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黨的女兒

師烨裳這輩子最不待見兩個人,一是張蘊兮的親爹,二是自己的後媽。前者與她有殺身之仇,後者與她無仇無怨。但她就是讨厭。

人的感情有好多種,讨厭算是負面感情中最普遍的一種。恨一樣事物肯定有個前因後果,但讨厭一樣事物是完全不要理由的。這就和日本人招人恨,寒國人招人厭,兇犯招人恨,蚊子招人厭是一個道理。畢竟誰有閑工夫去恨一群蚊子呢?光讨厭一詞就形容得夠夠的了。多一分都嫌負累。

不過老實說,師烨裳的後媽,跟蚊子不可同日而語,她真不是個用來讨厭的好對象,連師烨裳自己都承認,她讨厭她,是源于偏見。這不對。不對,但也不改。師烨裳就是這副德行——心裏把恩怨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但該怎樣她還怎樣。一邊認錯一邊犯。想來要不是身份特殊,身體羸弱,她都不知被性情火爆的師宇翰揍死幾回了。

好,對貝貝的非議到此為止,咱們背着她聊聊她後媽。

師烨裳的後媽有個很特殊的姓,黨。但她不是唐山地震後被國家收養的那批孤兒,也不是後來有一段時期在孤兒院中盛行“男姓國女姓黨”的産物,她是真的姓黨。祖宗十八代都姓黨。你要不信,問她爺爺。她爺爺就姓黨,有她爺爺的時候,還沒黨呢。

黨後媽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正趕上□□第一波□□。于是個倒黴催的被父親起了一又紅又專的名字,叫育花。黨育花。放今天看是俗掉大牙了,可放當時那就跟叫“李妍美”“李英愛”一樣,是特有品位的名字,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黨育出來的花朵麽,一聽就知道,不是貧下中農,就是工人階級。地主或者有點兒文化的人打死也不願意給孩子起這種喪門風的名字,祖宗要罵的——黨育花的爸爸給她起這個名兒時,特意殺雞宰鵝拜祭祖宗,三拜九叩完成,即向祖宗宣誓道:“名字雖矬,卻能保命。等這一波風浪過去,讓女兒還嫁地主!”

沒錯,黨家非但是地主,且還是中原地主業內的一朵奇葩,有家訓為證:生兒當地主,生女嫁地主。一家子地主,山頭我做主!看到這兒,大概有人猜出來了,黨家,不是普通的地主家庭,而是混合型地主家庭。上數二十代人稱響馬,也就是土匪,後來在一路邊山頭安營度夜,土匪頭子和他的壓寨夫人吃過晚飯下山散步,打飽嗝的時候腦袋一斜瞧見獅子座流星雨,夫妻二人頓時執手相望淚眼,竟是無語凝噎。

半晌,匪婆用西皮調子長長唱道:“陪你來看掃把星落在這地球上,讓我今晚睡你屍體旁,要你早點兒買塊地你偏偏不答應,不如就此退隐江湖吧!”是值官府剿匪,他們一路奔襲逃竄,經過別家地盤常遭伏擊,弟兄死傷無數,若是再要逞強前行,等翻過這群大山估計就剩他們公婆倆了。土匪頭子心說,不行不行,還是夫人之言有理。沒聽常言道,懼內生財麽?遂依言退隐,隔日便率大部隊蜿蜒而行,待得找到一處易守難攻的好山頭,就此安營紮寨,從此挂地主之名,行奴隸主之實,雖有大小幾百口人墾荒犁田,但薪酬是一分不給的——搶來的人,管你吃飽肚子就不錯了,還要薪酬?作死呢吧?

