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日西街意外停電,客人走得精光,霹靂本來要放大家回去,供電局卻又有通知,說一會就好,夥計們便都留下,或坐或立,在燭光中喝着啤酒閑聊。

白天裏剛好有人拿了一箱桔子,吃的時候,VV見個個飽滿油亮,一時童心大發,拿了小刀子一個個刻成小燈籠模樣,本來打算擺着當裝飾玩,剛好停電,大家便都拿出來一一點上蠟燭,一桌一個,吧臺上再擺上長長一排,十分別致有趣。

自從那次替VV擋酒,霹靂大概覺得谌風有膽量,也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兩個人這時坐在吧臺旁,談論着昨天的球賽,忽地有緩慢悠長的調子響起,兩人一愣,齊齊轉過身去,尋找那樂聲的來源。

就見VV斜斜倚在鋼琴旁,身影随着節拍,在光線中微微搖擺,新來的琴師坐在鋼琴前,原來是他彈奏的。

“愛上一個天使的缺點,用一種魔鬼的語言,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五月的晴天閃了電――”她的歌聲輕輕游起,音色清亮悠揚,寂靜中聽得格外清晰,“――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她的歌聲,簡單似又複雜,純淨卻又滄桑,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意味,谌風第一次聽到她唱歌,不禁呆了。

“遇見一場煙火的表演,用一場輪回的時間,紫微星流過,來不及說再見,已經遠離我一光年--”谌風聽得如癡如醉,忽然背後霹靂一聲嘆息,他驚訝地轉過頭,“不好聽?”

“好聽是好聽,”霹靂皺着眉,撥弄臺子上的小桔燈,“就是太宿命了,聽着總忍不住悲傷。”

“宿命?我不覺得啊!怎麽會悲傷,”谌風不解,又側耳聽聽,忽地醒悟,“我明白了,是因為VV唱得太好,太有感染力。”

“怪不得叫你木頭!”霹靂白他一眼,“真是對牛彈琴!”端着啤酒走開了。

谌風對着他的背影聳聳肩,回頭繼續凝神傾聽,VV又在唱着高潮部分,“--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那一年讓一生改變――”

忽地一陣堂風吹過,燈裏的燭焰嗖地竄上來,燎灼着桔皮,一股焦苦的香氣蔓延開,随風四溢,裹着她的歌聲,還有自己莫名的思緒,直飛到外面無窮無盡的黑暗裏去。

突然間大放光明,“來電了!”VV叫起來,回身正和谌風的目光撞在一處,便舉起飲料杯,向他嫣然一笑。谌風回過神,也向她回舉杯子,卻發現啤酒早已經喝光了。

這一日先生又上門來,VV和谌風照例留下侍應,上次那個白衣老者也一同前來,兩人推牌九決勝負,玩得不亦樂乎。

VV知道谌風因為職業的關系,對這些厭惡已極,怕他不善掩飾溢于言表,惹禍上身,時不時偷偷看看他,見他神色之間稍有流露,就暗地踢他一腳。

白衣老者做莊,輸了不少,這一局總算開出了五張同花順,下手牌是一對Queen,他見閑家的牌是四張Ace一對Queen,猜他也就是個四張一樣,便向後一倚,笑道,“我就不信你有Joker!直接拿錢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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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也笑了,他輕輕一翻,将最後一張牌亮了出來,赫然是一張王牌!剛好湊成一副五張尖,上手贏下手平,算兩家平手,老者一見,推下牌來發牢騷,“不玩了,不玩了,連五張尖也拿得到,早知道你有福将,就不該和你叫板。”

先生贏得開心,聽見說福将,叫過VV來,指指老者,“這可是位鐵口半仙,你還不求他指點一二,”又對老者笑着說,“今日湊巧,你不妨也給這孩子看一看面相,看過了,好手氣轉到你那頭也說不準。”

“你以為我不想?”老者也笑,“上次我草草看過,她的面相,可是不簡單,”凝神又看了VV片刻,才緩緩道,“你一生之中變數極多,至于其中奧妙,實非我所能參透。我且贈你四句,‘過去休思,未來莫想,随緣随分,一念俱忘’。”

