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後來的好多年,這個夜晚都是單天除夕夜的夢。夢裏他被束縛在被子裏,動彈不得,身旁的人睡得安詳,然後天光大亮,房門洞開,身邊的位置空了,家裏的人也沒了,冷冷清清,卻是回到了自己冰冷的家裏。
單天睜開眼,拿開捂在心口的手,沉浸在夢裏的思緒中回不了神——還沒到除夕夜,這個夢什麽時候跳出了牢籠。
床頭的手機響了一聲,有消息進來,他點開一看,呼吸和心跳開始飚速。
他來了。
今天是周末,單天不用去公司,只穿了平常的家居服,出門前套了見厚外套,開了車直奔機場。
楚晨早一個星期就告訴他,出差的回程會從他這裏彎一下,兩人聚聚。今天,就是他到達的日期。
大學畢業後,單天被父母強制送出國讀了研究生,雖說強制,後來也自得其樂,國外的資源好,他是學經商的,回來後順理成章接手了他爸打拼出來的企業。楚晨後來也考了研,去了北方的城市,在國內頂尖的學府裏深修法學,畢業後就留在了那裏。
有時單天會感慨,時間和空間真是很奇妙的兩個維度,小時候一無所有,僅僅兩條腿就能跨越,去找想見的人,長大後,反而被俗物圍困,束手束腳,信息發達,交通便利,也打不破經緯度的屏障,“感情”二字就消磨在地球轉動的每一分角度裏。
時至年底,進出機場的人都行色匆匆,單天坐在車裏看着開闊的機場跑道兩旁堆積的積雪,白得刺眼,遠處的天是清冽冽的藍,從視覺上就能看到冷。兩三分鐘後,一架飛機落在跑道上,飛機引擎的嗡鳴透過厚厚的隔音板和鋼化玻璃傳進來,單天穿上外套下了車,走進候機大廳。
出口的人很多,有來接孩子的父母,有來接愛人的伴侶,單天手插在口袋,盯着出口,表情平靜,目光卻焦急。身邊接到愛人的情侶正在擁抱親吻,接到孩子的父母因久別重逢,喜極而泣。
我呢,等他出來了,我要怎麽迎接他。單天心裏想。
這時,一個高瘦挺拔的身影進入視線,那個年輕男子一手提着簡易的行李,另一只手提着筆記本,額前的劉海被一絲不茍地梳了上去,黑絲框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像外面的天,嚴肅的冷,但身上淺灰色的暗格紋呢大衣又很好地中和了這種冷,讓他看上去只是一個穩重的年輕人。
原本還很焦急的單天,心頭的煩躁突然一掃而空,他并沒招呼年輕人,只站在人群外圍靜靜地看着。當年在機場送他走的時候,楚晨也是這麽靜靜地在安檢口外看着他,他們知道,所有的反抗和留戀都是無效的,那何不分別得平淡一些,假裝彼此都心甘情願。
或許從那時開始,便是放下吧。那現在奔湧到指尖都在發顫的沖動和不甘又是為何呢。
“單天!”楚晨向他招手。單天回神,手在口袋裏握了握,擡腿向他走去。
楚晨放下行李包,單手抱住單天,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還好昨天放晴了,不然就來不了了。等一會了吧,飛機晚了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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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天也抱住他,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沒等多久,走吧,吃飯。”
單天幫他拎着行李,聽他說着這次出差的甲方有多苛刻,雖是抱怨居多,但單天聽得出來,他很愛他的工作。
回家的路上楚晨也一直忙着跟上司彙報工作,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時,單天聽到他深呼一口氣,接着就是手機關機的聲音,然後是他帶笑的話音,“事情解決了,跟領導請了兩天假,什麽事都不要找我。”
單天也被他帶的笑起來,問他:“幹媽找你怎麽辦?”
