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年前。
中午下了場陣雨,現在天氣放晴,風吹過沒關緊的窗戶,空調的冷氣裏混進一股清爽的濕意。
裴慕隐撐着腦袋,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神色恹恹的眼睛。
早上挨了一記耳光,女人的指甲刮出了血痕,搞得他現在半張臉火辣辣地發疼,根本沒心思複習。
更煩人的是,即便靜場的鈴聲響了很久,也沒幾個同學理會,照樣圍在某張課桌旁邊嬉笑打鬧。
他們仗着自己是Alpha,個子比Omega高一截,搶過筆盒互相抛來抛去。
其中有一個走神了沒接住,筆盒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
“你們沒完了?”裴慕隐撩起眼簾道。
那些人聽到他這麽問,随即讪讪地打住,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被欺負的少年撿回自己的筆盒,悄悄地轉過頭看了裴慕隐一眼。
本以為做得不知不覺,沒想到和裴慕隐的目光撞個正着。
少年猝不及防地愣了下,随即匆匆錯開視線。
而裴慕隐大大方方地盯着對方瘦削的背影,盯了大概有兩分鐘,才轉頭看向窗外郁郁蔥蔥的香樟樹。
——叫什麽名字來着?
這個Omega很眼熟,是隔壁班的。母親在他家裏幹活,打聽過孩子在學校的情況,被他三言兩語地敷衍過去了。
晃神了半天只記起來那個保姆所喊的小名,“熒熒”,一個很嗲的稱呼。
Advertisement
裴慕隐牽起嘴角,又不小心扯到了臉上的傷口,只得暗罵了句髒話,惹得坐他面前的同學忐忑了半天。
他們在等着接下來的數學考試,座位按照月考排名來分配,這間教室幾乎被兩個理科重點班包場。
這次成績決定了下學期的分班,要是沒考好,會被踢到普通班去。
快要開考之前,氣氛漸漸緊張起來,都擔心題目太難被拉開差距。
年級主任抱着密封的卷子晃晃悠悠地過來,打量着講臺底下的人。
他慢悠悠道:“互相都是熟面孔了,希望你們高三還能坐在這裏。咦,祝熒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祝熒擺弄着剛才被摔壞的筆盒,悶悶道:“天氣太熱了。”
“千萬別影響發揮啊,我期待批到你的答題卷呢。”
他坐在門口第一個位置,上回月考是年級第一,平時沒掉出過前五名。
學校裏競争激烈,他卻沒挪出過靠窗那一排。
發卷後,祝熒依舊在試圖修好筆盒,可惜開口一直關不上,必須要重買了。
就這麽浪費了五分鐘,他才神色淡淡地開始看題。
“教研組絞盡腦汁湊出來的題目,用來慶祝你們高二結束。”主任道,“你們好好享受思考的快樂吧。”
他對紀律這塊态度很松散,能在這裏的都是優等生,感覺不用多做管束,監督了半個小時便閑不住了。
他喝了兩口濃茶,逛到了其他考場去。
為了區分出水平高低,這次難度設置得很高,基礎不紮實的連第一題都不會做。
但是再怎麽抓瞎,也得硬着頭皮上。
重點班和普通班的待遇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名校率也天差地別。
真沒能保住排名的話,最關鍵的高三就算完了。
意識到這點以後,許多人捏了一把汗。
又過了會,有Omega放棄了掙紮,碎碎念道:“我絕望得信息素都快漏出來了。”
有人戳了下祝熒的後背,問:“能不能借我抄一抄?”
這裏的同學大多互相認識,撇開裴慕隐這種完全不關心八卦的,都對祝熒有所了解。
他們和祝熒的關系不好,祝熒在入學時惹了校霸,其他人怕被遷怒,要麽對他避之不及,要麽就是跟着踩幾腳,這兩年相處得并不愉快。
只是眼前的考試非同小可,每個人都想穩穩留在重點班。
對于祝熒來說,也是個改善人際關系的好機會。
果然,祝熒從筆盒裏找出一張便利貼來,往上面寫滿了選擇題和填空題的答案。
在距離收卷還有五分鐘的時候,他爽快地把紙遞給了那人。緊接着,這張紙幾乎傳遍了全班。
裴慕隐做完了卷子,正好同桌在吭哧謄寫紙條上的內容,于是他玩味地多看了祝熒幾眼。
祝熒轉着筆,單薄的背脊挺得筆直,然後怯生生地偷瞄自己。
仿佛是小貓在确定自己的小魚幹沒有變質。
兩人再次對視以後,祝熒的臉又紅了,不過看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氣。
臨近收卷,年級主任笑呵呵地回來:“一個個的比我想象中的要放松,看來大家這段時間學得不錯!”
他在屋裏兜圈,順便查看大家的答題卡,偶爾翻到反面去看解答題。
臉色逐漸沉重,回到講臺時已然氣得瞪眼。
他把茶杯在桌上一拍:“作弊的全部給我站起來!”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時間居然沒人反應過來。
“我倒數三秒,不站起來的我喊家長來看看你們的樣子!”
