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車子慢慢行駛,在紅燈前停下來。
“他們在幹嗎?”宇宙透過車窗,見路旁站着一些青年男女,個個都帶着紅色聖誕帽,提着小籃子,見車子停到紅燈前,便走過來。
“小姐,”保镖阿泉凝神看看,“是給孤兒院的聖誕募捐。”
宇宙心中一動,剛想下車,卻聽見有人敲着車窗,便把車窗按下來。
“這位小姐,”女孩子端着小籃子,低下頭來,聲線溫柔,“請您為孩子們做點善事,天主會保佑您的。”
宇宙正有此意,便打開手袋,将皮夾裏的鈔票都取出來,伸手放進籃子裏,不經意一擡眼,卻覺得那女孩有點面熟,手中一頓,仔細一打量,失聲道,“露露?”
女孩一愣,忙低頭向車裏看,雖然宇宙裝束不同,但那絕美的容貌和獨特的氣質――她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出來,“周小姐!”
“你還好嗎?你外婆呢?”宇宙乍逢故人,不免感慨良多,開口問道。
“外婆很好,周小姐,多謝你那筆錢,我又回學校讀書了,現在是半工半讀,有空就來孤兒院做義工,”露露的眼神明亮清澈,“你呢,你還好嗎?怎麽不見谌警官?”
她聞言一顫,挪開視線,“我們――已經分開了。”
“對不起,”露露自覺失言,“周小姐謝謝你,孩子們會有一個很好的聖誕節的,”便要退開。
分別一載,她已經洗心革面再世為人,而自己,卻不斷地沉入一個又一個的深淵裏去,不得翻身――“等等!”宇宙叫住她,手指在袋中摸索,終于掏出了什麽,放進籃子裏。
露露一看,是一枚鑲鑽戒指,不禁叫出來,“這,周小姐――”
“Merry Christmas.”她只看着露露,微微一笑。
“......”露露也不再多問,道一句“Merry Christmas.”這時綠燈已亮,她拎着籃子避到路旁,不忘向宇宙揮手。
――那枚戒指,本想請老K代為交還,然而,面對着谌風,她終還是沒有勇氣再拿出來。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安排――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曾說過――“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學會忘記才能堅強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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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a erat demonstrandum――”她不自覺地喃喃重複,“Quoa erat demonstrandum――”
一片雪花從車窗飄進來,落到臉頰上,倏地一下子融成水滴,象是給這句子點上了最後一個重音。
“宇宙,”宇宸站在梯子上,正把最大的一顆星星挂到聖誕樹頂上去,見她走進來,跳下梯子,把星星丢給一旁的傅雲霖,“冷不冷?”
“還好,”她淡淡應着,把外套交給傭人,坐下。
“我有禮物給你,”他也坐下,遞過一只錦盒,“Merry Christmas.”
她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轉,伸手打開來,是一只翡翠镯子,通體剔透。
“說是可以避邪養氣的,”他等不及,将她的袖子擄起,親手替她戴在腕上,左右端詳,不禁笑了,“真合适。”
她沒有說謝謝,只是擡起眼凝視他――他這樣歡喜的表情,似乎很多年沒有看到了,從爸爸去世後,從他接管宇氏後,他的臉上,就再沒出現過這樣輕松的笑容――我們的生命,已滿是疲倦和悲哀,大概只有新的生命,才能帶來喜悅和期待,她沒有掙開手,輕輕說,“我同意。”
他驚訝地擡起頭,一時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是說,你答應嫁給我?”