VV點頭不疊,心裏卻偷笑江湖術士信口開河,看不出來便打個虛腔謅幾句佛偈,才不會被他唬到,先生聽了便道,“你又來這一套――”正想再擠兌半仙兩句,手下走過來,俯耳輕輕一語,他臉色微微一變,沉聲道,“帶進來。”

VV忙退後,看一看谌風,均是毫無頭緒,正在猜測間,卻見“先生”手下推了一個人進來,将他一搡,他跌跌撞撞了兩步,雙膝跪到先生面前,不敢擡頭。

手下遞上來一個錦盒,先生接過打開,雙目一掃,啪地合上,滿面怒色虎視眈眈。

“先生!”那人見勢不妙,磕頭如搗蒜,“我錯了,求先生原諒這次!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手伸得太長,就不會有下次了,”先生又恢複常态,漠然道,“哪只手動的,就留下哪只。”

那人聞言,只吓得魂不守舍,想大叫饒命卻被人将嘴一把塞住,揪起來按倒,拉起他右手擱到桌面,谌風一驚,直覺地想去阻止,卻是太遲,那廂白刃一閃,手起刀落,已将那人右手齊腕生生斬斷,鮮血噴薄而出,白色桌布盡染成紅。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眼見那刺目血紅漫天蓋地席卷而來,忽地胸中一痛,呼吸困難,腳下虛浮象是飄在半空之中,一陣血腥之氣霍地撲面襲過,她只覺得腹中翻江倒海,緊緊捂着嘴,轉身奪門而出,谌風見狀也急忙跑了出去。

“讓她去,”先生攔住霹靂,淡淡道,“小女孩子家,難免見不得血,”抽出一只香煙,讓人點上,吸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地問道,“LasVegas那面如何?”

“沒有起色,”老者深鎖眉頭,“King還是很強硬,上周用計,又借警方踩了我們兩處場子。”

“合作的事情,”先生緩緩吐出一口煙,“他怎麽說?”

“......”老者看看先生,遲疑着開口,“他拒絕得十分幹脆,你的信連看也沒看就撕了。”

“這幾年順風順水,慣得他獨占寶山,不容別人分一杯羹,這個King――”先生彈一彈煙灰,并不擡頭,“――也未免順得太過了。”

“他的勢力在賭城根深蒂固,除非他消失,否則這樣一個格局,我們恐怕很難翻身,”老者愁容不減。

“先禮後兵――”先生眼中一閃,“我已經給足他面子,眼下鞭長莫及,且先由他嚣張,只要――”他的眼神淩厲,“――他踏進這個國家一步,我會叫他――”煙頭被狠狠按到桌上,青煙袅袅扶搖直上,伴餘韻悠長,“――有來無回。”

谌風追到門外,就見VV俯在洗手池前幹嘔,他想上前,卻被她一把推開,閉着眼睛搖頭,谌風無奈,只得取來水和毛巾,一旁待她喘息稍定,才遞了上去,VV接過毛巾捂住面孔,慢慢平息下來,這才放開手,面頰緋紅,又接過水呷了一口,仍忍不住微微喘息,扶着盆沿的手猶自顫動不止。

“你送她回去吧,”霹靂從裏間轉了出來,見狀囑咐谌風,“先生也是這個意思。”

谌風聽得,忙扶起VV,回手拿了外衣,兩人一齊走出門來。

西街上還有幾家酒吧仍在營業,人客仍是穿梭不斷。因為住得不遠,VV和谌風素來走路上下班。夜風似水,VV乍一受涼,不禁肩膀一聳,“哈求”一聲打了個噴嚏。

“喏,”谌風把外衣遞過來,她接過披上,袖子卻伸不進去,想看一看怎麽回事,一轉頭,目光卻是一凝。

“怎麽了?”谌風感覺有異。

“我好像看見了阿水,”她回過頭來,眼中有一絲驚訝。

“在哪?”