“三——”
“二——”
兩個女生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被吓得低聲抽泣,邊發抖邊朝老師道歉。
另外一幫人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麽,跟着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教室裏接連響起一片拖椅子的聲音,還有男生恍然大悟後的粗口。
他火冒三丈地看向祝熒:“你這個……”
祝熒沒有畏懼他的恨意,沖他勾了個滿是挑釁的笑,看得男生心裏發涼。
數學被放在最後考,一結束就可以歡天喜地地放暑假了,可惜這次與以往不同。
壓抑的氛圍裏,大家陸續把答題卡拿給主任過目,有的被判定為作弊,留在了這裏,有的可以背上書包離開。
主任冷冷道:“多虧你們的襯托,幹脆交白卷倒成了美德。你說是吧?裴慕隐?”
裴慕隐被點名出來,卻并不慌張,自若地上前檢查。
年級主任抽走他的卷子,潦草地掃了一遍:“昨天直接把語文曠了,這場倒是寫得不錯。唉,語文老師恨不得抽你一頓!”
裴慕隐道:“她已經把這份意願傳達給我媽了。”
年級主任道:“行了行了,和你多說得折壽,趕緊回家去。”
他再說:“我粗略估計了下,祝熒少說能考一百四,為什麽同在一個考場,有人連自己考試都做不到?原來你們之間的差距那麽大?”
祝熒做到的不僅是算出正确答案,而且還精準地找出了易錯題。
那些會被疏忽的細節條件,容易出錯的繁雜步驟,全被他挑了出來,改成具有欺騙性的錯誤數字或選項。
他傳紙條的時候只剩下幾分鐘,大家心慌意亂,考慮不了多久。
祝熒那麽優秀,使得他們不由地否定自己,去相信紙條上的信息。
好幾個學霸都在他這裏翻了車,驚呆了一大片人。
去其他班考試的都回來了,在走廊上湊熱鬧,詫異着裏面這些人居然投機取巧,也不知道之前的好成績有沒有水分。
這樁醜事随即傳遍全校,祝熒也成了話題中心。
“真的是因為他故意寫錯答案?他也太敢做了吧!我相信他和校霸是真的起過沖突了,以前我一直覺得是單方面霸淩!”
“是哪個啊?長得怎麽樣?”
“理重二班最好看的那個Omega……”
祝熒放學後沒急着走,去了一趟行政樓。他感覺一路上有不少人在議論自己,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
到了辦公室,老師慣例朝他噓寒問暖。
他在一張表格上簽好名字,繼而拿到了存有兩萬塊錢的銀行卡。
這所私立高中有着令人驚羨的升學率,能與市重點比肩。除了教學質量好,還因為校方會招一些本就非常拔尖的學生。
祝熒屬于後者,每學期會拿到一筆獎學金。
老師已經得知了作弊的事情,頭疼道:“也就你省心了,沒白花錢把你挖來。當初招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最好的。”
她嘆氣:“接下來的高三很關鍵,別被那些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帶壞了,少和他們多來往。他們至少能啃老,你是沒有退路的。”
祝熒道:“您放心。”
“暑假也別忙着兼職了,工作以後有的是活給你幹。”老師道,“現在就專心地好好讀書。”
“嗯。”
說是這麽說,實際他早就找好了工作,等下就要趕過去。
他禮貌地朝老師告別,正推門要走,又被老師叫住。
“我剛才聽到同學聊八卦,這次集體作弊是從你這裏開始的?”
祝熒怔了怔,假裝沒有聽到:“什麽?”
“沒什麽,我多嘴一問,你趕緊回家吧。”老師道,“等下要晚高峰了。”
門已經開了一條細縫,待到祝熒推開大半,裴慕隐居然靠在牆上。
對方一手随意地插在褲子口袋裏,不知道在這裏聽了多久了。
祝熒愣在原地,裴慕隐擡眼看了一下他,與他擦肩而過,進去後反手關上了門。
他緩過神來時,另一位老師在苦口婆心地說教。
“語文這種随便寫寫都能及格的科目,你能不能給我點面子?你的手是有多金貴啊,寫一下閱讀理解能殘廢?”
“別以為戴上口罩就可以裝啞巴了,你不把保證書寫了,我是不會放你出校門的!”
祝熒哭笑不得,轉身想要走,卻敏銳地察覺到拐角處的談話聲。
是同班同學的聲音。
“原先我挺可憐他的,一直被孤立排擠,說實話,我之前覺得他特倒黴。”
校霸說:“哦,那你找我幹嘛?是替他申冤,還是覺得他活該?”
