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迦瀾篇】所謂不幸

日暮時分,夕陽在這即将進入黑夜前的最後時刻将天空灼燒成一片火紅,席卷着無數的雲霞向地平線下落去。當最後一絲光殆盡,夜色降臨。

“臭、婊、子!趕緊給老子滾!”伴随着男人暴怒的聲音的,是一陣稀裏嘩啦的玻璃破裂聲。整個房間在這一瞬間爆發的喧嚣後又迅速歸于沉寂,随即男人沉重的喘息聲和女人的哭泣聲才漸漸清晰起來。

女人帶着泣音的控訴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壓抑:“慕遠,你就是個孬、種,你除了喝酒打女人,你還會做什麽?”

男人氣極,抓起女人的頭發,反手就朝她臉上扇了一巴掌:“臭、婊、子,用得着你在這兒教訓老子?馬上給我滾!”

女人尖叫着捂住臉,哭聲更甚:“好,我滾。慕遠,你他、媽別後悔!”

透過一道狹長的門縫,昏黃的白熾燈光落下來,照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

慕瀾站在門後面,眼睛睜得大大的,神色木然的看着房間外的客廳裏正在發生的這場鬧劇。這種畫面已經在她有限的記憶裏重複上演了無數次,男人的咆哮聲和喘氣聲,女人的唾罵聲和哭聲,已經漸漸成為她思維裏一個固定的狀态,以至于哪天沒有聽見,甚至會有些不習慣。

她所在的房間裏并沒有開燈,她就這樣站在光明和黑暗交接的地方,漠然地等待着眼前虛弱的光明将她照耀,或者,被身後無盡的黑暗給吞噬。

她靜靜地看着女人踉踉跄跄地沖出房間的身影,那如枯草一般蓬亂的頭發和沾染着油漬又被玻璃劃破了幾道口的裙子是這個女人留給她的最後的印象。

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在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這個女人,以至于後來聽到別人提及到“媽媽”這個詞時,她甚至都想不起這個只在她生命裏存在過僅僅五年的女人到底是長什麽樣子。

因為記憶裏更多的,是男人們粗重的喘、息和漫無邊盡的黑暗,以及身上數不清的怎麽掩蓋也遮擋不住的淤青……

耀眼的光從窗外照射進房間裏來,慕瀾使勁眨了眨眼睛,才适應了這刺目的光帶來的酸痛感。

“醒了?”路宣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背着光,他的整張臉都隐沒在陰影中,但即使不用看,也知道他肯定是一副萬年不變的面癱臉。

慕瀾用手撐着身子坐起來,黑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路宣。她的神情還是如往常一樣淡然,尚顯稚氣的臉上維持着看透世事般的老成,只是她的眼底,卻不再如以前一樣了。那裏面有苦痛,有絕望,有眷戀,有無助,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幽深的漩渦,将所有的光都吸了進去,再也找尋不見。

路宣看着她,眼底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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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想起來了吧。”

慕瀾點了點頭,她望向路宣:“我這樣是不是就快要離開了?”

路宣沒說話,默認了。

慕瀾的臉色變得有些怪異,說不上是開心還是難過。她沉默了半晌,還是開口:“我不甘心。”

“我知道。”

“你知道?”慕瀾嘲諷地一笑,目光如尖刀一般朝路宣身上刺去,就連說話的語氣都帶有不自覺地尖銳,“你當然知道!不然那麽多人,怎麽單單選了我!”

路宣看着她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卻沒有開口做出任何解釋,丢下一句話就轉身朝房間外走去。

“你需要休息。”

慕瀾望着他冷漠的側臉,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從心底裏冒出來,随之而來的,則是一股更深的憤怒。

為什麽連迦第一次看到她的資料會那麽驚訝?為什麽那麽多人屬于非正常死亡,卻只有自己被留在了事務所,成了這裏的助手?為什麽只有自己需要花費三年的時間才能獲得前生的記憶?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出于路宣的同情。

廉價的同情!

慕瀾的手指将身下的床單用力地揪緊,仿佛只有指尖傳來的痛楚能平息心底的怒氣。

“我想你大概想錯了。”連迦突然從房間裏現出身來。

慕瀾看向他,眼裏有深深的不信任,卻沒有開口說話。

連迦的眼角還殘留着些微醉意,說出來的話卻難得的清醒:“你把路宣想的太高尚了。你覺得他在同情你?真可笑。他這個人,除了對工作,根本不會有多餘的感情。他選你作為女助手,也可以算的上是按規律而為。知道為什麽選你嗎?因為你的怨氣太重了。”

慕瀾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裏面包裹了太多看不清楚的情緒。

怨氣重嗎?怎麽會不重呢。

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待遇,又莫名其妙死于一場車禍,甚至于死後靈魂都不能立刻轉世。不過一場死亡就想要把前塵往事斷得一幹二淨,怎麽甘心!