“剛從‘TNT’出來,往那邊去了,”她伸手一指。

“你留在這,我去追!”谌風話沒說完,人已經竄了出去。

谌風睜大雙眼,目光銳利如鷹,只在人群中來回搜尋,卻怎麽也不見阿水身影,他又盯了半晌,徒勞地走回來,搖搖頭,“沒有,會不會是眼花?”

“我只看到背影,但感覺就是他,”VV兩手握住欄杆,眼神炯炯,再不見方才虛弱,“剛才他是從‘TNT’出來的,我們去問問。”

“TNT”的生意也很不錯,兩人剛走進門,有啤酒罐嗖地迎面飛過來,谌風身子一側,下意識推開VV,旁邊有人伸出手,一把抓住啤酒,沖吧臺豎起大拇指。

谌風駭得直笑,VV卻不以為然,走過去,敲一敲櫃臺,“小三!”

酒保擡起頭,認出是他倆,咧開嘴笑,“怎麽有空?‘獅鹫’下班了沒處去?”

“本來要回家的,好像遇到個朋友,一眨眼又不見了,”VV也微笑,“你看沒看到?挺年輕的,個子不高,大眼睛,皮膚很白。”

“你說阿水?”小□□問,忽地恍然大悟,鬼笑,“呵呵,怪不得他想去‘獅鹫’,VV,你要小心哦,小白臉不可靠的。”

“去你的!”VV未置可否地一笑,“他說了想來‘獅鹫’?”

“是啊,他看見你們關門了,還特地跑來問我是不是放假,我說可能是提前打烊,他就失望地走了,連酒也沒喝,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小三看着VV咪咪笑,“沒想到阿水還有這一手――”

“你和他很熟?”VV見他誤解,幹脆将計就計,稱呼也換作了“他”。

“也不算,”小三撓撓頭,“我是桔鎮人,他姨婆原來是我家鄰居,也算半個老鄉,我們小時候倒常在一起玩,現在生疏了。”

“......”VV沒想到有新消息,與谌風交換一個眼神,又問,“他姨婆還在桔鎮?”

“是啊,還住在老房子,阿水有時也回去看看,”小三忽然警惕起來,“VV,你不會想找上門去吧?我看算啦,聽說那小子總是三心二意的,不值得。”

“不告訴你,”VV俏皮地一笑,跳下高腳凳,回頭又囑咐,“小三,別說我找過他,要是看見他,馬上通知我。”

“知道啦,”小三以為她不改癡心,無奈地應着,搖搖頭。

兩人走出了“TNT”,形勢轉眼間由山重水複到柳暗花明,谌風忍不住摩拳擦掌,“去桔鎮?”

“不,”VV裹緊外衣,深深呼吸一口清涼空氣,“他可能還會出現,要是現在去桔鎮,說不定就會落空,還是先留在‘獅鹫’再等幾天,如果等不到,再去桔鎮也不遲。”

“好,”谌風想一想,“我先作好準備,随時可以出發。”

VV點點頭,兩人并肩往家走去。阿水再次出現,似乎預示着事情有了新的轉機,他們的心情不免一掃近日之陰霾,步子也随之輕快起來。

然而,事實并沒有預計的那樣順利,接下來幾天,阿水再也沒有露面,他短短現身之後,又再度消失,象是蒸發成了一縷空氣,無影無蹤。

谌風心神不定,這晚端酒時不小心和客人撞個了滿懷,一滿杯啤酒打翻到襯衫上,忙跑到更衣室收拾。

員工的更衣室就在走廊盡頭,遠離喧嚣的酒吧區,谌風換好衣服,剛想拉開房門,卻聽得外面有低低的說話聲,不由得停了手,耳朵貼在門上,屏息細聽。

更衣室的門板很薄,一個男子的聲音清晰地鑽進谌風耳朵裏來,“你看清楚了?”