她點點頭,“但是我說在前頭,一切從簡,只注冊,不舉行婚禮。”
“都聽你的,”他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這時聖誕樹忽然大放光明,五彩小燈閃爍不停,如成群的小仙女張着銀粉翅膀,在樹枝之間飛來穿去。這情景猶如一個童話,誰想得到之前的情節是如此冰冷殘酷,而誰又預料得到,之後會有怎樣的收梢。
雖然沒有婚禮,宇宸還是堅持要宇宙訂制禮服注冊時穿。這一日服裝店送來了衣服,請宇宙試穿,好再做改動。
那是一件淡紫禮服,紫色淡得要映着陽光才能看出來,小小心字領,上身是镂空的淺色紫紗,袖子同質,遮住半截上臂,下身及膝緞子裙微帶A字,中間是一條寬大的深紫色緞帶,在腰前打一個結,古典簡潔。
“這裏還要收一收,”服裝店的小姐幫宇宙把腰部再掐上一分,笑道,“上次宇先生還堅持要放寬尺寸,我就說一定會大的,”說完又幫宇宙別住頭紗,那頭紗連着一頂同色小帽,放下來剛好罩住半張面孔,再配上一副丁香色齊肘手套,雅致大方。
“小姐,”傭人走進客廳來,“有位先生找您。”
“是誰?”宇宙正在試鞋子,費力地擡起頭來。
“他不肯說,只說是小姐的老朋友,小姐見了面就會認得了。”
“......”也許是哪個老同學,宇宙把帽子摘下來,“我上樓去換衣服,你請他進來等一等。”說罷上樓去了。
他走進客廳,不禁環顧周圍――淡青色的牆壁,米白色的地毯,整個房間都是淡的,不着痕跡的,挑不出毛病的,象籠在一層霧裏,完美而遙遠。只在角落擺着一大瓶絢麗燦爛的大麗菊,熱烈地放肆地怒放着,與其他部分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是一種奇突的矛盾的美,就象她――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拉斯維加斯自己的賭場裏。每一兩天,他就要把自己名下的場子巡上一巡,那天懶得動彈,便留在“King Casino”四處閑看。他最喜歡站在二樓樓梯的轉彎向下望,整個場子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華麗的吊燈,嶄新的牌桌,走來走去的侍應女郎,得意或者失意的客人,大筆的籌碼從一個口袋裏跳到另一個口袋裏,最後的大部分都流進了自己的口袋裏。
一眼,就是一眼,他就從人群裏發現了她。原來“邂逅”,是另一種“注定”。
她穿着一件雪白镂空麻紗裙子,胸口的兩粒扣子沒有扣好,隐隐透出裏面桃紅的芯,那麻紗已是白得透明,可她的膚色,似乎比那裙色還要白,一頭烏發編成大辮子垂在一面肩上,耳朵上只有一只小墜子,也是桃紅的,一動一動,象是會眨眼睛似的。她大概是喝得醉了,頰上是薄薄一層的櫻桃紅,手底晃晃兩只色子,一抛,是一個八點,再一抛,又是一個八點――整張桌子的賭客都住了手,整張桌子的人都在看着她,不知道是驚訝于她的美貌,還是驚訝于她的好運氣。
他靜靜地凝視她,竟挪不開目光,也挪不動腳步。她是美的,然而,那美貌之後,卻有一種更深更熱烈更魅惑的東西――是生命力,是不顧一切要去對抗要去贏的生命力,越美麗越寂寞,越寂寞越倔強,這樣的女子,無論怎麽樣,都會站直了不肯低頭不會絕望的吧。剎那時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像她就是解開自己命運之鎖的咒語,帶着異國風情的神秘咒語。
他曾經有過兩個妻子。第一個,相識于微時,是個歌舞女郎,然而,在他出人頭地飛黃騰達之後,她卻跟一個司機跑了,她說受不了等待,受不了為他提心吊膽,再找到她的時候,是在一家肮髒的小醫院裏,她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就斷了氣,“我不後悔,死亡不會比寂寞更可怕。”他不相信,他要證明。第二個,是當地華僑的名門閨秀,娴靜端莊,她一定是耐得住寂寞的,他看着第二個妻子,這樣想。然而,他又錯了,婚後一年半,她在卧室裏被發現已經停止了呼吸,醫生診斷,是嚴重的神經衰弱,過量服食酒精和安眠藥致死。
他終于開始相信算命所說的,自己是天煞孤星,只有碰到同自己一樣命硬的女子,才不會被自己克死。如果找不到,那麽,就只能孤獨終老。
她又贏了一把,大把的籌碼推過來,她仰起臉放聲大笑,水晶吊燈的光彩映在她的臉上,璀璨得煞人的美――就是她!他的腳不受控制地走過去,站到她身邊,“運氣真好。”
她瞟他一眼,眼裏這個陌生人與別的陌生人沒有分別,她哈哈笑起來,“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原來真是如此,真是如此,”說着手底一抛,四四,又是一個八。
圍觀的人群齊齊發出一聲驚嘆,他卻只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脫口而出,“難道會有人舍得離開你?”
“呵,呵,”身邊有侍應女郎端酒過來,她一把拿過來,一、二、三、四,四杯都喝得幹幹淨淨,她把杯子倒扣在賭桌上,看着他笑,“知道嗎?今天本該是我結婚的日子,結婚的日子――”
那笑容美麗又傷心,他貪婪地凝視她,等待已久的那句話無比自然地說出口來,“那我們結婚吧。”
她就這樣成為他的妻子,本該白頭偕老的妻子,要不是――他看見遺落在沙發上的淡紫色頭紗,慢慢拿起來,在手中撫摸,頭紗上一點微涼,就象那一夜她眼角的淚。
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下來,他并沒有放下頭紗,轉過身向聲音的來處看去。
宇宙一面把着扶手走下,一面擡手扭着發上的別針,好不容易扯下來,一擡眼看見他,手上一松,別針落下,“是你?”
