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和談
汪顧的心眼兒雖然不多,但也不缺。相較師烨裳林森柏這類財大氣粗的任性大小姐,她足算得上圓滑世故。在一番來龍去脈之中思忖片刻,她當即決定折中——她拜,但只拎出張蘊兮一個牌位來拜。其餘的一概不拜。這就不算認祖歸宗了,頂多算是承認血緣。如此,她對自己,對師烨裳,對汪家都算有了交代,就算張家這邊嫌她禮數不周,作勢反彈,按她想,以她今天地位,若要強硬壓住,并不是難事。況且張家拜歸拜,卻不講究,既然都能人先吃鬼後吃了,那她站到偏位去拜他們應該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琢磨完畢,汪顧也學着張鵬山的樣子,鞠下腰身,小心翼翼地商量道:“我只拜我親媽,好嗎?”
張鵬山落魄至此,又有大仇在先,想來汪顧還跟他有商有量就是給他面子了,遂趕緊用力牽動頭顱,一點,再點,嘴裏連聲應:“好好好...”
不多時,汪顧站在龛架最右側的一塊靈牌前,立地三鞠上完香便覺任務完成,自己可以滾蛋了,可誰想張鵬山那兒還有話要對她說。帥大叔推着張鵬山領她一路來到後花園,她先被洋洋百畝的整形式法式園景鎮住,後被高達十餘米的水景工程吓着,一瞬之末噤若寒蟬,還以為自己身陷白色恐怖,罪名通共,被特務們壓着來到了戴笠的院子裏——她心內自艾自憐,苦大仇深,将那種種慘痛想象得分章分段,可就光沒想到由于張家從不放過任何可用作抵押的財産擴充公司資本,這老宅子一旦遭到瓜分,則有百分之四十五是她自己的。此時,張鵬山再老也只不過挂名,事實上的戴笠,正叫汪顧。
一行三人慢悠悠地來到一放蒼葉成影蔓藤連天的水上木亭裏,帥大叔将張鵬山的輪椅固定在木桌旁,問過汪顧需要什麽飲品之後便匆匆離開了。汪顧的視線追随帥大叔身影去到一個完全變色玻璃搭成的橢圓形日光房裏,驚得下巴又是一掉——這等好物,裏面居然不種名貴花草,不養珍禽野獸,只用作室外吧臺和觀景之處。汪顧想起當初給自己的小公寓裝修時,光是房間窗戶那一小塊中空的七彩變色玻璃就花了她幾千大洋,再看這些玻璃更是熱彎拉絲蝕花冷雕無所不用其極,價錢自不可同日而語,驚悚到達極點,心中又在吶喊:這幫死有錢人,通通該被抓出去斬首!車裂!腰斬!炮烙!剝皮!淩遲!槍斃八回!每回五分鐘!
就在汪顧宛如精神分裂那般熱情洋溢地詛咒自己時,張鵬山開口了,“我...”汪顧忙把頭轉回來。
由于天氣漸暖,她随手脫掉自己的駝絨風衣,露出了白色長褲和黑底金紋的疊袖襯衫。受到師烨裳的影響,她穿衣服也開始不講究起來,襯衫下擺沒有束進腰裏,就這麽松松地敞着,袖口和尖領各自反白。疊袖上的海星形袖扣是師烨裳送的,統共三副,一套純銀可以配休閑裝,一套三色金可以配公務裝,最後一套瑪瑙搭綠松沒脾氣,配什麽都行,今天正戴着,鮮紅翠綠,在純白的底子上極其顯眼,看得她心裏甜了一陣又一陣,一直甜到嘴裏眼裏。張鵬山放松時腦袋是歪垂着的,視線剛好停在她的袖扣上。她被瞧得不好意思,幹脆解開袖口把袖子卷了上去,一時就顯出整副長手長腿直肩窄腰的健康樣子。張鵬山知道汪顧不自在,随即将視線移向木桌,腦袋也由耷拉向左改為耷拉向右,口氣猶豫道:“你、你先坐吧。上午...有事忙嗎?”
在清敞惬意的環境裏,汪顧舒舒服服吸了幾口氣,徹底放下心防,将風衣折放到木桌上,大方落座,“沒,下午開會而已。問題不大。您有什麽就說吧。”張鵬山費勁兒地點點頭,扯動面皮又要笑,汪顧看他可憐,便拍拍他搭在輪椅扶把上的枯瘦老手道:“您不用客套。我也不喜歡察言觀色,您該怎樣就怎樣吧。随意。”
張鵬山低聲嘆,嘆完就把輪椅轉向一片遼闊園景,省得惹汪顧不舒服,“你...你怎麽能這樣豁達。當初是我親手從蘊兮懷裏搶了你讓人送去福利院,你難道不恨我?”