“嗯?”楚晨一愣,“對哦……把你手機給我一下,我跟我媽說一聲。”
單天笑出聲:“忙傻了吧你。”
“對啊,忙完之後經常會這樣,腦子不夠用,跟個傻子似的。”
單天把手機遞給他,“你這樣到老容易癡呆。”
楚晨不以為意,“我這個工作用腦強度,能不能活到老還是個問題。”
單天皺皺眉,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屁話!”
單天把車開到離家不遠的一個菜場,楚晨從車上下來,看着菜場的大門,“買菜回去做嗎?你會?”
單天點點頭,“在國外逼不得已自己學的,還是中餐好吃!”
楚晨眼睛一亮,“藕夾會嗎?油爆蝦呢?炒土豆絲?”
單天看着他的樣子,很大爺的沖他招招手,讓他湊近一點,“叫聲哥,就做給你吃。”
楚晨大笑出聲,剛才的穩重已經飛到九霄雲外了,“還想着呢,多少年了?”
單天看着他樂不可支的樣子,無聲地笑笑,帶着他進了菜市場。
一桌子菜忙活好的時候,楚晨已經打完下手在沙發上睡着了,單天過去叫醒他,正好是午飯的點。
楚晨看着一桌子都是他愛吃的菜,由衷抒懷:“感謝飛機按時到達。”
單天端着湯從廚房出來,聽到這句喟嘆,愣是讓楚晨捱到最後叫了聲“哥”才吃到藕夾。
吃完飯,楚晨被單天押着刷了碗,一臉苦大仇深地在衛生間洗手,“你幹媽都不讓我刷碗的你知道嗎?也就你!”
單天倚在門框上看他的背影,“下午去看看幹爸?”
楚晨關了水,垂着眼轉身擦手,底底地“嗯”了一聲。
楚民是在楚晨研究生第一年的冬天去世的,常年三高降不下來,即使王蘭一再幫他調養身體,還是無能為力。楚民去世時單天剛到國外安頓下來,因為心理上,感情上都沒看開,一直沒跟國內聯系,對發生的所有事情一無所知,等知道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年的冬天了。那年冬天,他一張機票飛回國,到了楚晨家樓下,已經是人去樓空,楚民去世後,王蘭料理完喪事就跟着楚晨一起去了上學的城市,家裏這個房子也租了出去。他站在樓下,看着那一窗燈火,窗內卻不再是自己想見的人。後來他也沒去楚晨的城市找他,既是遲到了,再怎麽追也趕不上了。
下午的天又開始陰沉,天上厚厚的積雲,墓園裏有幾家人在祭奠,空氣中飄散着啜泣聲。
楚晨站在楚民的碑前,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蹲下身,仰起頭看着單天,單天點點頭,“我去抽根煙。”然後往下風口走。
“爸,想我嗎,我媽昨天特地打電話過來讓我來看看你。”
“她這幾年身體還行,總要回來看你,我怕她路上不安全,沒讓她來,等明年的,明年帶她回來。”
“她這幾年挺好的,你也別挂念,”不知道想到什麽,笑了笑,“小老太太人緣挺好,有個喪偶的老頭在追她,你別擔心,我幫她把關。”
楚晨轉頭看了看站在幾米外的單天,那人嘴裏叼着煙,看着路邊的野草,察覺到有人看他,也望過來,沖他招招手。
“爸,當年我跟他的事,只有你知道,我特擔心你被氣出個什麽來,他走了我也沒敢留他,他到國外我也沒敢再聯系。”
“爸,當年你說你理解,說你不管,說我以後就能明白,當時我還不懂,現在可能真的明白了,感情過了就是過了,回不去了……”
“我……其實一開始心裏還挺難受的,後來時間長了也就那樣了,我是不是挺沒用的……”
“我現在只想好好賺錢,讓我媽過好,讓她開開心心的。”
……
單天抽完一根煙,回身看着蹲在地上跟墓碑講話的人,那人把臉埋在手臂裏,看不清表情,好像是笑了,原本一絲不茍的頭發被風吹下幾根碎發,許是冷了,整個人縮起來,瘦瘦的一團,他想過去抱抱他。
這麽想着,就擡腿過去了。
“……我那時候就是年輕,爸,你知道嗎,你兒子快三十了,馬上也算是個老男人了……”
楚晨聽到腳步聲,擡頭看見單天站着居高臨下看着他,雙手虛握成拳,他拉着單天的手腕站起身,跺跺腳,理理衣服,“你要不要說幾句,我回避一下?”
