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結霜
說是出去走走,可其實汪顧并沒有真走——室外十度都沒有,還黑漆漆的,她是生氣又不是犯傻,才不會學電視劇裏的豬頭到處亂逛——她貓到小城堡的偏廳裏,讓管家幫她拿了瓶黑莓味的利口酒,一邊看原屋主留下的好萊塢老電影,一邊悶聲悶氣地喝。
老電影其實很歡樂,因年代久遠,自有一番複古的矯情。汪顧有眼無珠地看着,十萬分地想要看進去,可當真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再說,原屋主留的均為德語譯制片,她英語都僅僅停留在普通公務交流程度,德語就更是一竅不通。“請問,這邊有沒有國語片?英語或者粵語的也行。”她邊抿酒邊問那位辛勤的管家。管家沒多想,當即點頭應有,“張小姐的加菲貓,全套,粵語中字。”
張蘊然熱愛加菲貓,走哪兒都要帶着,這是汪顧始料未及的。當年張蘊然就企圖用加菲貓系列安慰宛若得了失心瘋的她,然而未遂。興許今天可以再試一試,畢竟她只是心情煩悶而已,并沒有到失魂落魄那種地步。“那就麻煩你幫我放一下好嗎?”她擡了擡酒杯朝管家致意,管家還以微笑點頭,馬上替她換好影碟,悄然退去。
汪顧以每四十秒舉一次杯的頻率機械運動着,偶爾幹笑兩聲,嘿嘿,動靜挺瘆人。第一部加菲貓看到四分之一時,她覺得尿憋便去找廁所,幸而頭天抵達時已經光臨過,于是頗為輕車熟路地抵達目的地,開閘放完水,提好褲子剛要洗手就聽見一個聲音在洗手間門外問:“有人在裏面嗎?”汪顧聽出這是張蘊然的秘書,也是張蘊然事業和生活上的臨時伴侶,滿算得上這小城堡的半個女主人,便立刻揚聲答道:“哦,我在。稍等!”敢情這三更半夜的還有人陪她不睡,實可謂緣分。
洗好手開門,汪顧見張蘊然的秘書正舉着兩只泥呼呼的小黃雞等在外面,就好奇地問:“半夜還喂雞?”張蘊然的秘書忙說不是,“張蘊然的阿三不知道吃錯什麽藥,把雞窩踹了,小雞吓得到處亂躲,這不,一躲躲阿三水槽裏去了,剛撈出來。幸好我去給阿三喂宵夜的時候看見,不然它們都得活活淹死。”
阿三是張蘊然愛牛的名字,沒什麽特別,就欺負人家黑。西歐培育出的漂亮牛犢子一般個頭都不大,但由于百年前用來打種的公牛源自北非,其性情即便比一般純種鬥牛溫順,卻也比普通家牛活潑,見天兒的以為自己是個兔子,蹦來蹦去光知道消耗糧食,一旦沒有夜草就要瘦骨嶙峋仿佛在四處申訴着“我家很窮,就差吃我了”——阿三身為張蘊然的寵物,自然要享非一般的待遇。張蘊然秉承千金小姐葉公好龍的宗旨,是不可能親自動手為牛馬服務的,阿三每日四餐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她賢內助身上...汪顧撓頭,同在一家公司兩年,她居然還不知道張蘊然秘書的名字,每次有事需要通過秘書轉接張蘊然,也都是對方先開口叫人,她直抒胸臆就好。
鑒于對方趕着救命,汪顧不便與之多聊,點點頭就錯過去了。
約莫十分鐘後,張蘊然的秘書捧着兩只幹淨蓬松的黃毛團路過偏廳,看見汪顧在喝酒看碟,便停下腳步禮貌地跟汪顧寒暄了一句,“汪董還不睡啊?明天不是要回B城?”汪顧心裏憋屈,正想找人聊天排解,于是笑道:“還沒,你呢?要是也沒那麽早睡的話,就來陪我喝一杯。”張蘊然的秘書看看雞,看看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她,只是先得弄來兩只紮啤杯,把雞擱裏邊兒放桌上,省得它們亂跑亂撞再跳樓自殺。
