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祭祖

跟在一輛S600的後面穿過半個城市,汪顧暈頭轉向地開進一片小森林。她還在撓着下巴奇怪B城哪兒來的綠肺呢,眼前卻突然開闊起來。一面被渾圓卵石圍繞的如鏡明湖,在上午陽光中泛着剛剛好的清澈翠綠。大湖四周,小山郁郁環抱,山外即是比山還高的松柏樹林,雖說不大也不密,但無論從林外看林內,還是從林內看林外都絕看不通透。普通車輛從高速公路上開過,只能看見三層大樹,卻無法發現被層層林影遮蔽着的蜿蜒小路。離岸不過五十米的地方便有三幢灰頂米色大宅,兩小一大,工字排開,都是雙塔設計,厚重得來又不失雅致。汪顧對建築不太有概念,但她能看出這片宅子與愛麗舍宮最像,于是暫且為其定名為“法式古典宮廷風格”——這樣一個只在近郊,卻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就被張家用一爿不高不矮的小樓,長久地占住了。沒有院牆圍欄,沒有電網警鈴,更沒有獵狗保镖,一個龐然大物就那麽理所當然地站在那裏,不怕賊偷也不怕賊惦記,仿佛真的是天下無賊。

汪顧突然明白了一句話:低調才是最好的保護。

也許師烨裳希望她能明白更多。

S600開到樓前并沒有停下。汪顧奇怪地又撓下巴,但還是跟上,直到從後視鏡中看見了樓前一段長得足有三十米的階梯她才恍然大悟,随即開始罵自己笨,罵完,她趕緊兩手握住方向盤,開始了一段平路盤旋。“這啥玩意兒啊,樓前繞到樓後也至于搞得那麽纏綿。抄完愛麗舍宮再抄蘇州園林,你們很有新意嘛!”她哪兒曉得法國整形式古典園林就是這德行的,只不過張家為了把人道拓成車道,從整體上考慮便只得将灌木籬笆加高,叫人一頭紮進去便宛如進了迷宮——汪顧顧頭不顧尾地從樓前到樓後,二十碼車速開足五分鐘也僅僅逛了她家祖宅園林的六分一而已。瞧她家多富。可她個不争氣的想的卻是,這下慘了,就算有人對我居心叵測我也沒法兒逃了,除非開阿帕奇來...

好繞歹繞,汪顧終于在一個鋪着塑膠地面的室內停車場裏停了車,當下有人開門落客。汪顧暈頭轉向地踩落地面,稍微定神,猛然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呂良偉型的帥大叔。

“顧小姐,您好,我叫鄧雲光,歡迎您回家。”一看就超越四十直奔五十而去的帥大叔露出一口保養良好的白牙,彎眉皺眼,笑得令汪顧如沐春風。害得汪顧都忘了提醒他自己姓汪,不姓顧,還有這裏不是她家,她家在老城西區教師公園那塊兒,只笑笑答了個“你好”左臂便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張慎绮攬住,又聽帥大叔說:“绮小姐每天都會在晚飯時提起您,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您居然跟大小姐那麽像。”

汪顧本來就暈,聽見這一連串的“小姐”更暈。她分辨了好久才弄清楚帥大叔口中說的“小姐”都是誰誰,敢情人家還真沒叫錯,綴在她顧字後面的“小姐”,乃是“少爺小姐”的“小姐”,不是“先生小姐”的“小姐”。嗯...那她能不能期待一會兒在現實裏聽帥大叔叫一回“老爺”?雷不雷的且兩說了,至少滿足一下她那顆從小看港片的好奇心嘛!