單天幫他把衣服後面拍拍,說:“不用,我經常來,幹爸都快煩我了。下次再來跟他聊天,我們走吧,這個天又降溫了。”
回了家,楚晨鑽進浴室洗了澡驅寒氣,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昏昏沉沉,要下雪卻總不見落。
“在那邊要是這個天,雪早就下得萬徑人蹤滅了。”他站在客廳的窗口看着外面的行人。
單天在廚房做飯,聽他這麽說,問他:“那邊雪是不是很多?我得抽空去趟北方看個雪。”
“你知道我剛到的那一年,下雪的時候,我同學怎麽說我的麽,”楚晨不可抑制地嘲笑自己,“說我跟個二傻子似的,沒見過雪,稀罕呢。”
單天也笑了,“你這是借着把我也帶上一起罵了吧!”
楚晨過來幫他端飯,“後來見多了也就那樣,還招人煩呢,下雪天,交通就要了命了。”
單天做了一鍋皮蛋瘦肉粥,把中午剩的菜熱了熱,還拌了個小涼菜。楚晨美美地喝了三碗,單天都驚呆了,楚晨見他驚訝又不好說什麽的表情,由衷地贊嘆:“太好吃了!去上學之後就沒怎麽吃到過了,主要還是碗小。”
單天不聽他貧,手一揮讓他去刷碗,自己收拾一下也去洗了個澡。
結果,在單天頂着擦頭毛巾踏出浴室的那一刻,家裏,乃至整個小區的燈,都滅了。
單天的心突然跳亂了,着急忙慌地去沙發上摸手機,叫着“楚晨”。
家裏一片漆黑,他在路過沙發時被蹭到膝蓋,倒在沙發上,忽地聽到一陣匆匆過來的腳步聲,也被絆倒了摔在他身上。
“你上哪去了?有沒有摔着?”單天摟住身上的人,摸摸他身上有沒有磕着碰着。
“在廚房洗手呢,”楚晨想起來,但是被單天摟着腰,“你松開,我手上水沒揩。”
突然,他感覺臉頰被一雙帶着濕氣的手撫上,從嘴角到耳後,一點一點,有點癢,但更多的是溫存。
“楚晨……我想……”聲音有點啞啞的。
下面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為身上的人的手已經摸進了衣服裏,順着腰線一直摸到胸口,人也跟着往上爬,一團熱氣撲在臉上,濕濕軟軟的唇從眼角一路滑到下巴。
“你想什麽?”聲音也是啞的。
單天把人抱起來吻,兩人一進一退,一步一步進了卧室,倒在床上。把人放在床上時,單天竟然猶豫了,他又一瞬間的迷茫——這段感情到底該何去何從?
楚晨拉着他的領子把他拽到嘴邊,“你他媽想什麽呢?趁現在趕緊的,不然老子要反悔了!”
時隔十年,單天終于在他朝思暮想的那片腹肌上留下了痕跡。進入的那一刻,看似深淵的時空距離在一瞬間被歡愉填充、淹沒,黑暗給了很好的掩飾,仿佛兩人還停在十年前的那個夜裏,完成了當時沒完成的儀式。
第二天,單天睜開眼,身邊是空的,伸手摸摸,被窩已經涼了。他摸過手機一看,已經上午十點了,有那個人的消息:我回去了。
他拽起被子蒙住臉,被子上還有那個人的味道,淡淡的,像極了昨晚的記憶,捉摸不定,卻又真實存在,真實得可怕,可怕到他都不敢問那人會不會再來。下一次來又要他等幾年。
單天起床穿衣,吃飯出門,開車去了公司。
昨晚什麽也沒發生,一夜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不是有點渣渣的……=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