黨家就這樣成了一介土豪,在方圓二百五十裏地頭設下諸多哨崗,凡有進出都逃不過他們眼線。四周豪強衆多,論搶的,他們不占鳌頭,但山人自有妙計,黨家人帶着精兵悍将,群策群力辟出一條騾行馬步的五百裏羊腸土路,蜿蜒掠過兩山巨匪,把商隊都吸引到他們這條路上來——目的當然還是搶,但不能學人殺光搶光,有些商隊上回搶過了,這回就要放行,否則無論如何都是搶空,商隊還怎麽肯走你這條遠路?發家致富之後續不表,總之黨家的日子就這麽一代一代地過下來,到黨育花爺爺那代,光是黨家人的墳頭就占了一個山包,更別提財寶。

黨育花她爹親眼見過,給她曾祖父陪葬的金條是用小車推着倒進墳坑裏去,一層金一層土,循環往複五六回,蓋好石板,完事再把棺材壓上去,立碑鑄墓,如此光明正大,不怕賊偷,不怕官搶,足可見為匪輝煌,我寨威武。

奈何世間之事總要曰個“好景不長”,到一九四六年,該解放了。解放軍離他們那山頭還有八百裏地之時,他們便已接到哨探飛鴿回報,開始日夜思尋對策:他們是土豪,是被革命的對象,國軍可以戰略轉移,與敵劃江而治,他們不行。解放軍是打着解放農民的旗號而來,很有殺傷力,村中百姓山上寨民蠢蠢欲動,躍躍欲起,看樣子不防不行。何況共産共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寨中夫人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土匪,屬稀有之物,共産可以商量,共妻萬萬要不得,全家上下一致認為,應該跑路,然而金銀財寶處置一事不知該如何是好,真要愁白頭。

這事兒說來也巧,當時有一夥河南過境欲往西去的盜墓賊騎着駝羊入了百裏寨圈,黨育花的父親和爺爺一商量,有轍。他們許諾盜墓賊五百根金條,讓其速速挖通一條連接各個墓穴的地道,從而将墓下金條盡數漏入更深的洞穴之中——這活兒有門有路就不難,盜墓賊應允,不日完工,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地道修得精妙之極,令人嘆為觀止。墓穴漏下殘坑也由挖掘所生廢土填充,墓下十分實在,叫人看不出端倪。臨竣工前一日,盜墓賊頭讓黨爺爺交尾款,黨爺爺交之,又敬一杯烈酒道:“今後老死不相往來,別過。”賊頭最高興聽見這句話,一口就把酒幹了,當場血濺三步。黨爺爺立刻號召全家上山,從地道兩頭塞入浸過硫磺和鴉片汁的煙葉,全家齊心向內扇風。地道裏的賊兒們當即被熏得五迷三道,黨家人一鼓作氣向內丢入開山小炮,随轟轟幾聲雷樣悶響,滿山土墳自此無影無蹤,後任工農兵子弟兵紅衛兵再怎麽掘地三尺,到頭也連一根金毛都看不到,而黨家人于炸山當年就跑到了千裏之外,并不改名換姓,只就地紮根...雲雲後事不表,總而言之,到了九十年代初,黨家又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偷偷摸摸地富甲一方了。

上面說過,黨育花這名字是為了避禍而有的,無論世事怎麽變遷,為了還願,她必須嫁給地主。而她,深受祖輩影響,并不像一般當時女性那樣追求自由浪漫婚姻,反倒認為那些工農子弟沒文化、真可怕,還是地主好,地主會算賬有涵養,故而更加堅定了一條春心,非地主不嫁。

可她六六年出生,趕上适婚那會兒,中國土地一律公有,她家上哪兒給她找地主去呢?只好熬着。直熬到九零年,她二十四歲,她爹一看地主這事兒肯定沒戲,便偷換概念地勸她說地主地主,有地的主。你找個搞房地産的就對了。咱家雖然不搞地産,但憑咱家的錢財,找個搞地産的絕對沒問題。

黨育花不傻,書也讀了無數,知道那白馬地主定是回不來了,幹脆就一心一意跟着家裏行商,二十五歲不到,便已修得一身溫柔的幹練,俨然一位商界女強人,要說格調,她比那會兒風靡一時的《公關小姐》中女主角更勝三分,身邊狂蜂浪蝶一時踏平門檻,把她愁得跟什麽似的——年輕的不是地産商,地産商都是老先生。

