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迦瀾篇】情之一字
連迦被他有些詭秘的表情搞得有些懵,想要問他是誰,話到嘴邊卻又頓住。這停頓在兩人正在對話的中間顯得有些突兀,以至于仿佛連兩人之間的空氣都靜默了一瞬。
半晌連迦又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哦。”
時歸像是也沒打算要告訴他這人是誰,見他沒追問,也就安安靜靜地繼續擦拭着杯子。
空氣裏一陣尴尬的沉默,連迦用手撐着臉,微微側着頭,漫不經心地聽着店裏為數不多的交談聲。
“……事務所裏的一個朋友就要離開了。”連迦安靜了好一會兒,還是開口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時歸擡眼,看着他臉上明顯躁郁的神色,問道:“這是你煩躁的原因嗎?”
連迦擺了擺手:“一半吧。”
時歸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沒有開口,繼續保持着沉默。大多數時候,時歸都扮演着一個傾聽者的形象,他性格溫和,很少有能夠引起他心緒波動的事。當他安靜地看着人的時候,卻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的信任他,忍不住向他傾訴心事。
連迦嘴唇動了幾下,又輕輕抿成一條線,像是要說些什麽,又有些猶豫。如此反複幾次,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說路宣那個家夥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又怎麽了?”時歸波瀾不驚的問。
連迦忍不住嘲道:“他說我不會離開他,呵呵,他到底哪裏來的這種自信?”
時歸彎起嘴角,笑得很溫柔,與這副表情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明亮的厲害,在這昏暗的空間裏爆發出銳利的光芒:“連迦,重要的不是他是怎麽想的,而是你是怎麽想的。”
連迦瞥了他一眼,眼底裏有說不出的嘲弄:“我怎麽想的很重要嗎?最終不也是由他決定的。”
時歸搖了搖頭,卻沒有開口反駁他,他只是一個聽衆,卻并非說客。他并不需要去開導連迦,畢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他的一句話,也許就擾亂了彼此的因果。
時歸将擦拭好的酒杯,杯口朝上置于櫃臺上,又從身後的酒櫃上取下一個青色的瓷瓶,打開瓷瓶口上的封口,清亮的液體被倒入酒杯中,一陣冷冽的清香頓時飄來。
連迦的鼻翼動了動,像是在追索這細微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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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香。”他的眼裏劃過一絲驚豔。
時歸看着他有些嘴饞的樣子,眼裏有些思索,随即像是想起了什麽,才勾唇一笑:“都窖藏百年了,專門給你留的呢。”
連迦有些不信:“你知道我要來?”
時歸搖搖頭:“我當然不知道。不過你總歸是會來的。”
連迦不再多問,端起酒杯,放在鼻子下端輕輕聞了聞,過了會兒才沿着杯壁輕輕抿了一口。眼底滿意更甚:“果然是好酒!”
“你知道這酒是用什麽做的嗎?”時歸見他喜歡的很,問道。
連迦又嘗了一口,感受着清酒入口時冷冽的幽香,待回味時,又有一絲淡淡的苦澀從舌根處傳來。他嘗過很多酒,但每次到時歸這兒來,總會有一些新奇的體驗。時歸每一次用來招待他的酒都可以稱得上世間珍品,因為他制酒所用的材料與一般的酒完全不同。
連迦搖了搖頭:“你每次都用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我怎麽猜的出來。”
時歸抿嘴笑了笑,伸手拿過連迦手中的酒杯,輕輕晃了晃,然後毫不在意這杯子是連迦剛用過的,就着杯沿輕輕抿了一口。
“這裏面用了四樣東西。一份親情,一份愛情,一份友情,以及我的一滴眼淚。”
連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居然還有眼淚這種東西?”