“是我,”他仰起頭,微微笑着,“好久不見。”
宇宙定一定神,将最後幾級樓梯走完,仍把着扶手,與他保持幾步距離,“你來幹什麽?”
“不幹什麽,”他丢下頭紗,走近,看住她,“我只想把我的太太帶回家,拉斯維加斯的家。”
“你難道忘了?”她扭轉身,背對着他,口氣冰冷,“我們已經離婚了。”
“親愛的,”他将手插在褲袋裏,神色閑定,“是你記性太壞了,你難道忘了,自己是金銀河King的夫人?”
“不要說了!”她倏地回身打斷他,“King,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我就要結婚了,就算不結婚,我也不可能再跟你回去。兩年前,兩年前我們就離婚了。”
“真不巧,”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能和別人結婚,因為,在法律上你還是我的太太。”
“什麽?”宇宙氣得笑出來,“怎麽可能?寧月夕辦的手續,我親筆簽的字,你現在還敢對我說離婚無效,真是荒唐!”
“寧月夕?”他笑出來,“你說的是那個律師吧?我提議的酬勞對她似乎很有吸引力,而且,我猜她對宇大少的感情也很特殊呢。”
電光火石間宇宙已經猜到,臉上登時血色盡失――寧月夕,竟然是她,竟然是她出賣了自己和宇宸,宇氏這樣信任她,可是她,卻在感情和利益的雙重誘惑之下瞞天過海,留下後患無窮。原來自己以為的離婚,只不過是King聯合寧月夕作出的障眼法,這麽說――她心裏一片冰涼――我還是他的妻子?兩年以來,我竟然一直是他的妻子?
“既然如此,”她緩緩坐下,手扶住額頭,“你為什麽現在來找我?”
“當時放你走,只是迫不得已,”他也坐下,“那不過是多給你些時間。我早就看出宇宸愛你,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不是你的親哥哥,我可以容忍他愛你,但是不能容忍他娶你,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是我該把你帶回去的時候了。”
“不可能了――”她擡起頭來,半是勝利半是報複的微笑,“我已經懷孕了,是宇宸的孩子。”
“我知道,”King的臉上沒有表現出一點驚訝,他只是閑閑地看着宇宙,象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所以我更要帶你回去。”
他竟然知道?他怎麽會知道?――宇宙瞪大眼睛,然而,很快地,她就苦笑了――既然連離婚都可以作假,既然寧月夕他都可以收買,打聽這一點點消息,對他來說,又有何難呢?“King,”她無奈地看着他,輕呼他的名字,“你這又是何苦呢?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不!”他眉頭一聳,緊緊逼視她,“這是你們欠我的!”
“可是宇宸已經斷指了!”她也激動地叫出來,“你還想怎樣,是不是也要我斷指你才甘心?”
“我要我的孩子,”他凝視她,緩緩開口,“你欠我一個――沒機會出世的孩子。”
剎那時她只覺得血液都湧到頭頂,耳中嗡嗡回響,“孩子,沒機會出世的孩子,沒機會出世――”當年從賭城回到楓港,沒想到自己竟有了身孕,但是,她不願意留下這個小生命,她覺得無法面對“他”,更無法面對斷指的宇宸。宇宸沒有阻攔她,也許,他正期望如此。失去孩子以後,她開始不斷地做惡夢,一夜一夜,糾纏着不得脫身,總是看見小孩子的笑臉,然後就迅速萎縮凋謝成一灘鮮血,要不就突然變成可怖的惡獸,窮兇極惡地向自己撲過來,于是大叫一聲,翻身坐起,在黑夜裏,默默地流下眼淚,象是贖罪,象是祭奠。
就這樣開始喝酒,麻醉自己的神經,麻醉自己的情感,麻醉自己的記憶,以為就可以抹掉過去重頭來過。
但失去的,就永遠都失去了。
所以,她要留住這個孩子,她已經作過一次冷酷的母親,不能再做一次,否則,今生今世,就再沒有機會,今生今世,就欠得太多太多。
她的氣息慢慢平定下來,擡起眼睛直視他,“我不會跟你走,既然還沒離婚,那就馬上離婚,我不在乎對簿公堂,不管你有什麽樣的打算和手段,我奉陪到底。”
烈焰在她眼中靜靜燃燒,似乎可以聽得到摧古拉朽之聲,這才是我認識的宇宙啊――他竟不禁微笑了,“我一定會贏。”
“走着瞧,”她高傲地仰起下颌,“法庭上見!”