一日,她随父兄去赴同行喜宴。同桌鄰座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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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用費事描述這位大叔,話到這裏,大夥兒都知道她該碰見誰了。不過,本着言情世界只有俊男美女的原則加句廢話:女兒像爹,大叔很帥。至于多帥,參照發哥。特別是當年師宇翰還獨力拉拔着一個嬌慣壞了的女兒,臉上自然是疲憊中帶着點兒憂傷,憂傷中帶着點兒明媚,明媚中帶着點兒爽朗,大叔的獨特魅力從他言行舉止中散發出來,惹得黨育花胸中狂跳,她認為這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馬地主了,然側過頭去一問,人家有意投資地産不假,可暫時還只是一個倒貨的,家有一幢算得上地産的別墅,但別墅裏養着個金絲雀般易死難活的女兒——因為去年剛剛喪妻,師宇翰在談話中免不得就要多次提及女兒,這讓黨育花十分失望:一個十四歲的女兒,論破壞力,都能趕上一個日本鬼子小分隊了。她...還是算了吧。何況帥大叔還不是地主呢...話雖如此,當夜,黨育花還是輾轉難眠,認為自己這個溫婉賢淑的祝英臺是遇上拖家帶口的羅密歐了,該演一出牛郎織女,自此天各一方呢?抑或知難不退,迎難而上,用自己善良美好的心靈,從此把那兩父女收入囊中呢?這個很費思量。需要好好想想。

如此一夜無眠見天光,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其實,這男人有一點是絕好絕好的啊!不用她生孩子!無痛無忙就白撿個十四歲的女兒,世上還有比這更上算的事麽?把子宮割掉除了能防止長癌,還能領殘疾人保障金呢!多好、多好!遂跪拜祖宗,抱拳鳴誓,不把個黃花大叔弄到手決不善罷甘休。

黨育花因家學淵源,骨子裏的匪氣藏都藏不住的就要往外冒。她在任何事上均講究個巾帼不讓須眉,追求婚姻幸福也是一樣。又所謂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加之其本人姿色萬裏都挑不出一二,沒出仨月,師宇翰果然墜入情網,并在黨育花的傾囊相助下,逐漸将事業中心轉向房地産開發——換句話說,師家能有當前這幅局面,黨育花功不可沒。

師烨裳并不是不知道這些,但她不待見不待見就是不待見這個後媽,你拿她怎樣?得知師宇翰和黨育花訂婚之後,她立刻翹家,住進酒店,吓得師宇翰火速推遲婚期,并答應本宅不讓後媽進,只要她不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那個後媽雲雲,這才勉強把師烨裳穩住,終于肯從酒店搬回家住。

然而古老的哲人搖着手指,笑眯眯地告訴小朋友們:大人的話是不能信的。不然下場就會像師烨裳阿姨那麽悲慘。

這會兒你瞧,一位女土匪,穿着綠底桃花的旗袍,披着漆黑油亮的貂皮披肩,站在會館門邊,擋住她的去路不算,還一定要她留下錢來,“啊,小裳,你來得太巧了,上面有兩個客人點了兩瓶02年的拉菲特,會館裏的存貨沒有了,我想去買來着,可又沒帶錢包,你看,都是公事——”黨育花面帶和藹笑容,伸手。

師烨裳的心情簡直差到極點,汪顧和張慎绮愛怎麽搞就怎麽搞去吧,她才不信富土匪家裏的大小姐會拿不出幾千塊錢來。扭頭,她撒腿就跑,由于慌不擇路,差點兒又要掉進湖裏,留下黨育花捂心長嘆:白撿的女兒不好養啊...快二十年了還這樣...啥時候肯開了金口叫我聲媽,讓我給你床前盡孝我都願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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