“咱們快走,鄧叔叔最啰嗦了,等他惆悵完,我們都得餓死。”張慎绮邊說邊拖汪顧向前走。汪顧好心要去關照張鵬山,重點是聽聽張鵬山有沒有被人叫老爺,可張鵬山坐上電動輪椅仿似腳踩風火輪,出溜得比誰都快,汪顧還沒反應過來,那輛白色的德國輪椅已經跑到她面前三丈遠的地方,張鵬山操控娴熟,一個利落的轉身,惹得汪顧心中猛COW:這是要演縱橫四海啊!我的紅豆妹妹。

可是俗話說的好,人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于美人遲暮發哥發福。張鵬山年輕的時候要想把輪椅玩轉,根本不成問題,但現在,也就只有輪椅把他玩轉的份了。只見他在那個利落轉身之後,失去平衡的身體随着慣性驟然前傾了一下,接着傾斜角度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幸虧帥大叔眼明手快,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将他扶住,否則他演發福的發哥都沒戲,頂多能演根完美的倒栽蔥。

“老板,您別急。”帥大叔将張鵬山攙回座椅間,躬身替他系上安全帶。

他艱難地扯動面皮,想要擠出一絲苦笑,卻終不得逞,“我不急,我是怕小孩子餓。她們年輕。”

汪顧從不把張鵬山當仇人看,當然,也不當親人看,她當他路人甲——看見一個老路人甲如此狼狽,她理當恰如其分地動一點恻隐之心,剛好張慎绮拉着她走,她便順其自然地來到張鵬山身邊,半躬下腰問:“您沒事吧?需要我為您推車嗎?”她是客套,說者無心。然而張鵬山一聽這話登時眼眶紅透,老淚縱橫,顫抖着一張半歪不歪的嘴,他激動地點頭答:“好...好...”汪顧客套出個仙來,不由囧了,但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她總不能賣完乖就跑吧?無法,推吧。

張家的老宅委實出乎汪顧想象,既不是普通的闊大,也不是普通的騷包。一樓殿廳,扇形鋪開的樓梯與三乘六米的後門之間隔着半畝空地,除了中間一盞蔓藤狀的白色噴水池之外,再無它物;樓梯兩邊也還是空,但空得十分藝術,通往側樓的路上盡是紅金相間的馬賽克,幾乎要晃瞎了汪顧的狗眼;順着帥大叔的指引往東側樓走,汪顧先得經過一扇木框與車邊銀鏡構成的折疊門,然後走過一個十乘六米的隔廳,再穿過一面只開了洞隔音門的二十四分牆,最終方能撥開雲霧見青天,進入了穹窿大頂,四壁彩繪,金白交輝,燦爛宛若天堂的餐廳裏...汪顧這才覺得師家比張家,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她一度以為師烨裳的會館是B城最奢侈的建築,可誰想,那不過是張家老宅的微縮山寨版而已,好些地方學是學了,卻沒學像,單單廊柱上的裱花就讓人覺得遜色不少。汪顧甚至在港片裏也從沒見過一家人吃飯還得開三張長桌的,心中虛軟之餘,她發誓再也不吹自己是奢侈品小天後了,否則只要身邊站個張慎绮這樣的N世祖,就非被活活鄙視死了不可。

“都到齊了,大家吃飯吧。”張鵬山扯着一臉別扭的笑意擡起頭來面對滿堂子孫。汪顧從癡愣中回神,趕緊把他推到張蘊然所在的那桌去,自覺任務完成,她剛要離開,卻聽張鵬山诶了一聲,“小顧,你在這裏坐,坐我身邊,好不好?”帥大叔聞聲過來為汪顧拉開一把空置的座椅,位置就在張鵬山與張蘊然之間,張蘊矣對面。曾經應該是張蘊兮的座位。

