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禍根
轉天汪顧再醒來的時候,師烨裳已經不見了,擡頭看鐘,當地時間十一點。師烨裳睡醒就愛餓,這會兒估計早餐都快消化完了。汪顧對昨晚的印象不深,記憶抻長了也只包含跟同事喝酒那一段。再往後她是怎麽進的屋怎麽問的話怎麽爬的床,她全不曉得,但有師烨裳在,她應該沒受苦就是。
想到明天就要回國,汪顧不由有些心煩意亂。倒不是煩什麽事,就是煩這種落差。這回北歐一行讓她狗眼大開,崇洋拜金的心思又在蠢蠢欲動。她盤算着把父母弄過來享福,可又怕父母撇不下那派老區市民的熱鬧繁華。北歐的小莊園生活太過悠閑安靜,美的時候一塌糊塗,悶的時候也是一塌糊塗。這并不是有錢就享受得來的,關鍵在于習慣。再說,父親的病正是個不上不下的時候,老馮主任說髒器這種東西好不好,關鍵不在錢,而在運氣。小兒腎最好,但四五歲的小兒死亡率比較低,目前在錄的備選腎器裏有兩對是達标的,一旦其中一個病兒失去生命特征,他會馬上取腎安排汪爸爸手術。
汪顧受電視劇荼毒,以為壯年人的腎更好,完全不曉得腎移植的替腎最好是幼兒腎,老馮主任跟她說這茬事兒的時候活把她瘆得兩頓沒吃下飯去。老馮主任還說汪爸爸身體裏尚且勉強維持着機能的那個腎應該就是四歲兒的腎,十幾年前能找到這種腎想必是很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為當時這方面黑市不太發達,基本不能訂腎。黑市醫生的手藝也沒好到随到随換的地步——汪顧當即吓得腿都軟了。這麽光鮮的社會外衣下到底覆蓋着什麽樣的陰暗,法律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到底埋伏着多少世外高人?這個世界果然是四維的吧,所以她在自己的三維裏,看不見另一個世界。
所以人命是可以用金錢衡量的對嗎?汪顧問老馮。
老馮搖頭:有用的人命才有用錢衡量的必要。譬如糖尿病患者就只有負價值。
汪顧推開大窗,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在美麗的地方想陰暗,越想越陰暗。何況她連憐憫的資格都沒有,幹淨不來,唯有泥足深陷——有些人因肮髒而富有,有些人因富有而肮髒,都是被迫。
師烨裳正在那遼闊如原野般的庭院裏跟張蘊然的秘書聊天,兩人面上都是清淡輕松,看起來不像在聊正經事。不一會兒張蘊然從堡裏踱步出去,身後還跟着幾個捩着袖子的随行,其中兩個扛着空調打孔機,兩個拎着大號蓄電池,剩下三人一人背一個高球袋,裏面滿滿當當地裝着各號球杆。汪顧聽見張蘊然說:“買下來了。就算我們把草坪鑽成漏勺別人也管不着了。”
你們也太能玩兒了吧,怎麽就忍心把這麽好的院子變成高爾夫練習場呢?介群倒黴孩子呀,說你們纨绔都是誇你們,你們明明是敗家...汪顧一邊腹诽一邊害頭疼,趕緊打個電話下樓讓那位張蘊然租來的新加坡管家給她送兩片止疼藥。
西芬蘭五月半這會兒十度出頭的天氣好生惬意,吃完藥,汪顧又在百無聊賴當中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再醒來,她只覺神清氣爽,肚子也知道餓了。遂蹦蹦跳跳跑下樓去找飯吃。
師烨裳她們還在打球,不過不是打高球,而是玻子兒彈球。三個老大不小的女人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沖剛草地上幾個高球洞發力,玩法兒似乎還挺複雜,不光要擊中別人的玻子,還得争取把對方的玻子打洞裏去。汪顧小時候也玩過這東西,打光汪爸爸兩副跳棋之後,技術連得挺不錯的。然而等她捧着一大盤子牛扒意粉走近一瞧,得,人家打的根本不是玻子,而是寂寞——上好的琉璃球,顏色各不相同,有幾顆七彩的被丢在旁邊,估計是不好辨認招人煩了。
“怎麽吃這些東西?”張蘊然看見她來,依舊蹲着,只把腦袋擡得老高,“我明明讓廚房留了羊腿黑菌和這邊特産的紅頭章魚給你啊。”
汪顧知道張蘊然把好東西留給她了,但她不是那個富貴命,偶爾吃吃可以,卻不能三餐都吃那些古怪的東西:所謂羊腿黑菌,還真是強調黑菌,把好好一根羊腿墊在下面烤焦了就為用羊油把黑菌煨熟;紅頭章魚小得還不抵個大點兒的下水道紅蟲,一勺下去幾百個生命就交代了,終究她也沒嘗出好來,只覺得自己嚼了一嘴煮熟的橡皮筋,噼裏啪啦,彈得腮幫子老疼。“唔,我喜歡吃這個。你們都吃過了吧?”她彎下腰身用肘尖捅捅師烨裳肩背,“師烨裳,玻子兒好玩兒麽?贏多少了?累不累?”
