年。
一旦憶起當年,他就有一肚子話要說。真真是個百感交集。
想當年,剛知妻子懷孕,師宇翰就打定主意要管孩子叫“貝貝”,以示“等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好好寶貝”之心,因為這是他們夫妻倆個共同努力十年的愛情結晶。多不容易。
別人生孩子費的是精血,可他們何止費精血而已,簡直是窮盡了心肝脾肺腎的血也差點兒功虧一篑。可憐的貝貝孕期之內便是一時的胎音有,一時的胎音無,吓得他倆一身身冷汗洗澡一樣橫流,堪稱日夜不停地忙保胎。好在當時師宇翰主業販雞,補品不缺。不然,按照七六年那全民鬧饑荒的陣勢,咱貝貝是如何也保不住的,餓也能餓死了。事後回想,師宇翰每每虔誠不已,念念有詞,謝天謝地——幸虧他信了張愛玲的話:投機倒把要趁早。晚了窮困潦倒事小,斷子絕孫事大。
一九七七年,快過春節的時候,貝貝好容易在娘胎裏待滿五個月。一顆小心髒也能跟媽媽共鳴了。可別人肚子裏的娃這會兒最愛幹的事就是踹媽媽肚皮,貝貝卻依舊乖得邪門,死寂死寂的,只在偶爾打嗝的時候能讓貝貝媽覺得自己懷的是個活物,不是叉燒包臘腸飯之類的東西。那個時期的師宇翰,除了販雞,每天幾乎就只剩下聽太太肚皮和摸太太肚皮兩件事可幹,以至于後來貝貝媽時常埋怨,說女兒的皮,是在出生之前就被爸爸活活摸薄的。
到了七七年三月份,負零點二歲的貝貝突然有了身為活人的覺悟,就像吃了瘋藥一樣馬不停蹄地猛踹媽媽。夫妻二人為此,先是惴惴地高興,認為貝貝終于願意像別的孩子一樣健康活潑了,後又灼灼地擔憂,認為貝貝跟她爹一樣性急,可能在娘胎裏待不住了——這世間事本來就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去醫院一檢查,果然有先兆早産跡象。師宇翰虛得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抖着把公鴨嗓詢問醫生如何是好。醫生說好在貝貝爸勤快,未到難免階段就載着貝貝媽上醫院檢查,這時候加以控制,應該可以安下胎來。師宇翰聽了表揚,一點欣喜也無,徒有手心一汪涼汗,遂咬牙決定,不惜傾家蕩産砸鍋賣鐵也要供貝貝媽在醫院住到貝貝平安降生為止。自此,師宇翰愈發起早貪黑,身兼數職,白天販雞賣蛋,夜裏倒票拾鐵,在醫院裏為了胎教必須注意儀容,可一出醫院大門他立馬就得變狗。如此熬過一月,正打算熬下一月,貝貝卻像不忍親爹受罪那般,拿繩拴都拴不住地拼了命也要早産了。
對一個母親來說,生貝貝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因為貝貝出生時,只有兩斤三兩。她家二老一看,娃娃還沒只雞重呢,就都哭了,哭得比她還響亮。貝貝一聲有一聲無地抽泣着窩在襁褓裏,不多時就被送進了保育箱。在保育箱中她三番五次的無語凝噎,傷心欲絕——但是都沒絕成。反倒引得保育護士對她格外關注,每天查房都要先看她絕沒絕,或要不要絕。
一轉眼,貝貝長到快五斤,可以跟着媽媽出院了。師宇翰歡天喜地地從嬰兒床裏抱起又萌又懵的貝貝,轉身就要跟保育護士說白白。貝貝也許是從這派歡騰熱鬧之中看出了要與漂亮保育護士離別的征兆,先前呆呆愣愣的小臉“喵”地一皺,她咬着拳頭,開始哭。哭得這叫個涕淚橫流,肝腸寸斷。保育護士于心不忍,上前接過她來哄哄抱抱,果然一抱就不哭了。過了一會兒,保育護士将她交回給師宇翰,複哭,不止。這麽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幾次,師宇翰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心覺女兒認賊作父,遂恨鐵不成鋼地輕輕在貝貝屁股上拍了一下——貝貝“咯”地安靜下來,再一看,原來已經瞪着眼睛就暈了過去,又把師宇翰吓得半死。
一個月後,再度出院時,保育護士交代師宇翰說三歲看到老,貝貝生來就是個氣性大的,身體又差成了如此這般,日後恐怕不好養活,有事趕緊送醫院。師宇翰謹記,從此連吓唬貝貝都不敢了,踏踏實實、純純粹粹、一門心思,就是嬌慣,終于在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之後,将個時常被人質疑“養不活、養不大、遲早夭折”的貝貝養成了如今已值而立之年的師烨裳,那個過程,想來真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說起這三十多年育兒經歷,師宇翰當然還有很多感觸,但其餘都可以不表,最緊要的還是感嘆貝貝媽,嘆她死得早,夫婦和睦二十三年,眼看就要攜手白頭,卻終不能與他一道,将貝貝嬌慣到底...如今想起,依舊心酸,一會兒定要與貝貝一道,去墓園看看未及熬成老伴兒的亡妻。
二零零八年二月六日上午,師宇翰門前踱步,擡手看表,心想,這都快八點半了,貝貝、阿不,小裳怎麽還不回來呢?哦喲哦喲,幸虧發現了,趕緊改口,不然一會兒又要把個寶貝疙瘩氣暈過去。話說當年還真是神乎,貝貝一暈就是一天一夜,醫生都醫煩了她也不醒,可一放棄治療她立馬又哭了——他這廂正追憶着似水流年如何如何,那廂汪顧也在父母的百般安撫千般鼓勵中踏上了征程。
