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死氣沉沉

距離地震發生第六天,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八日,端竹所在小鎮的生存狀況出現了明顯下降。幾個衛星村的飲水井在接連不斷的餘震中相繼倒塌,暫時沒倒的也皴皴泛起黃泥,一桶水打上來泥比水都多,有時候可以沉澱過濾,有時候則由于水泥混合體黏性太大根本沒轍。衛星村民之前一直支持着鎮裏的人的生存,到了這時,他們自然要仰仗鎮裏那口用水泥砌的大井,而鎮民也是純樸,沒人預料得到用水人口激增所帶來的蝴蝶效應:一天,很好,村民取了水還順便幫着鎮裏救災,至于吃食,多煮一點就是;兩天,還好,米面不夠了村民應該會赈濟些來;到了第三天,鎮長開口跟村民要支援,可村民誰也不肯就範。因為通往外界的路也被山石切斷了,他們看不到明天,不知政府救援會不會來,什麽時候來,就絕不可能把家裏僅存的口糧拿出來分享。

鎮上的糧食所本來按規定必須儲備有可供應鎮民消費半月的糧食,十二日下午鎮政府派人去查的時候還是合乎要求的,甚至還有富餘。十三日,富餘的部分盡數消失,十四日更是被其內部碩鼠侵吞得不滿要求庫存一半。鎮政府火速發出專員鎮守糧倉,然而到了十五日老祖宗說的“監守自盜”成為現實,專員與糧食所的職工甚至不惜被剝削公職也要往自己家裏存糧,鎮中富餘的大戶也紛紛掏錢效仿——只有那些純樸而熱血的鎮民們還傻傻地相信着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存在,或者說還相信着別人和自己一樣,都不會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候幹一些貪贓枉法的龌龊事。

今天,救援還是沒有來,交通和通訊也持續地中斷着,不知何時才能恢複。氣溫升到三十度以上,所有的屍體都在不同程度地發臭,許多被壓在廢墟下的人也因高溫脫水接連死去,成為新的屍體,延續屍臭的來源。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和老人即便飲水食物充足也容易生病,于是鎮上兩間藥店和一家獸醫店被砸,但想也知道,能搶出來的藥品寥寥無幾。

恐慌心态被壓抑到一定地步,終于爆炸。人性一到這時,就再也光輝不起來了。

端竹在郝君裔處幾乎把人性的善惡都看了一遍,隐隐約約的也料到這種事情會發生。但他們暫時還不敢打開藏在登山鞋裏的發報器,因為監視目标尚未明确,他們不知道哪一臺收音機前的哪一個老特務會接收到他們發出的求救信號——他們的任務,一是保全自身,二是找到目标。只要還能活,那麽不管活得多麽艱難,他們也算完成了任務一。至于任務二,如果必須用人命來确保成功的話,他們只能看着旁人死去,畢竟救人不是他們的任務。也不能“順便”成為他們的任務。唯有在對任務有利的情況下,他們才能“順便”救人。

時至早上五點,他們已在小鎮待足六十個小時,階段性成果是...全無收獲。前幾天被僞裝成MP3播放器的信號探測儀沒有在方圓十五公裏範圍內接受到任何特殊信號,到這會兒已經沒電了。鎮上唯一一部燃油發電機由于缺乏燃油無法運作,就更令他們在偵查方面由困境淪落為絕境。

“沒電其實更好。這樣搜索範圍小,看誰更執着電力來源或仍然保有電力來源就行。”圍蹲在一棵遺世獨立的大樹下,對着一碗照得出人影的“粥”,端竹感覺很熟悉。這是他們的早餐,吃過之後,他們要繼續裝出救人的樣子,觀察身邊的每一個人,“用電池供電的東西都可以産生直流電,我想這值得我們留意。”與其它人因設備失效而絕望的态度不同,端竹反倒認為現在是老天爺給他們的機會:發報器材就算再小再隐蔽也需要靠直流電源産生易于調整的電磁波。無間道裏的經典場景在這樣一個男人們盡數脫得只剩內褲的地方必然無法複制。但山寨手機,古早的俄羅斯方塊機以及一切可以長時間維持電力的設備的持有人都可以列入考查範圍,而且從原則上說,電動石英鐘表可以排除在外,因為沒有哪個特務會傻得成天對着塊表琢磨引人懷疑。

但一行五人中能像她這樣在饑餓中保持周全邏輯的并不在多數,确切地說,只有她一個。“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還沒找到人就先餓死了。”她那位同行的女同胞一口一口,很珍惜地喝着米湯。端竹看那米湯清晰倒映着玫紅色的霞光,心想如果有單反,拍下來,也許能拿去參賽。“端竹,你不怕嗎?”她擡頭看端竹,端竹一笑,把碗底的米粒倒進她碗裏。

端竹知道,這位劉姓女同胞家境中産,本着舍身為國的遠大抱負,她提交申請并最終通過考試進入了這間大學。在她的理想裏,舍身不外一死,自然也做好了當江姐的準備。只是她萬沒想到007裏拍的全不是真的。什麽帥哥什麽跑車什麽酒店一概浮雲,到她這兒,餓死才是為國捐軀。她還沒摸過槍啊!監聽也只學了小半。怎麽能就這樣死了呢?再說餓死給國家抹黑,會不會連烈士證也不發?

