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張:煙籠寒水月籠沙(中)
車子停在歌舞廳的大門東側,下來時倒遇見個老熟人。
“诶喲,你也在!”
傅柳姜接過仆人手裏遞過的拐杖,天氣濕寒,舊傷發作得厲害,只能這樣走。杜少審招呼他,見了他那一團笑,就知道是順利接到了人,略微點頭,便擡起步子往燈紅酒綠處去。
杜少審兩三步趕上他,舉着傘替他擋開天上飄落的細雨,雨比豐雪回來的時候小多了,化雪的雨滴更多。
并肩而立,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接人回來的路上,沒出什麽茬子吧?”
“沒有…”杜少審跟傅柳姜搭話的情緒很複雜,他既想主動提起豐雪,又不想豐雪的消息被除他以外的人聽得。但除開傅柳姜,便沒有別的人能夠理解到他那層次豐富的喜悅之情。
“哦,說起來倒有一件!白天剛走到小鳳街的時候,遠遠看到不少游行的學生,沒和他們照面,繞了北邊的路回去的,不知道那群小兔崽子又想鬧出什麽事情!”
“嗯,”傅柳姜走得吃力,捏着拐杖的手戴着手套,虛張了兩次,全做放松,“他們砸了我在揚生路的鋪子。”說話時眼睛半眯着,杜少審看出他是動了真氣。
“難怪你要來,來找董隊長說道說道?”
“董隊長…”傅柳姜嗤笑一聲,“隔壁就是東琉銀行…找個治安隊的隊長,怎麽夠?”
“你要公開站到東琉人那邊?”杜少審一頓,家國天下的情懷他沒有,可他知道傅柳姜不該這麽做。
“幾個學生罷了,找到帶頭的和動手的,打一通悶棍不就結了?何必…”
傅柳姜不置可否,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擋住了他,自行入廳。
道不同不相為謀,也不必同行。
杜少審發覺他自從離開豐家以後就變得很不一樣,不過也是,沒人在顏面掃地身心俱折後還能一成不變的。
也許堅持和尊嚴一起丢了。
比如說,以前的傅柳姜,怎麽能容忍他就這樣把豐雪接到自己的地盤?他會對豐雪做什麽,沒有人會比傅柳姜更清楚。
但他就這樣放手了。
為什麽?
杜少審始終想不通。
另一邊,豐雪也很不好過。
自己在房間翻亂了行李不說,解了馬甲的紐子以後,找不到衣服又扣不上,頹喪地坐回床邊生悶氣。這些年在外面他一心學畫,很少出去交際,沒結識什麽人,也沒吃過什麽苦。遇見家裏的變故只是覺得慌,沒主意,回來了以後才逐漸體味出當家作主是怎麽一回事。
先是行止,直接和杜少審對上就失了自由;後是衣食,嗓子疼得吃不下飯,離了仆人就找不到衣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地過了這麽多年,還頭一次是這樣地舉步維艱。
連怒吼也做不到,一拳打在床板上,擦傷了自己的手指。
玲兒進門的時候正撞見他抱着手指頭在床上打滾,發覺外面來了個小丫頭,連忙翻下床,裝作若無其事。
丫頭倒沒笑他,一看這人仰馬翻的光景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利落地紮起了袖子,把風卷殘雲的場面很快收拾了出來。
她真厲害。
豐雪第一次留神觀察別人幹活,坐在床上默默感慨。
“雪少爺可是要換衣服?”
豐雪帶着欽佩點點頭。
“我叫玲兒。”丫鬟從清點過的衣物中很快挑揀出豐雪居家穿的幾套便服,笑了一下,示意豐雪自己選。
豐雪選了一套米白色的長衫和面料相當柔軟的中衣,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告訴玲兒他說不出話。
“少爺別急,杜先生吩咐過了,明早大夫就會來,看了大夫,吃了藥,少爺很快就會好了。”
豐雪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沒想到她會安慰他。
為了感激她的善解人意,從畫夾裏翻出幾張線稿來,舉到玲兒面前,意思是叫她選。
“咦?這不是杉沙的南河灣嗎?”
指了其中一張,豐雪很高興地彎起眼,沖她豎起大拇指,提筆在線稿空白處勾出一個人影,把紙朝她一推。
“送我嗎?”
豐雪拿筆在人影上點了點。
“少爺畫了我?”
兩個人對視着笑起來。
在讨人喜歡方面,豐雪似乎天賦異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