“身懷怨念的靈魂就算是轉世投胎也不能做人了,況且這戾氣也并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化解的,所以才将你留在了事務所。原本想着時間拖得越久,你的怨氣也能少一些,卻沒想到,居然加快了你恢複記憶的時間。”

連迦見慕瀾眼睑低垂,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卻還是把實情講完。

“大概是你內心裏對感情抱有極大的不信任和恐懼心理,而剛好我們所接觸的任務對象又是對各種各樣感情心懷執念的人,這種矛盾使你的心态開始出現轉變,所以記憶就恢複了。這就是路宣所說的‘随緣’吧。”

慕瀾再次擡起頭來時,眼底已經有了微微閃爍的淚光:“怎麽會有我這樣的人呢?親情友情愛情我什麽都沒有。”

連迦覺得心髒有些微微刺痛:“這世間幸福的人大多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幸。你在這裏傷感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比你還要不幸的人該怎麽辦呢。”

一行清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在模糊的視線中,慕瀾輕輕笑了:“還會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嗎?”

連迦沉默良久,點了點頭,說,:“有。”

慕瀾不信。

“你知道嗎?在恢複記憶以前,我一直都盼望着早日解開心結然後就可以去投胎了,我讨厭這樣漫無目的地活着,永恒的生命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煎熬。可是現在突然恢複記憶了,我卻不想這麽快就離開,我一走,前塵往事就真的煙消雲散了,我不甘心。”

慕瀾的話裏含着不加掩飾的怨恨。

“憑什麽那些作惡多端的人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而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不甘心!”

連迦微微嘆了一口氣:“活着不一定就是好事,死了反倒是種解脫。”

然而對他說的話,慕瀾卻不為所動,她的執念太深,如果僅僅憑借連迦的一兩句話就能釋懷的話,又怎麽會需要路宣特地将她帶回事務所,試圖用時間來消磨她的牽絆呢?

“阿瀾,你要是真的不甘心的話,就跟我走一趟,”連迦也不打算多加勸解,“我帶你去看看那些曾經對你不好的人現在過得如何。”……

秋高氣爽。被大雨沖刷過的天空是瓦藍的,澄澈透亮,像一塊巨大的,晶瑩剔透的寶石。

慕瀾同連迦一起,站在一棟舊式的小樓房前。

跟事務所幾乎一模一樣的小樓房。灰白的外牆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房子周圍野草叢生,随着季節的轉涼變成了衰敗的枯黃。

這房子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大門緊鎖,窗戶也被厚重的窗簾擋住,牆上到處都是蜘蛛網,地上一層薄薄的灰。

慕瀾看着眼前這破敗的景象,努力想要把它和記憶裏的那個“家”聯系起來,卻發現那些自以為深刻的印象其實也不過如此,甚至于如果她不仔細想那些東西就已經完全湮滅在記憶深處了。

“……我甚至完全想不起我在這裏經歷過什麽。”慕瀾和連迦對視一眼,艱澀地開口,“曾經那些痛苦的生活,我現所在能回憶起來的,就只有那種痛苦了。”

就像得了一場很嚴重的感冒,病好了以後,就什麽也沒有了。而這場病所能留給你的,就只有生病時那種很難受的感覺,以至于你在很多年後都難以忘記。

連迦揉了揉她的頭發,溫柔地笑了笑:“都過去了。”

慕瀾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搖頭認真的說:“沒有。”

不會過去的。

那些痛苦的記憶就像有毒的藤蔓,随着時間的推移在她的心底不斷生根發芽,分泌出惡心的毒液,一次又一次的腐蝕着她的心髒,消磨着她殘存的溫情。

除非這段記憶被抹除,否則永遠不會成為過去。

不遠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兩人同時轉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着一身灰撲撲的衣服的醉漢正往他們這兒走來。

那人的頭發亂糟糟的,像是很久都沒有打理過,臉上胡子拉碴,鼻子通紅,眼睛半睜着,滿臉的醉态。

慕瀾在見到來人時,就僵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一般朝頭上湧去,一雙眼睛霎時變得通紅。

“阿瀾……!”連迦想要叫住她卻來不及了,慕瀾的身影一晃便直沖到男人面前,纖細的手一把提住了男人的衣領,隔着衣物一把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連迦大驚:“住手!阿瀾!”

但慕瀾仿佛聽不見一般,她手指用力收緊,男人的臉漲成豬肝色,雙手在空氣中亂抓,想要脫離這桎梏,他的腳在地上無力地蹬着,眼看着就要斷氣了。

“砰——!”路宣不知道是何時出現在慕瀾的身側的,一把抓住了慕瀾掐着男人脖子的手,用力掰開把她丢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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