在後來的長聊中,汪顧弄清了對方的姓名,岑禮朔,是岑禮杉的堂妹,兩人相差三個月,名字卻都那麽歹意,第一次喊,非讓人把舌頭咬了不可。
要說這岑禮朔,雖然年紀比岑禮杉小,但在張氏的資歷可比其姐老得多:她還讀大一時就申請了張氏的委培指标,并以雙試頭名的身份獨占帶薪培養名額。大學四年中她過得比同學都要滋潤,可這并沒讓她長出什麽大志向,并不影響她當一名好秘書的理想——有些人想當官,有些人想發財,她不,她就喜歡給人當秘書。她的理由很簡單,當秘書只需要為老板操心,卻不用為老板的錢操心,所以當秘書的人不顯老,一輩子只需要坐在辦公室裏等着論資排輩漲工資。況且當時張氏,或者說張蘊兮意欲培養的是且只是高級文秘,因為她需要有個心腹守在師烨裳身邊。岑禮朔簽一紙委培合約就把自己畢業後六年的時間交代了,其中很大一部分時間服務于幾乎與她同齡的師烨裳,後來由于師烨裳越過部門經理推薦,直接升了岑禮杉的職,她為避嫌,續約後主動請求調離利益相關崗位。師烨裳素來公事公辦不徇私情,她提出,她同意,可公司裏的高級文秘就這麽幾個,輪調興師動衆沒有必要,她便與張蘊然的秘書葉婕翎互調,去到挂着虛銜的監事長身邊,并一直待到現在。
難怪跟師烨裳這麽投機,敢情是老熟人啊。汪顧邊抿酒邊想,嗯,不然以師烨裳那性子,誰敢貿然接近她喲...“可你跟你堂姐不太像呢,不說是姐妹就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汪顧舉杯與岑禮朔碰一下,“說了倒還好些,五官挺像,氣質不像。”岑禮杉是個幹練淡雅的氣質,一如多數得志白領。而岑禮朔也幹練,也雅,卻是書卷氣的儒雅,好像無論你怎麽胡鬧她都會讓着你一點兒,絲毫沒有針鋒相對的欲望,也永遠擺不出咄咄逼人的架勢。
汪顧早先認為“幹練”與“儒雅”這兩種氣質挺反沖的,一個人若能顯出雷厲風行的幹練,那便很難同時顯出溫文善禮的儒生氣。岑禮朔打破了她這個陳舊的觀點,經過仔細觀察,她發現問題的關鍵在于說話——岑禮朔是外表幹練,言談儒雅,而且儒雅得恰到好處,不會讓人覺得她在咬文嚼字假柔情。準确地說,她只是說話的口氣儒雅,其餘一概幹練。
“我是攻,不能跟她比。我要像她那樣,哪兒有受肯要我。”岑禮朔看着酒杯裏的小雞,悠悠地搖搖頭,這就更儒雅了。
落在汪顧眼裏,她都儒成了一塊糯米糕,甜糯綿軟,越看越有食欲,“完蛋,我餓了。”汪顧摸肚皮,很吃點兒湯圓餃子之類的東西。她并不清楚她所感受到的饑餓,其實只是醉酒前常見的低血糖病征,等餓過這一陣,酒勁很快就會發作,尤其洋酒,“廚房裏還有能吃的嗎?什麽都行,甜食最好。”
“什麽都有,張蘊然平時抽兩口煙吃兩口甜品,光元宵就凍了一冰櫃。你想吃什麽?”岑禮朔起身問。汪顧當即表示元宵就好。“那你坐這兒等着,五分鐘就好。替我看着小雞。”汪顧猛點頭,心中稀裏糊塗地胡亂作想:張蘊然真是好眼光,找這麽一萬能女友,工作生活一肩挑了,自己動嘴就好,難怪能活得像個神仙一樣。反觀自己那女友——呃...也是挺不錯的,就是脾氣擰巴了點兒,貴在人漂亮又懂得多,此兩點堪稱天上有地下無,可她到底要留在這邊幹什麽呢?