時歸對他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徑直說着剛才的話:“感情是這個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卻也是最感人的東西。用感情熬制出來的酒自然是香甜和苦澀兼有的。至于我的眼淚,我雖然現在沒有了,但曾經還是攢了很多的。”
連迦笑着搖頭。
“還是在你這兒好,盡情喝酒,什麽都不用去思考。”
時歸看着他話裏有話的樣子,拿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的輕輕一頓,又若無其事地放下。
“如果你是我,就不會這樣想了。”
連迦把手放下,側臉倒在櫃臺上,眼睛半眯着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才又撐起頭看着時歸溫柔的眉眼:“确實。一直都是自己孤獨一個人,真是挺慘的。”
時歸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時間太長了,就習慣了。”
往生界的時間跟人界不一樣,人間只一日,往生界就過了一年。時歸說這酒窖藏百年,其實對于連迦來說,不過三個月沒有來這裏。
時歸已經在往生界呆了太長的時間,長到他都忘了自己是何時誕生,現年幾歲。似乎從有印象起,他就一直呆這裏,以這樣一副不變的容貌。
無數的靈魂來了又走,只有他一直都在這裏,不曾變過。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那些曾經陪伴過他的人,最終都先一步離開了他。正如他說的,久而久之,他就習慣了孤獨的活着。
就算是連迦,他們也只能稱得上是熟人,一個可以聊天的熟人,不是朋友,不是親人。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連迦也會離開他。
既然早晚要分離,又何必投入太多的感情。
連迦盯着時歸的臉看了看,他的皮膚很白,在這陰暗的常年都不會有日光照曬的往生界裏,擁有這種白皙的皮膚很正常。時歸的皮膚白的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膚下青色的血管,也許是他在往生界裏呆的時間太久了吧。
他的頭發有些長,柔軟地貼着他的臉,當他低頭的時候,額前的頭發會輕輕垂落下來,擋住他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連迦不知道他是怎麽忍受在漫無盡頭的人生裏這樣孤獨地活着的,他并沒有因為這種孤獨而感到絕望,當他注視着自己的時候,眼裏的光甚至稱得上是溫柔。
“時歸,你就沒想過發展一下第二春?”
時歸:“……”
雖然知道連迦這個人說話從來不過腦子,但是時歸還是被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給弄懵了。
“你神經病呀!”
連迦無所謂地笑笑:“這不是事實嗎,你這麽驚訝做什麽。”
時歸無奈地瞥了他一眼:“真是。你也不用老是拿這個當借口了。”
“借口這種東西,好用就行。”連迦盯着他白皙的臉,壞笑道,“我說的是真的,你真不打算再找一個?”
時歸抿着嘴沒答話,他突然就明白了連迦并不是在開玩笑。
見他不願多說,連迦也不再多問了,安靜地把手中的酒喝完,再等着時歸替他斟滿。
燭火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燃燒殆盡,酒館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經散了,連迦趴在櫃臺上,奶白色的皮膚上一片緋紅,醉意熏然。
時歸安靜看着他眼角滑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水,在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繞過櫃臺,将連迦扶起:“走吧,我這店要關門了。”
連迦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他擡起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毫不在意眼角的濕潤,看着時歸萬年不變的溫和的樣子,說:“其實你跟路宣那個家夥一樣,也是個面癱臉。”
時歸一愣,随即輕笑出聲:“怎麽,這樣不好嗎?”用一副和善的臉來做僞裝,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一些吧。
連迦搖了搖頭:“說不上好不好。你要是像路宣那樣,總是板着一張臉,那麽不會有人願意來親近,可是你擺出這樣一副溫柔和善的樣子,卻總會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但是實際上你的心裏還是把人隔絕在外的。靠近了又被拒絕的失落感肯定比直接拒絕的難過要強烈許多吧。”
時歸嘴唇微張,卻連最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扶着連迦走出酒館,門外,那慘白的燈籠還是照舊,襯得兩人的臉也變成不正常的白色。
“不用送了,你進去吧。”連迦掰開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神情淡然的瞥了他一眼,“時歸,其實你比任何人都冷漠。”
時歸卻似毫不在意他的話,嘴角彎起輕輕一笑:“連迦,我告訴過你的,感情,是這個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因為它敵不過時間。再深厚的感情,都抵擋不住時間的沖刷,你活了這麽久也看到了,這世間多少感情都消弭在了歲月的洪流中。而我活的時間比你還長,我拿什麽感情去抵抗這無窮無盡的光陰呢?”
連迦臉色一變,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臉色煞白。他眼裏似有微弱的光在掙紮,最終卻漸漸暗淡。
只能無力的說:“也許會有呢。”
時歸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臉上笑意不變:“連迦,你說出的話連你自己都不信,你又怎麽能說動我?”
“算了,随便你怎麽想吧。”連迦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時歸盯着他的背影,眼裏幽光微閃,最終消散于一片深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