“是,”換了另一個人回答,“我曾經遠遠地看過她一次,所以覺得眼熟,雖然不能肯定,也敢說有七成相似,畢竟那般标致的也不多見。”

“......”一陣沉默,又是起先那人的聲音,“寧可錯捉,不可錯放,我這就給楓港打電話,你帶幾個人守住門口,絕不能放跑。”

“是,”二人商議定,匆匆離去。

谌風在門裏聽得心驚,标致――楓港――只怕說的正是VV,那人果然本事不小,連榕都也有他的耳目,VV有危險!谌風來不及多想,拉開門跑了出去。

VV正在吧臺裏倒酒,被谌風一拉,紅酒潑了出來,忍不住瞪他,“幹嗎?”

“快走!”谌風拉起她就走,一面低聲道,“他們發現你了,想捉你回去。”

VV一顫,乖乖閉上嘴,快步跟着谌風往後門去。

剛拐過走廊,就見後門有人影晃動,谌風忙閃身靠在牆角,一手将VV拉到身後,悄悄探出頭去,後門本就不寬,三個人先後重疊站着,正堵了個結實。

應該就是他們的人――谌風縮回頭,咬着嘴唇,眼角忽然瞟到牆上的供電箱,心頭豁然開朗,偷偷說一聲“老天保佑,”摸過去拆那箱鎖。

那鎖頭卻是頑固,谌風用出十分力也擰不開,VV這時湊過來,輕聲說,“我來,”從頭上拆下一根發針,看看鎖孔,把發針擰了幾擰,插進去松動幾下,鎖頭竟砰地蹦開了。谌風顧不得誇她,拉開箱門細看,心中已然有數,便握緊VV的右手,低低囑咐,“燈滅了就一起沖過去,千萬不要松手,我叫你走,就快跑不要管我!”

VV點點頭,兩人目光一對,心中已有默契,說時遲那時快,谌風右手一動,壓下電閘,酒吧內立時一片黑暗,借着人們嘩然騷動,谌風拉着VV飛快地向後門直沖過去,最前面那人兩眼一抹黑,正在發愣,感覺迎面有東西過來,慣性地伸出胳膊去攔,谌風一個直勾拳,正擊中他下颌,他連哼都沒來及哼一聲便轟然倒地,第二人還沒反應過來,小腹已經重重着了一記,只叫了一聲“抓住他”,便痛得躬下身去,最後一個聽到同夥提醒,睜大眼睛豎起雙耳,雙手握拳蓄勢待發,不防右邊臉一陣涼風,立刻一拳搗了過去,然而谌風方才那掌只是虛張聲勢,知他撲到右邊,便拉着VV一彎腰,從他左肋下鑽了過去,那人醒覺過來,為時已晚,手中胡亂一抓,也不知抓到了什麽,死死不放。

VV今天穿了一件寶石藍燈籠袖上衣,袖子寬大,正被那人抓個結實,她當機立斷,用力一掙,只聽得嗤啦一聲,整只袖子撕下來,她趁那人發怔,甩腿向後一踢,她上班總穿高跟鞋,此時鐵針一般的鞋跟正踢中那人腳踝,那人痛得哀號一聲,也跌倒在地。

谌風見三個都被撂到,松了口氣,扯着VV就要跑,VV卻覺得腳上一緊,動彈不得,心念一動,猜到被人拉住了鞋子,忙彎腰将帶子一扯,整只鞋脫落下來,她腳上得了自由,立刻推一把谌風,谌風這時已經打開後門,兩人一起沖了出去。

雖然跑出了“獅鹫”,谌風怕他們追上來,不敢稍停,只拉着VV繼續飛跑,VV的鞋子丢了一只,跑起來高低不平一瘸一拐,她見狀發狠伸出手一拉,将鞋帶生生扯斷,用力一甩,将剩下那只鞋子也甩脫出去,拉緊谌風的手,赤足狂奔。