從道義上講,汪顧其實跟這兒誰都有仇。因為在座每一位都對她虧欠良多。在這個家裏,唯有張蘊兮會關心她的死活,其餘人等,倘若并非希望她徹底死透,那也僅僅像張蘊然一樣,抱持着無所謂的态度。從來沒有人在她還小的時候善意地想起過她。換別人來,這會兒都插腰扮茶壺潑婦大罵街了。可汪顧本就不是尋常人,她彪悍,打從愛上師烨裳開始她就更彪悍了,在趨利避害的人性本能控制下,她早于一年半前徹底催眠了自己,洗腦帶洗血的根本不把自己當成張家人看,于是要說有仇,她也只跟坐過這張椅子的人和坐在這張椅子左邊的人有仇——倆情敵!張蘊兮死了,她不好再去仇視一個死人,再說畢竟有着生身之恩。可張蘊然...她讨厭瞧見那張與自己長了有八分像的臉,特別在今早遇上那檔子事之後。

“呃...我還是過去跟小七一起吃吧。你們聊事情,我不方便聽的。”汪顧故意露出尴尬的笑意,以顯示她身為陌生人的不自在。可張鵬山一顫一顫地低着頭,哪裏還能察言觀色。萬分艱難地從輪椅控制杆上将手挪開,他握住了汪顧垂在身邊的手,“你不願意看見我,是我活該...可今天是你外婆的忌日,如果你能坐在這裏,她在天有靈,一定會很開心的。”

Advertisement

汪顧覺得有些煩,她憑什麽給個莫名其妙的人當孫子。可話說回來,人這一輩子,總得當那麽一兩回孫子的,她只是相對較慘,比別人多當一回,看在“人死為大”這句古訓的份上,她只得逆來順受地坐下了。張蘊然今天心情不錯,煙絲裏夾着點點香草薄荷的味道,汪顧禮貌地沖她笑笑,她卻皺起鼻梁朝汪顧做了個不太明顯的鬼臉。汪顧一愣,她便無聲地笑起來。

飯桌上一席人等沉默不語地大吃大嚼略過不表,只說汪顧摸着個圓鼓鼓的肚子好容易熬到了早餐結束。張蘊矣放下餐巾立刻安排人擺起香爐,汪顧這才發現原來這餐廳不僅是個人吃飯的地方,同時也是鬼吃飯的地方——十七八塊黑檀靈牌在一面漢白玉制成的中式浮雕龛架上一字排開,大概清早已經有人拜過,所以龛架下的供桌上還擺着雞鴨魚肉,只是大香燭都還沒有點起來。汪顧雖不封建迷信,但也見過人家拜祖宗,見此情景,不由有些奇怪:不應該是插香點蠟,祖宗先吃,等香燭燒完了活人才開飯麽?

“家裏有信基督的,所以不能一切都按國內規矩來。”張蘊然茶足飯飽,從鼻間悠悠地噴出一股青煙,汪顧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便見隔壁長桌上的張慎翼站起身來,接過帥大叔手裏的三炷香,恭敬地跪落龛前。“不管內外,從大到小,你排老三。頂頭兩個表哥。”張蘊然繼續噴煙。

汪顧一聽這話也知道張鵬山是算着讓她認祖歸宗了,遂急忙撇清幹系,以明不入祖墳之志。搖搖頭,她瞪起眼睛,努力使自己的口氣顯出篤定,“雖然不想激化矛盾,但我不拜。我姓汪來着。要拜也是拜汪家祖宗靈牌才對。”

“那你跟老頭子說去。我不管。除了你媽跟我媽,我誰也不拜。”張蘊然目視遠方低聲答道。

汪顧眯起眼睛看龛架,但因太高,她怎麽也看不清靈牌上的字,“我親媽的靈牌也在上面?”

“你在開玩笑嗎?”張蘊然不明所以地瞅了汪顧一眼,“不在上面,難道要當孤魂野鬼?話說她倒是想當孤魂野鬼呢,問題是她爸不肯...”兩人正交頭接耳得起勁兒,汪顧擺在餐桌上的右手腕卻突然被人握住了。汪顧奇怪地轉頭,打眼便是張鵬山又瘦又擰巴的臉。

張鵬山落到這般田地,也該有自知之明了,他知道她命令不了汪顧,只得用一種近乎于謙卑的口氣,與汪顧商量道:“你也拜拜吧,好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