“放心吧,我們餓不死,救援只要能到縣就會很快到鎮。震區這邊沒幾個縣,就算搶不通路,也可以空投物資。再不濟咱還圍着山呢。”端竹站起身來,朝遠處山巒一擡下巴,“喏,他們能把兔子賣到兩百塊一只而不是兩萬塊一只就說明兔子還很多。兔子還很多就說明無毒野菜還很多。”劉姓女生順着她的視線一瞧,果然有獵戶拎了幾只兔子進鎮叫賣,情緒便随之安定下來。其餘幾人雖不說話,可看她們女生都淡然如斯,再想想要死也是這倆瘦巴巴的女生先死,就都收了怕死的心,有所保留地投入到偉大的救人事業中去。而端竹一手有傷,沒人需要她搬磚,她恰好趁這空檔四處逛逛。

鎮上人在地震中死了四分之一,還沒确定死沒死的不算在內。端竹将濕條擰成卷,虛虛地塞在鼻孔裏借以吸收腐屍之毒,然而七點之後,陽光變成不透明的乳白色,無風,屍臭味更重,又酸又黏的熏得她十分想嘔——她這邊想嘔,路對面正有人在嘔。一個中年孕婦捧着大肚子,髒兮兮地弓在一根只剩下半截的水泥柱旁,嘔一下,身子就抖一下,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滾落,看起來十分痛苦。

“阿姨,你沒事吧?”端竹走上前去單手扶住她,臉上百般熱情,心裏卻是相當麻木,“您懷了孩子,還是呆在家裏或者山上比較好,免得中暑呢。或者您要去哪兒?我扶您過去吧。”她生怕對方就是自己在尋找的目标,所以故意不去闡述屍臭的危害,只當自己是個屁事不懂的嬌學生,堵住鼻孔只是怕臭,不是怕毒。

孕婦在端竹的拍撫中逐漸止住嘔吐,慢慢将扶肚子的手轉移到腰後,費力地直起身子,繼而滿眼含淚地沖端竹虛弱笑道:“我要去跟政府拿米,還要拿水...”

“那我可以替你拎水嗎?”端竹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笑得單純無害,真像個熱愛助人的大學生,“雖然我只有一邊手能用,不過力氣不小的。”

在攙扶的過程中,她将孕婦上下打量了好幾遍,心中有個疑問——除非是喪夫又喪父,否則在一個家庭裏,這種花力氣的活兒怎麽會讓孕婦幹——但她從對方臉上找不到郝君裔說的那種麻木,故而需要預設一個條件開關:如果對方推诿,則有必要對其行蹤布控。反之排除嫌疑。

可孕婦這會兒對旁人的幫助求之不得,又怎麽會拒絕呢?結果她是滿心歡喜地答應了,端竹卻大失所望,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陪着她沿來路返回。更可悲的是,一路上,不等端竹詢問,孕婦便自動自覺地将自己滿心的苦楚盡數訴之,搞得端竹愈發挫敗,幾乎想要棄她而去。“唉,家裏房子倒了,老公要重蓋。昨晚還把腰摔傷咯,一家老小都長着嘴等吃飯,讓我大着個肚子還不能休息,老天爺這是造的什麽孽喲。我生了四個娃娃,這是第五個,大的十歲,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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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從鎮政府門口取來一斤大米和八升經過沉澱的井水,回程,孕婦還在上八代下八代地唠叨個沒完。可憐端竹幼年失親,耳根素來清靜,及至少年又進了官家,官家天條,句句是金,故而冷不防受到如此家長裏短的疲勞轟炸,她真是既煩躁又無奈,偶爾嗯一聲作為敷衍,眼睛卻是六路探看,期待沿路能夠有所發現值回票價。

時近正午,端竹終于将孕婦平安送到家。孕婦一家老小出來相迎致謝。孕婦的丈夫與孕婦很有些夫妻相。由于摔傷腰背,夫妻兩站在門前,就連扶腰挺肚子的姿勢都一模一樣了,“啊呀,多謝你咯小姑娘,這麽遠路扛十幾斤水,好心有好報啊。”

端竹心說目前對我而言最大的好報就是...你是特務,你全家都是特務!不過她也沒喪心病狂到那般地步,于是很大度地搖搖手,道過再見,她擡腿剛要走,卻在轉身瞬間發現隔壁人家門口停了一輛半新不舊的小面包車。正銀色車身。黃色運營牌。正是縣城裏常見的小康配備。“叔叔阿姨,請問,您鄰居這輛車還能跑長途嗎?如果路搶通了,多少錢才能把我們送出山去呢?”端竹近來疑神疑鬼,總覺得這車有哪兒不大對勁兒,可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好是啥問題。為了順其自然地進一步接觸車主,她假借租車托詞,問向鄉鄰。

哪知答案大出意外。

孕婦:“他家啊,他家可能不行。他老婆和孩子在地震裏都去了。”

孕夫:“是咯是咯,天天晚上聽見他哭,那個抓心的喲,發生這樣的事,他肯定沒心賺錢咯,要是你想找車,可以去鎮政府附近找,那附近有幾輛小卡,跑客也跑貨,出山路又不遠,沒車頂子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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