自從那日見過阿水,他們便早做好準備,知道榕都每天有渡輪通到桔鎮,午夜是最後一班,眼看手表指針差一刻鐘指向十二點,兩人飛奔回家,背上背包,開動車子,飛馳到碼頭去。

到了碼頭,渡輪正要離開,谌風見狀一個急剎車,大叫“等等”,然而船家已經緩緩駛動,距離碼頭有七八米多遠,根本跳不過去。谌風心急如焚,一擡頭看見岸上旗杆長索在昏暗燈光中随風搖擺,忙拉住繩端遞到VV手裏,在她耳邊大聲說,“你先過去!”把住她的腰向後一拉,用盡全力往前一送,VV緊緊抓住繩子,借力一蕩掠過水面,松開雙手向下一跳,腳底踩到船沿,連忙把住木柱站穩,沖谌風大喊,“快點!”這時候兩邊距離更遠,谌風無力可借,再也蕩不過去,他看着黑漆漆的水面,狠一狠心,屏住呼吸縱身跳下,雙腿一蹬浮上來,劃動雙臂向渡輪游過去,VV焦急地蹲在船沿,見他游近,伸出手咬着牙将他拉上來。兩人跌在一處,手腳乏力,耳中聽得遠遠有車子轟鳴,不知道是不是追兵,然而眼看碼頭越來越遠,兩人終覺安全,坐起不由相視一眼,卻是啞然失笑。原來谌風渾身滴着水,VV只剩一只袖子,也是一身水漬,兩人披頭散發衣衫零亂,樣子好不狼狽,船家這時走出來,不禁吃了一驚,“你們游上來的?”

谌風忙站起身,伸手把VV拉起,VV看住船家,說得誠懇動聽,“師傅,家裏有重病的,我們怕趕不上最後一面,叫您又聽不見,才出此下策,”一面撒謊一面為自己開脫――對哦,家裏狗狗病重嗎――

“這樣啊,”船家是個老年人,大概覺得他們樣子正派,也不疑有他,只說,“一會別忘了補票,”又看看他們,把脖子上的毛巾解下來,“擦一擦,小心風大着涼,”向谌風招招手,“小夥子,我給你拿件衣裳,你去後廂裏換一換。”

谌風換了衣服,一面拿毛巾擦頭發一面走出來。今晚多雲無月,甲板上只有一盞煤油燈,夜風中微微擺動,能見度很低。他四下尋找VV,一轉頭卻見她跪在甲板上,低頭摸來抹去,好像借着晦暗燈光正在尋找什麽。

“在找什麽?”谌風蹲下身來,掃一眼甲板,什麽也沒有。

“鏈墜,”她看也不看谌風,只睜大眼睛,目光專注在甲板上,臉兒緊繃。

“什麽時候丢的?”谌風單膝跪地,想幫她。

“上船前還在,”她手裏握着一條細細鏈子,“可能跳下來時把鏈子接口扯開了,”說着向前爬一步,手指也随之在甲板上慢慢移動。

如果是甩到了水裏――谌風不想被罵烏鴉嘴,閉緊嘴巴挪開一點,目光搜到別的方向去,口中問道,“什麽樣子?”

“......”她終于擡起眼來,“是一只戒指。”

谌風一震,然而忍住了不再看她,他停住手,腦中回憶她躍下的過程,又擡頭目測一下落地位置,該是在救生圈那邊,他站起身走過去,再次跪下,手指在雜亂的粗大繩索堆裏摸索半晌,卻是一無所獲,正要放棄,卻被繩子繞住,活動着手指想掙出來,指尖觸到一塊小小硬物,他心中一動,連忙抓住,縮回手對着燈光看。

那是一只鉑金素戒,通體閃亮,渾無花紋裝飾,式樣極其簡潔。谌風腦中一動,想起一位女同事籌備婚禮時,對着Tiffany的戒指目錄挑花了眼,來征詢兄弟淘的意見,他那時随意一瞥,剛好看到這款,名字應是叫Lucida,旁邊還注着一行小字:“宇宙中最璀璨的星辰,給我今生最深的摯愛”,準新娘子的評語是:流暢大方,優雅隽永――卻不想日後親見實物,正是今時今地。