汪顧能看出師烨裳與張蘊然之間絕非泛泛,乃是真正存在感情的。張蘊然是張蘊兮的妹妹,她們只要有足夠長的相處時間,就極有可能談到張蘊兮。師烨裳是什麽德行她還不清楚嗎?一旦喝了酒,別說當面鑼對面鼓地提起,就算只是想得稍微多些都會舉止反常。她并不是認為師烨裳會饑渴到非要與張蘊然發生關系不可,但在那種情況下,兩人擦槍走火的幾率有多高,早已昭然于世,她自有她不放心的理由,這與信任無關。汪顧望着杯子裏已經無聊得開始打瞌睡的兩只小雞,心道: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
岑禮朔說五分鐘就五分鐘,五分鐘一過,她便端着一盤子蒸元宵來了。什錦果泥餡兒的元宵上綴着一團香草冰激淩,冰激淩四周還有各種口味的奶油,奶油上澆着麥芽糖漿,四周還擺着成品華夫餅和切成長條狀的牛肉幹。汪顧本來就餓,現在看見一大堆美味哪兒有不動心的道理,立刻就捏着勺子大嚼起來。岑禮朔因為是張蘊然的私人秘書,本來就不很怕她這個董事長,現在看她孩子氣地把個腮幫子塞得圓鼓鼓,便忍不住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慢點兒吃,這邊就屬零食最不缺。”
汪顧嗯嗯應着,仍舊吃得飛快。岑禮朔趁她吃得不可開交之際,把小雞從杯子裏取出來,拿到院子裏去還給雞媽媽,可等她再回來,汪顧已經對着桌下放着的垃圾桶吐開了——又冷又熱又黏又油的一堆東西不分彼此地猛吃下去,別說是個醉酒的,就算是個快餓死的也得吐。
正常人看見別人嘔吐,第一個反應大抵是惡心。幸而岑禮朔從來幹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兒,對這種程度的失态早已見怪不怪。正在嘔吐的人是不需要安慰的,拍背只會讓對方吐不爽,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不動聲色地讓其繼續吐,如有條件,在其吐得正歡時準備好一千五百毫升小蘇打水,待其吐無可吐需要調出膽汁來繼續時,以小蘇打水灌之,閃開,令其自行洗胃,遠觀則有瀑布之美。
汪顧當完瀑布,整個人當即疲軟如泥,一動不動地癱在單人沙發上,閉着眼睛也不知睡沒睡着。
岑禮朔頗想把她送回房去,可一看鐘,兩點過半,師烨裳八成睡熟了,再想那師家大小姐,怎麽着也不是個能伺候人的主,而自己本來就是該伺候人的,左右為難了一會兒,岑禮朔決定将汪顧送到一樓客房裏稍微睡一覺。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終于将汪顧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起身剛走幾步便有些氣喘籲籲,走到房間門口已然累得像條狗。醉酒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死沉死沉的,岑禮朔照顧張蘊然時不覺得吃力,但習慣之後再去照顧這個比張蘊然重了十斤有餘的家夥,便覺得自己真有必要健身了,偏偏這會兒還有添亂的,不知是誰打了汪顧放在外套裏的手機,她側架着汪顧,手機就硌在兩人之間,又是鬧,又是震,把她胳肢得哭笑不得,卻還得努力把持着平衡把汪顧的手機掏出來,惟願是師烨裳——果然是師烨裳。
“師小姐,是您就太好了。”她接起電話,一句三喘,奮力再挪兩步,她把汪顧卸到床上,這才叉着腰繼續道:“汪董喝多了,吐得一塌糊塗。我把她送到一樓客房裏躺着了,你看我是讓人送她回您房裏,還是就讓她在一樓睡?”岑禮朔偷空溜一眼汪顧,心說好在你是攻啊,你要是受,有這會兒功夫都不知道被人吃幹抹淨多少回了。
師烨裳那頭沉靜許久,終于還是拜托岑禮朔把汪顧弄回去,但口氣冷淡得簡直像要結出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