“那什麽,我記得你還是很讨厭他……”
他在學校裏橫行霸道,但不是一言不合就撩袖子的混混。即便和祝熒不對付,也沒發展成打架事件。
被祝熒的同學暗示要出手,他道:“那行啊,你把他逮着了再說,我可抓不住他。”
“應該不是問題,想教訓他的人多的是,有的在校門口堵着呢。”
辦公室的方向飄來一陣冷氣,裴慕隐冷着臉出來了,而祝熒還在那裏。
裴慕隐感覺有些奇怪,不過沒有多管。不料他剛一走,祝熒就跟在身後。
沒好意思解釋前因後果,就是反常地黏着。
出了校門,果然有幾個同考場的學生守在附近,心裏實在氣不過,想找他麻煩。
祝熒有點害怕,暗自揪緊了衣擺,繼而瞄着裴慕隐。
他知道那些人欺軟怕硬,平時熱衷于讨好出身優越的公子哥。看在裴慕隐在場的份上,但願他們不會上前惹事情。
“裴哥,讓個路?”
祝熒沒有出聲挽留,也沒有逃開,貼近了裴慕隐一點點。
裴慕隐沒回頭看他的小動作,語氣冷漠:“我擋着你們了?”
對方的目光越過裴慕隐投向了祝熒,怒氣沖沖地咬了咬牙。
“別想了,交了保護費了。”裴慕隐道,“今天不行。”
話音落下,祝熒有些意外,不禁放縱地往他身後湊了湊。
他被帶到了路口,确定沒有仇家尾随在後,猛地松了一口氣。
他道:“謝謝。”
裴慕隐本來沒想着回複,走的時候無意瞥了他一眼,繼而漫不經心地頓住了步子。
“沒關系,看在你這張臉紅得那麽起勁的份上。”
祝熒:“……”
他碰了碰自己的面頰,沒敢反駁,魂不附體般地去了公交車站。
找的兼職是在一家大排檔裏,夏日裏小龍蝦賣得紅火,他在一股蒜蓉和十三香的味道裏浸着,校服不免沾了油膩的氣味。
老板和他是街坊鄰居,多少照顧着點。晚班應該做到淩晨,但他到了零點就可以下班。
他走的時候打包了一份夜宵,打算跟同一個院子裏的朋友分享,卻在走到胡同口的時候被攔住。
顧臨闌道:“在這裏等了你半天了,你暫時別進去。”
祝熒問:“幹什麽?拆遷辦過來洽談危房收購?”
他們住的這處地方很老舊了,在繁華的市中心裏格格不入,如同華美的布匹上被燙了一個洞。
說要拆遷說了有五六年,可惜遲遲沒動。有的住戶們已經無法忍耐破敗的設施,有錢的全都搬了出去。
顧臨闌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啊,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祝熒眼神飄忽,一看就是心裏有鬼,可惜在追問之下死活套不出話。
“這是被喜歡的人表白了,還是自己表白成功了?”
“你想點符合校規的行不行?我是補助生,在我這裏違反規定是要開除的。”
顧臨闌笑道:“那你高中讀得可真沒意思。”
“哪有你風生水起,難得去你們學校考競賽,路上都能聽到Omega讨論你。”祝熒調侃,“為什麽你這麽受歡迎呀?”
盡管從小一起長大,到了高中才分到兩所學校,但他們性格相差很大。顧臨闌天生脾氣溫柔,讓人感到親近,而祝熒有一種距離感。
“大概是因為我每次都給他們抄卷子,隔三差五在班裏當一回爸爸。”
祝熒撇撇嘴:“哦。”
他們就在巷子口吃了夜宵,之後有幾個體型兇悍的中年Alpha陸續從裏面出來,手上還拎着油漆桶和棍棒。
等到那群人走遠了,顧臨闌才拉了祝熒一把。
祝熒臉上已沒了剛才的笑意,忍耐似的閉了閉眼,才往家裏走。
他父母去年離婚了,他被判給女方,男方因為行為惡劣而淨身出戶。
母親常年在一戶人家當保姆,鮮少有空回來,所以此刻家裏沒人。
也幸好沒有人。
祝熒看着自己家門口一片狼藉,鐵門被砸得凹陷進去,被油漆潑上了“還債”的字樣以及具有威脅性質的塗鴉。
中年離異的賭鬼破罐子破摔,住址填了前妻所在的房子。
祝熒無話可說,好在鎖芯沒被毀壞,他還能進門。
半夜裏那群催債者又來了一趟,把窗戶給砸碎了,睡夢中的祝熒不敢回應,捂着嘴在涼席上蜷縮起來。
最後是顧臨闌出來阻止,他們總歸沒闖進來。
顧臨闌問:“小熒,你睡了嗎?要不要來我家避避風頭?”
祝熒沒答話,過了會聽到對面的關門聲,緩緩坐了起來。
空調比祝熒的歲數都大,本就沒什麽制冷效果,唯有嘈雜的機器運作聲頗有存在感。
這下窗戶是漏的,房間裏更加悶熱。
祝熒起身去水池洗了把臉,拿起刷子走到門外去。
他費勁地清除着門上的油漆,從糊了大半,到只剩下丁點印記,最後連印記都幾近消失了。
結束的時候手掌已然通紅一片,稍微合攏都能感到鑽心地疼。
他自虐般揉搓了下,雖然以往習慣了承受這些,但還是無法克制地抱有幻想。
保護費要是能續到現在就好了。
自己還想往裴慕隐的身後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