玻子彈球這種東西,在當年可是調皮搗蛋的标志物,協同公仔卡片小浣熊飛镖等,基本不會在女校出現——師烨裳從小上的是半殖民時期遺留的女校,雖然革除了教會性質,但老教師們的古板并不會因此改變。裏面學生跳個花繩都會引擡腿過高而受到鄙視,更不說其他。師烨裳在彈玻子方面顯然還是新手,然而張蘊然的秘書教導有方,再加上她很有些高球的底子,既然大家都是瞄準系,訣竅相仿,所以她上手飛快,打得還湊合,即便贏不了師傅,贏張蘊然還是沒問題的。
“不贏不輸,也不累。”師烨裳迸出一顆玻子去,歪了,張蘊然撿到個便宜,咚地就把她的球球撞洞裏去,氣得個小心眼兒深吸一口氣,眉心險些要皺出個“王”字來。
汪顧呼啦啦吃完面,把盤子放在一旁草地上,叼着塊名片大小的牛扒蹲下身,一面往嘴裏吸溜着嚼,一面将師烨裳手裏的琉璃球摘出來,在一個很危險的位置,隔着大老遠,輕輕松松就把張蘊然秘書的玻子砸得高高彈起,直接飛洞裏去了,“收功!”她站起來,一擡頭,讓牛扒整個掉進嘴裏,剛想再去弄一塊,卻被師烨裳拉住了小手,“嗯?怎麽了?”
“教我。”師烨裳的目光無比誠懇,仿似一匹小馬駒。
汪顧聞言一愣,但很快就驚喜地反應過來:當了這麽久的好徒弟,她終于也有樣手藝堪為人師了!“好好好,我教你。”她滿懷自豪地剛蹲下來,就聽張蘊然在旁呵呵直笑,她問張蘊然笑什麽,張蘊然搖搖頭說:“你慘了,她會一直纏着你教她的。不學成國手級她絕不會善罷甘休。”
汪顧起初不信,結果直到晚飯桌上師烨裳還在孜孜不倦地跟她探讨如何讓玻子定點降落的問題,她這才終于對自己不聽老人言的舉動感到後悔——師烨裳不會到床上還跟她繼續讨教吧?倆人一邊死命糾纏一邊氣喘籲籲磕磕巴巴地讨論那彈球球的事兒?這誰消受得來呀!萬一師烨裳讓她演示手法,她是收工還是拒絕?郁悶了,郁悶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到處流。
一時到了該上床的鐘點,師烨裳果然還蹲在卧室地毯上演練各種場地上的擊球技巧。汪顧看她跟辦公似的,認真得不帶一點兒孩子氣,卻在同時流露出一種專注的可愛,忍不住就躬身在她耳邊悠悠道:“明天還得早起,先睡覺吧,回去我再接着教你好不好?”
“我又不用早起,再練一會兒沒關系,你去刷牙洗臉吧。”師烨裳彈出一個玻子,偏差少許,将目标砸出了既定軌道,她有失敗的心理準備,倒是毫不洩氣,把目标玻子放回原位,繼續練習。
汪顧不記得昨晚發生過什麽,自然對師烨裳的答案感到意外,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師烨裳邊彈玻子邊搖頭,表情與口氣一致平淡地應道:“昨晚就跟你說了,我想在這邊多待幾天。”
一個人的思維模式,在清醒或酒醉的狀況下差別不大,汪顧得到這個答案後,頭一個反應仍然是問:“你自己留在這邊幹嘛?”練習彈球球回家練也一樣嘛,家裏也有草坪地毯瓷磚水泥木地板等多種練習場地可供挑選,跟這邊沒啥不...不對,有不同。汪顧直起腰來,眼珠子在眼眶裏咕嘟轉了一圈,有句話梗在喉嚨裏,噴薄欲出。
“這個問題,昨天晚上你也問了。”師烨裳蹲得腳麻,想起有一種地形還沒練習過,便收拾了彈球起身,走兩步,将它們一股腦兒都撒到了床上,“但我跟昨晚一樣,不想回答。”她氣量小,什麽瑕疵都容忍不了,特別是懷疑。但即便是這樣,來自汪顧的懷疑,她也忍過不是一次了——她想借不回答堵住汪顧的嘴,以免汪顧問出下面的話來,但越是這樣就越引得汪顧懷疑。汪顧深知她是不屑于說謊的人,順其自然地便将她的不作答理解成了不自辯,不承諾。
強烈的猜忌會引起強烈的怒意,這點毋庸置疑。汪顧不是神,只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她不可能放心讓愛人待在舊情的家裏,可與此同時,汪顧又很清楚有些話不能說,有些事不能問。況且既然師烨裳說了不答,那你就是拿把刀架她脖子上她也照樣不會答。
師烨裳還在乒乒乓乓地彈玻子,那尖銳而沒有節奏的聲音聽起來很惹人心煩。
汪顧連做幾個深呼吸後還是覺得胸中悶得慌,無計可解之下,她唯有選擇獨處,以期盡快平定下自己的煩亂,免得一張口再說出什麽傷害師烨裳的話來。“我想出去走走。”她說。很明智地沒有一走了之。
師烨裳應好,随口囑咐她披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