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活青蛙

端竹的觀察力不是蓋的。她當真洞悉了郝君裔的改變。不過這種能讓她發掘真相的機會實在少得可憐——郝君裔自打她來便又開始犯懶,太陽與地面水平夾角只要高于正六十度、低于負三十度她就保穩是睡着的,即便偶爾清醒一下,說出來的話也不外兩個字,水、熱。端竹則自動将其擴寫為,水深火熱。

國難日到達最後一天上午,區領導來講話了。說七天內一定恢複民用供水供電,十五天內一定供應新鮮食品,希望本區市民保持穩定情緒,迎接美好生活的到來。

對此,居民們當然要裝模作樣地歡呼雀躍一番,不過領導前腳走,後腳就有好些人滴滴嘟嘟地罵上了,濾掉十分之九的符號亂碼,餘下十分之一的大意可以概括為明明大閘一拉,馬上就能把工業水電通過來,憑啥非得耽擱七天。老派工業中心城市,子弟說且只說普通話,罵人話卻是彙聚全國精華,一口大氣清晰伶俐噴半小時髒字兒都不帶重複的,比能打飛機的AK47可猛了去了。

端竹聽得真切,想笑不敢笑,唯有将這種歡樂與郝君裔分享。郝君裔從小也沒聽過這麽能罵的,當時就恨不能拿錄音筆截回去與家人,與全B城市民乃至全國人民分享。到後來,區領導估計是怕罵他的人要再不歇歇非得腦缺氧死了不可,這便不知從何處弄來一輛供電車,在棚戶區中心,生活補給分派站門前停穩,圍着車子架起四臺電視,一個接收鍋,敢情要讓市民們在謾罵之餘感受一絲外界和諧的氣息。其中最大的一臺電視正對着郝君裔的工作點。四十二寸等離子。郝君裔一猜就是哪個領導捐出家裏的舊彩電,打算響應奧運號召,用公款換更大更輕更強的平板液晶了。随後,果不其然,等要調臺的時候,剛才講話的領導不遠千米而來,極其熟練地将視頻切換完成後又像做好事不留名的紅領巾一樣揮揮手,含笑而走。

本市一共三個區,分區理據泾渭分明,充分體現了當年工業大轉移時的領導思想文化水平:一個工業區,一個生活區,一個郊區。紅領巾是市委常委,生活區委書記,頂三分之一個□□用,據郝君裔判斷,其實際權力應該還大于三分之一。因為郊區區長每天都要忙着給工業區和生活區種菜養豬供應消費,實在沒閑工夫跟他倆争權。這麽想來,紅領巾是真該換電視了。不然八月開奧運,小半個□□家裏擺個等離子多給咱黨咱國家丢人啊。怎麽看怎麽不發達。頂多趕英,超不了美。

電視有了人影兒後淡定的棚戶區居民紛紛從帳篷裏走出來,手上不約而同地拿着報紙,遮陽用。平時最不受待見的新聞這會兒吃香了,除開接收鍋只能收到新聞這個原因之外,居民們也想看看別人水深火熱借以平衡內心——懷有如此卑劣的思想,他們當然要失望。新聞裏,重災區如什邡北川都吃上臘肉炒菜了,他們身在戰時都能自給自足的812工業區周邊,卻還得靠方便面和罐頭過活!

有人不明領導苦心,也不怕腦缺氧,又開始罵。可更有懂事兒的在旁邊勸,“新聞能信麽?一個村裏就那麽一家有存糧的它都能當普遍現象說咱安居樂業了,消氣,消氣吧。”

端竹問郝君裔對此有啥意見,郝君裔直言不諱說她對兩者都不贊成。“這是沒有記者能進得來,要是能進,咱的夥食興許比臘肉炒菜還好,保不齊就架個老黃銅鍋子涮羊肉了。”812等幾個涉核基地都是國家G點,敏感得很,大災大難面前尤其如此,各個關口守着的兵宛如國家的貞操帶,幾條通道,絕不是誰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

說話間不知打哪兒鑽出來個人。女人,三十出頭的樣子,阿迪達斯的鞋子,委頓精神,路人形狀。端竹看她穿着志願者的衣服,便以為她是來換班的。誰知一向對交班同事只點個頭,連話都懶得說一句的郝君裔居然朝她遞出一瓶水去,同時笑問:“那邊補給還豐沛嗎?”

對方一笑,接過水瓶大喝幾口這才回答:“還成,夠分還有多餘。”

端竹隐約聽出這倆是在打暗語,介于編制不同不好旁聽,幹脆搬個馬紮繞過臺子去跟看電視的群衆打成一片——這會兒人都不罵了,一個一個抻長了脖子盯着屏幕淌口水。端竹本不是個愛餓饞嘴的人,可電視裏播的那些大鍋菜有紅有綠有葷有素,災民們捧着的大米飯雪白雪白,一看就是泰國進口茉莉香米,連她這種昨天剛在車上大魚大肉吃頂了的都忍不住要咽好幾下唾沫,更別說這些吃了好幾天□□紅燒牛肉面的同志們。