汪顧最近總有預感,這番對話遲早要來,所以應對之辭早已想好,不假思索即可脫口而出,“沒有愛,哪兒來的恨。我聽師烨裳說古就像聽天書,一點兒感觸都沒有,您不要我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爸媽視我己出,從沒虧過我吃喝好玩。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把我當親孫一樣,跟我這一輩的兄弟姐妹一視同仁,況且現在看來,我沒長在您家真是幸福,我還應該感謝您呢。要是長在您家,我怕我除了錢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說到“您不要我”的時候,汪顧忍不住,還是泛起了一點心酸,不過心酸的理由很不悲情,甚至有些欠收拾:我待人誠懇,待事認真,陽光向上,健康活潑,如花可愛,美麗動人,聰明伶俐,善良豁達...像我這麽好的娃兒,你不要,多的是人搶呢!全天下論綜合素質,比我強的也就一個師烨裳,可你看她爹養娃養得那叫個嘔心瀝血滿頭包,哪兒像我,吃糠咽菜都能長大,哼!悔死你個不識貨的老盲公!
“我這一輩子,最怕兩件事,一件是家族生意破産,一件是與你重見。前者為重,後者次之。當天見到你,我驚得魂不附體。可這場大病之後我才發現,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便是能活着見到你。”說着說着,張鵬山的背影再佝偻許多,像是自卑,又像是放心,“如果再見不到你,我真的死不瞑目。”汪顧好笑地撓撓頭,問為什麽。張鵬山原地掉轉了輪椅,臉上竟帶着足可謂之欣慰的笑意,“張家,你這一代的孩子,除了你,全完了。我在病中時,渾渾噩噩,仍不把你當成家人看,我擔憂張氏落進你的手裏就要改名換姓,不再是我張家家業,我想把張氏奪回來,錢,不是最大的問題。但翻來覆去的,我竟沒能從家裏找出一個能從你手中奪回張氏的後生。你這一輩近三十人啊...居然一個也沒有,全是敗家子。一旦蘊矣蘊然老邁,張氏不出三年就要亡。有你,張氏就算不姓張,卻不會消失,我也就能放心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對祖宗有個交代。”
汪顧從張鵬山的話裏聽出了絕望,但透過絕望,汪顧了解了他的不悔。
她該恨他的,至少應該在這一刻恨他。一個禽獸不如地抛棄了自己血親的人,還敢這樣坐在她對面陳述因果,真是不知廉恥得直叫人犯惡心。
可問題是汪顧對他的印象,剝掉這層薄如蟬翼又事不關己的惡心以及師烨裳那寥寥幾語的前情告知,其餘,皆是空空如也,沒有印象。一旦抛棄了衆多被文藝作品放大的激烈感情,汪顧便自然而然地心如磐石意似流水,對他堪稱千百萬個無感。從某種程度上比較,他在汪顧心中的地位甚至遠不如張蘊然。畢竟張蘊然還能激起汪顧的危機感,而他,連頭都擡不起來了,稍一動怒就要一命嗚呼,就算汪顧想要矬子裏面拔大個地拔誰出來磨牙,也絕不是他。
“您放心吧,我不恨誰。我沒有很強的私人感情,自然會為了自己努力經營,卻也不一定會把張氏折騰成什麽樣。在商言商,我只希望和張氏的其他董事保持公務合作關系,且只保持公務合作關系。”汪顧簽合同一樣地嚴格限定接觸範圍,這就算把底線亮出來了,“從事業角度,我希望張家好,因為只有張家好了,張氏才能發展,我才能發展。我要養家糊口的。大概你們也知道我家那個從來難養活,不賺錢不行,一顆袖扣就六千多了。所以請您放心,我對張家絕無一星半點兒的惡意,搞垮張家我也會垮,我和我家人都是窮慣了的,可師烨裳受不起窮,我想要給她最好的東西,就只能盼着張氏好。”汪顧做完說服工作,頓覺口幹舌燥,帥大叔恰在此時端過茶來,水晶茶壺裏裝着如墨深紅的錫蘭紅茶,帥大叔将碾汁盅裏的檸檬汁倒進茶裏,茶湯一瞬褪色,變為澄清透亮的夕陽霞彩。汪顧喝一口,香氣直沖腦門。沉默中,她手閑,低頭敲敲木制圓桌,雲淡風輕地地補上一句,“哦,對了,我想這句話對您說是最有用的。請你們別再動師烨裳的歪腦筋了。我跟你們不是一家人,師烨裳卻是我的心尖兒肉。你們要是非讓她活不好,那我完全可以自己動手把我名下的張氏股份糟蹋得一文不值。您知道我能做得出來的,對嗎?因為我可以一點情分都不念,因為我們一點情分也沒有,因為只要讓我恨起你們來,就會像老房子着火那樣一發不可收拾。”
張鵬山也許早有所料,聞言倒是鎮定,渾濁充血的老眼裏沒有太多感情,只是接着汪顧的話頭慢慢地說下去,“我懂。你是張氏所有的希望,也是我所有的希望,我不會拿張氏冒險的。今後,只要是我能幫你協調的地方,你盡管說,張氏我是再沒有辦法打理了,但我自問,張家還肯買我這個老廢物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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