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張:樓頭畫角風吹醒(上)

靠岸的時候天色陰沉,雨滴和着雪粒紛紛揚下,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踏在腳底,成了泥漿。

“少爺,小心鞋髒…”剛下船時雅和還要時不時躬身替豐雪去擦他刷得锃亮的皮鞋,後來看進豐雪眼裏一片白茫茫、空落落的失神,知道他是一點也不在乎,就收了帕子,只是替他理了理大衣。

傘是豐雪自己拿着,兩個人站在岸邊孤零零。

黃包車來了幾輛,問他們要不要坐,都被雅和出言婉拒。沒站多久,豐雪的眼圈又紅了。

“少爺,別哭,等下叫小杜爺派來的人瞧低了去,說我們豐家的少爺,經不起事。”一邊為豐雪打氣,一邊又溫柔地壓低嗓音,“都哭一路了,再哭把嗓子弄啞了,沒法跟人說話了,啊?”

豐雪把眼底的濕潤壓回去,船是按時入港的,來接他的人來得卻晚了。爹和兄長殁了,他已料到自己重回故國,必遭怠慢與疏遠。家裏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辦,當年出去得急,連夜跑了,險些駭破膽。豐家的信他都不敢讀,生怕哪一封就是立即催他回來。但終于還是要回來。信連着報紙上的訃告一起來,白紙黑字撕破了他二十年來所有的依仗。和他一起在歐羅巴求學的楊文遠也沒了辦法。

“為今之計,你還是只有先回去。豐伯父總還是留了一些産業給你。你回去,告訴他養的那些人,豐家的一切都還是姓豐,和以前沒有什麽不同,免得有人心野,貪財不說,恐怕還要鬧出人命。”

于是告別楊文遠,給寄來訃告的杜少審回了信。

杜少審讓他放心回來,說一切有他在。

可人在哪兒呢?

豐雪捏着傘柄,開始神色恍惚地打着哆嗦。

杜少審姍姍來遲,滿懷歉意地把豐雪迎進車裏,刻意把雅和落在後面。豐雪伸手去指人,五根指頭都一起被壓住。對方很親密地湊到他跟前來看他被風吹得通紅的臉。

“你哭過了?”唇邊的熱氣煨着他淚跡斑斑的臉頰,豐雪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他離家時剛剛才滿十六歲,已經四年沒有見過眼前這個人,可他還不至于記不清楚,自己同他從前,算不上有多親近。

“沒有…”他把自己的手指向外抽,想要與杜少審拉開距離,臉側着,下颌與脖頸是一色的肌膚賽雪,“是凍的。”

“哦!”杜少審見他掙紮,也就不堅持往上湊,往車廂另一側退了退,把肩膀架起來,合着車子的架構,依舊是一個大一點的包圍。

豐雪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司機的後腦勺忽然挨了重重幾巴掌。

“我他娘的叫你快點開、快點開!就他娘的當作耳旁風!凍壞了雪少爺,換成因少爺在的時候,槍子兒要從你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我比不得因少爺,可也舍不得我們雪少爺受委屈。怎麽賠禮道歉,你自己看着辦吧!”

司機和豐雪都被他這場突然的爆發吓得半死,尤其是豐雪,從來沒見過杜少審有這樣暴戾恣睢的一面。在哥哥和爹爹手下的時候,這個人甚至顯得有些過分老實。不知怎麽的,物換星移,一個人的性子,居然能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逆轉。

然而司機有的卻是另一番委屈。

實際上他們今天早晨天一擦亮就出發了,早早地到了碼頭,杜少審卻叫他把車停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等着。一個人下了車,在碼頭上吹着冷風來回晃。那時候天只是沉,還沒下雨,就看到這位小杜爺跟吃了陀螺一樣在碼頭上從東轉到西,從南轉到北,遠遠聽到船只進港鳴笛,又“嗖”地蹿回車裏,四平八穩地坐下。再等一會,又問他,“去看看,到的是哪艘船。”

回來報告了幾次都不是豐雪乘坐的伊麗莎白號,杜少審的臉上就有了氣,像犯了瘧疾似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坐不住,又下去繞着碼頭轉圈。定埠準确說來是個貨運碼頭,解了凍,風一吹,還能送來陣陣魚腥。杜少審也不覺得臭,聞了一會突然又鑽回車裏。汽笛聲又響了,司機看了看懷表,時間也到了,被戲耍了三四次,到的終于是伊麗莎白號。

船到了,杜少審反而不急着下去。咬着牙,目光如炬地盯着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

“老板,你看,那個就是豐雪少爺吧?”

“閉嘴!”杜少審卻出言打斷他,把手指插進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裏,顯得有些緊張似的。

司機等着他調整好了,平靜下來,人卻還是不動,仰躺在座椅靠背上,不知道在想什麽。大着膽子朝後一看,卻不小心發現了他不正常的亢奮,連忙把臉調轉回去,眼觀鼻鼻觀心。

杜少審盯着雨中的豐雪,直到把人凍得受不了,才對司機發出開車的指令。

現在挨打的卻是他,司機不知道天底下還有沒有比他更倒黴的人。

雖然之後拿到沉甸甸的“酬謝”時,他甚至希望這種“倒黴”最好能多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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