他收回思緒,沖她舉起手,叫一聲“找到了”,煤油燈芯此時忽然爆亮,映得戒指內裏一行花體字清清楚楚――WX To YZ――谌風不由一怔,她已經跑了過來,看見戒指,忙接過去打量,見沒有劃痕,松了一口氣,合起右手将戒指握在手中,這才想起谌風,低聲說了句“謝謝”。

“......”谌風見她緊張模樣,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莫名感覺,脫口而出,“很重要吧。”

她身形微微一顫,握着戒指的手不禁收緊,默然不語。

“――對不起,”谌風覺出自己的冒失,“我不該違背約定。”

“......”她緩緩轉過身來,夜風吹動她的發絲飛舞不止,似要結成一張暗夜的網,“是我以前的未婚夫送的。”

未婚夫?谌風一愣,耳邊“噗”的一聲,是煤油燈的焰花爆開,一剎那亮得耀眼,轉瞬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夜色如墨,濃而重,那樣重到壓抑的黑暗裏,船、河、人,甚至時間,都是靜的,或者說,象是死的,只有她的聲音,從那不可預料和期待的前方逆流而來,幽幽遙遙觸碰不及。

“那套作證件的軟件雛形,就是出自他手,他的求婚,笨拙得糟糕――”她頓一頓,大概是一個微笑,“他一向是不會表達的――”

“你們――分開了?”那該是一處埋藏很久很深的傷口,谌風知道根本不該去探尋,但是――他聽見自己無聲地說――想重逢過去的她,也許只有這一次機會,不能錯過。

“他中計染上了毒瘾――”她的嗓子忽然低沉下去,“――是因為我――”

非洲的鴕鳥,被蒙住了眼睛,便以為自己看不到別人,別人就看不到自己,這樣的夜裏,任去塵來路,都只是一片濃稠黑暗,她卻因此感覺異常安全,好像對着這樣的虛空,才能有回憶和傾吐的勇氣,“――我看他抽搐哭喊,看着他鑽心地痛苦,我想幫他,但他母親跪下來,哀求我,求我走,她對我說,‘你不放手,他就只有絕路’,我突然覺得悲哀,過去自以為的獨立順意,原來是脆弱不堪一擊,真正想自主的時候,卻根本別無選擇――”

聽着她的講述,谌風腦中脈絡一點點清晰起來――如果自己沒猜錯,那背後用計的人,也正是天涯海角追蹤周薇薇的人,他先對VV的未婚夫或威逼或引誘,使之沉迷毒品不可自拔,同時又以後者的前途和性命為籌碼,要挾VV離開,将兩人生生拆散。為了得到VV,他可謂用盡心機不擇手段,甚至不惜以犧牲無辜為代價,視他人性命如草芥,手腕實在是陰狠酷烈,不可想象他又是怎樣脅迫VV,以至她宛若驚弓之鳥四處漂泊逃亡,想及此不禁握緊拳頭,恨不得立刻将他繩之于法再見不得天日。

戒指硌得久了,她的掌心已然發麻,再覺不出疼痛,“――這個戒指,一直提醒着我,愛,于我而言,不過是一場謀殺,自己越投入越向往,便越會叫別人鮮血淋漓遍體鱗傷,保護別人的方法――”她冰凜的聲線,在河水中劃開一道深深的波痕,“――就是不愛。”

谌風立在黑暗之中,內心震撼至無力無言。自始至終,她都講述得十分平靜,然而那一種平靜,只叫人喘不上氣來。到底經過怎樣的掙紮和折磨,才能再次直面曾經的甜蜜與慘烈,又到底要有怎樣堅強決絕的意志,才能支撐自己未曾崩潰再世為人?一股從未有過的憐惜和心疼悄悄從心底湧起,谌風忽然很想握住她的手,讓她痛快淋漓地哭出來,然而――他終只輕輕呼出一口氣,緩緩垂下手,擡起頭茫然地向前望去,望到那和她眸子一樣幽深而孤荒的黑色裏去。

在這條漫長而曲折的河流上,有過多少次這樣的訴說與傾聽?無人知曉,也不必知曉。河流絮絮低語,正如生命中不可抑止的愛情,沒有人能明了它的含義,也沒人能抵抗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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