汪露和她那一家子也趕了個大早來湊熱鬧,聽聞醜媳婦就要見公婆去了,汪露立刻幸災樂禍地唱了起來,“汪~顧,你是我的驕傲,汪~顧,我為你自豪,為你歡呼,我為你祝福,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哈!汪顧!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帶上我帶上我嘛,我很有經驗呢!”她沒吹牛。在這方面,放眼整個B城估計也找不出幾個比她更有經驗的來。
汪顧鐵青着一張臉,牽起汪露就往某個陰暗角落而去,“你給我乖乖在家呆着,今晚我要回不來,你可得陪我爸媽守夜。敢逃,”惡狠狠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吓得汪露後退一步,汪顧則像模像樣地繼續叮囑:“他們打麻将的時候記得叫他們勤喝水,快三點的時候再給他們弄點兒水果吃。一到六點就叫他們去睡覺。”汪露乖乖聽着,其實都是耳邊風。汪顧還要交代,但時間來不及了。只好作罷。“我走了,你多費心,幹好了回來給你發紅包,幹不好——”汪顧一眯眼睛,汪露立刻吐出舌頭,很自覺地抹了脖子。
時至九點,阿斯頓馬丁準時停在師府門前。汪顧與師烨裳目目相觑半晌,最後還是師烨裳打破了僵局,挑着眉毛問:“腿軟?”汪顧連忙搖頭。“心跳加速?”汪顧摸摸胸口,還是搖頭。“還會說話不?”汪顧剛想搖頭,但及時發現不對,遂點頭。“說一個看看。”汪顧做了兩個深呼吸,随即口吐蓮花道:“刷傻嘛?”師烨裳轉過頭去掩着嘴笑,笑完便抹着眼淚發了一紙特赦,“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回去吧,明天晚上來接我就行。瞧你舌頭大的,膽小鬼。”
汪顧聽那前半句其實是很願意如了師烨裳所願的,可聽到後來她就老大不高興了——身為攻君,即便有些雜牌,是個半路出家,但誰要被個純受說膽小啊?!誰要啊!再來,說她膽小就直接說膽小啊!她又不是不承認,幹嘛非要哄小孩一樣地說成那見鬼的該死的勞什子的“膽小鬼”!那明明是強攻哄弱受的說辭好不好?你看,你看看她渾身上下有一點兒像弱受的地方麽?!有麽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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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這種程度的腹诽并算不了什麽,卻可惜汪顧的腹诽一貫不只限于腹內,師烨裳看她自己坐那兒悶聲不吭地眉飛色舞,剛開始還想不通她抽的什麽風,但将自己剛才說的話重讀一遍之後,她明白了。朝車外望一眼,她起手将金黃色的小立領拉正,順便系起襯衫上的風紀扣。一切準備就緒,她把上車門拉鎖,無論心裏怎麽想的,嘴上都還是一派平湖無波,“別想了,再想就不是膽小鬼,而是小氣鬼了。回去吧。我走了。”
師烨裳說走就走,汪顧只聽咔噠一聲,車外冷風立時潮湧而來。
“诶诶诶!師烨裳!”汪顧傾身要去拉師烨裳的手,只差一點兒就要抓住,可還是讓它逃了。汪顧趕緊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疾步繞過車頭,一把扯住師烨裳,師烨裳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不笑,只是這麽看着。汪顧知道師烨裳這是鬧脾氣了,趕緊解釋道:“我沒膽小,沒膽小,你爸又不吃人,我見他又怎麽了,再說也該見嘛,最好還能跟他說說清楚,讓他放心地把你交給我,往後他要樂意,天天跟我爸媽一起打麻将逛公園,多好,是吧?”
師烨裳仍舊不笑,只是一雙霧霭迷深的眸子裏漸漸少了些寒氣,似乎是願意把汪顧的話聽進耳朵裏去了。
汪顧深明打鐵需趁熱的道理,立刻就乘勝追擊地補充起來,“我只是...只是不想讓你覺得我膽小嘛。你說,你剛那句‘膽小鬼’是不是哄我來着?聽你語氣,不像是激我,所以肯定是哄我。”汪顧心急地咽了口唾沫,“我不想給你找麻煩,你真的不用想法子哄我的。出爾反爾是我的錯,今後再也不敢了,早上扯謊也是我錯了,今後都不說這種一捅就破的鬼話了,可你也有不對,你得像罰別人一樣的罰我,不能這麽輕易就饒了我呀!你不百煉我,我怎麽成鋼呢?對吧對吧?”說着,汪顧不知怎麽的又傻乎乎地笑了起來,扭擰地将師烨裳正在掙紮的手放進自己褲兜裏捂着,然後有些遲疑,卻又無比堅定地刨根問底,“師烨裳,你...你是不是愛上我了所以才這麽遷就我?”她把腦袋湊近師烨裳,見師烨裳板臉不答只是後退,便又欺身上前,窮追不舍地問了一個“嗯?”
師烨裳忍無可忍地再次向後退開一步,朝汪顧飛一個眼風,眼睛是一潭秋水,表情卻是寒冰萬丈,“臭美夠了就放手。我剛才急着下車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看見爸爸站到窗邊了。你還想讓他偷看到什麽時候?”
汪顧驚得扭頭往那六米多高的幕牆大窗裏望,果然看見一個不算魁梧,但也絕不老邁的身姿。努力穩住胸中轟轟雷動,她嘿嘿幹笑兩聲,随即很想得開地自我安慰,也順便安慰師烨裳道:“這下好,這下連出櫃都省了。要殺要剮随岳父便吧。撐死就是十八年後我再來追你一回,到時你可千萬看在我為你死過一遭的份上,早點兒答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