一時到了午飯點,生活補給站又該履行職責,派糧派水了。端竹正要回去幫忙,豈料剛收起馬紮起身就被一輛風馳電掣後猛然剎停的豐田面包車吓了一跳,這輛車上還沒下來人,另一輛車相繼趕到。拉開門,先下來幾個人,後下來幾口鍋,再下來幾個桶,接着連煤爐墩子都下來了。

端竹長得高站得近,引頸一瞧,鍋裏菜色真叫人滿口生津——體貼周到的夏天菜,酸菜炖羊肉片兒,土豆香芹豬五花。她又瞧那桶,好家夥,頂好的天津小站米,林大富婆都愛拿它熬白粥。

事隔兩小時之後紅領巾再次出現,敢情剛才是忙做飯去了,“為讓大家以飽滿的熱情戰勝困難!今天區裏盡力調集了一些新鮮菜肉,給大夥兒改善一下夥食!”

“大夥兒”确實需要一下改善夥食。原本他們認為自己有方便面吃就幸福,對于再幸福,似乎沒有什麽奢望。可砸吧着嘴看了半天蒜薹炒臘肉配白飯,他們的幸福火速幻化成災難,想起一會兒還要吃方便面,真是苦不堪言,退一萬步,“咱哪怕有蛋炒飯吃也好啊”。其實這年頭甭管城裏人鄉下人都是由志氣的,不讓人逼急了決不至于一窩蜂地撲到鍋前現那份眼。問題是這會兒可不是被逼急了麽?遂哄搶。紅領巾還要在旁幼師領春游似地拿着擴音器慈祥地安撫,“大夥兒別着急,我腦袋擔保,管夠!一定管夠!”群衆情緒稍有穩定。

直到幾分鐘後,端竹才知道這位紅領巾确實具有領導才能,甚至可以說是天賦。一系列算計下來,連碗都不放過:他給同志們發的都是直徑二十厘米的不鏽鋼大盆,洗腳都夠用了別說吃飯。滿當當的一碗白米蓋着帶汁的炖菜,跟個小墳包似的,上輩子餓死的都要擔心吃撐。群衆們基本不餓,畢竟早晨剛吃過□□呢,有的還是來一桶,所以吃到三分之一碗就有五六分飽了——及至此時,這一日美好生活的理由終于現身。第一輛抵達的豐田大面包車門霍然拉開,一位長得三分像二奶三分像流莺三分像坐臺一分像媽咪卻十分像記者的女性捏着話筒飄然下車,緊随着,兩個男人扛着攝影機,拖着電線光板之類器材也踏了地。三人一秒都不耽擱,立刻在吃得半飽不飽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餓,但要放下碗又決計舍不得的市民面前展開報道。

攝像機鏡頭先是定格補給站和災民淡定的臉,繼而定格四十二寸等離子大彩電,最後給了盛菜的幾口大鍋各一個長達五秒的特寫。攝影師不斷調整角度拍裏面的食物,端竹可以想象畫面播出後,電視機前的觀衆朋友連豬蹄子上沒拔幹淨的腳毛都能看見。

報道完了當然是采訪。挑個兒訪,通常是挑那最路人或最寒碜的訪,不然體現不出風土人情,觀衆要說新聞造假。在群衆方面,像端竹這號一七好幾線條修長皮白柔嫩青春逼人長得比那位女記者還漂亮的完全不具有典型意義,女記者扭了扭了,直接掠過不訪。倒是端竹身邊某位一五好幾老當益壯面色黑黃身形富态額頭交給音樂家馬上就能照譜演奏的老太太很能襯托女記者美貌很能代表災區人民,女記者巧笑嫣然,按住就訪。

端竹覺得女記者長得跟個流動茅房似的,多看兩眼就要連前天早飯喝的半碗米湯都吐出來,她又不減肥,實在沒有圍觀的必要,轉即趁着無人關注,幾乎是瞬移到大鍋旁邊,抄起一碗預先分配好的大鍋飯就往回走——不用佩服她的高風亮節,她倒是挺想拿個三五碗的,可惜成了楊過,一碗都端不穩當,只好先拿一碗去喂青蛙,過會兒自己再折回來争取掃蕩一碗菜量最大的。

“喏,滿足你吃涮羊肉的願望,就這碗羊肉多。”她把碗托到郝君裔面前,瞥一眼看到剛才那位路人正在轉身離開,便問郝君裔,“阿姨不吃麽?不然你把你的先讓給她吧。飯菜都還有很多呢。”

郝君裔接過碗,附耳端竹,“她情況不一樣,是專職的。咱們都不怕出鏡,她不行。一個鏡頭也不行。剛才一見攝影機下車她就躲臺子底下去了,現在鏡頭角度拍不到她她才敢走。”

端竹恍然大悟,心想:确實,郝君裔這層被聚光燈包圍着的太子身份就是她從事民間情報工作的最好掩飾,自己今後又是要跟在郝君裔身邊的,少不了見光,只要條件合理,她們的曝光率反倒越高越好。可對專業的間諜來說...端竹只能想到這兒了,因為一道尖銳的喊聲隔空傳來,郝君裔禿鹫般的眼睛頓時鋒芒畢露。

“诶!那位志願者同志!請您留步!”

作者有話要說: 錯亂的人生不需要解釋,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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