“不只法庭,”他站起身來,俯視她的臉龐,“別的地方,你還會見到我。”說罷直起腰,走出門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适才的鬥志和力氣一下子消失殆盡,她滑下去,癱倒在沙發裏,半晌,才想起拿過電話,撥下一串號碼。
雖然冬季還沒有完全過去,但在這陽光明媚的天氣裏,便覺得春天也只不過是一步之遙。
宇宙穿着淡紫禮服,坐在梳妝臺前,心事重重。
服裝師正要給她戴上頭紗,門上微微一響,宇宸走了進來。
“大少――”服裝師為難地看着他,“不該現在和新娘見面,不吉利。”
宇宸卻只是笑笑,接過頭紗走到宇宙身旁,“今天感覺怎麽樣?”
“還好,”她從鏡子裏,看見他給自己別上頭紗,手勢不免笨拙,卻極其認真,服裝師一旁看見這情景,悄悄退出去,關上了房門。
“在想什麽?”他俯下身來,凝視薄紗下她的臉龐,大概因為懷孕的關系,她稍稍胖了一點,看起來卻更顯一種安定的美。
“我――”她望着他――生命真是奇特,因了這個孩子的存在,他們之間的隔閡竟會有所消融,似乎重又可以傾吐擔心,“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不好的預感――”
“別亂想,”他握住她的手,“King他不會贏的,我們有把握。不許再想這個了,你看,外面的天氣多好,時間快到了,我們該走了。”
她點點頭,站起身來,可那種微弱模糊的危險感卻壓在心頭,揮之不去,宇宸這時将頭紗拉下來,遮住她的面孔,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她也回以一笑,趁他轉過頭去,卻狠狠拉了拉頭紗,似是要把那種可恨的感覺像蛛絲一樣撣走,踢開,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棠棣園”到市中心的注冊處,約有四十分鐘的路程,因為天色晴好,又是人逢喜事,便覺得車子走得格外的快。
車子已經拐到下山的路,路旁常綠樹木并不畏冬,依舊生得十分密亂蠻橫,宇宸收回目光,見宇宙還是颦着眉,便伸出手去按在她戴着手套的手上,宇宙回過神來,轉眸向他一笑,剛想說什麽,就聽得前面“砰”的一聲,車子一個急剎車,停住了。
保镖已經拉開車門走了下去,宇宸皺眉,按下車窗向外探探頭,回過臉來,見宇宙關注的神色,“是King。”
天――宇宙暗暗嘆口氣――前夫攔在去注冊的路上,聽起來簡直象好萊塢濫俗片。“我去和他說,”她推開車門。
“讓我去,”宇宸伸手攔住她,“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而且――”對宇宙笑一下,“你在旁邊,他根本什麽也聽不進去。”
宇宙聽得也有道理,便随他去處理。任是如此,終有些不放心,将車窗按下來,悄悄觀察。
那廂King見宇宸下車,便也走下車來。兩人對立而視,各自的手下悉數退到一邊,不敢上前。
宇宸先開口,King很快截住他的話頭,宇宙這邊只看得見兩人你來我往争論不休,卻聽不到說的是什麽,不禁心焦,想下去又不方便,十分煩惱,只好不斷扯着緞子手套的指尖。
兩人的争吵越來越激烈,風一過,将寥寥幾句送進車裏來。
“傷害她的,不是我,是你!”這是King的聲音,“你別忘了,她之所以遇到我,之所以會和我結婚,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想控制操縱她的生活!”
“你根本不會明白!”宇宸斷然反駁,“你和她相處了多久?一年?一個月?哦,我想起來了,只有一個星期――莫非你以為一個星期就可以了解她?就可以了解我們之間的事情?你既然知道那麽多,那你一定也知道,我和宇宙,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就象彼此的影子,同根生長的影子,相互緊緊纏繞,永遠無法分開,也永遠不會分開,這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我,也沒有人比我更懂得她,如果想讓對方走出自己的生活,就等于要割舍一半的自己,這種深刻的情感,你永遠不會明白,也永遠無法體會!”
“是,我當然沒有辦法體會!”King冷笑,“至少我不會變态地愛上自己的妹妹!”
“你說什麽!”宇宸終于被激怒,一把揪住King的衣領,“我告訴你,宇宙她不是我的妹妹!”
“你真的能分得那麽清楚?”King并不掙紮,反倒直視他,“你有沒有膽量問問你自己,知道不是兄妹之前,她對你來說,幾分是妹妹?幾分是宇宙?而這之後,你愛的,又幾分是宇宙,幾分是妹妹?恐怕連你自己也說不清了吧!”
“你!”宇宸的拳頭舉起來,在空中微微顫抖。King的手下見老大被威脅,忙将手放到腰間,虎視眈眈蠢蠢欲動。
宇宙再也顧不得許多,推開門跳下車,跑過去抓住宇宸的拳頭,“不要動手!不要!”
“.......”宇宸的手慢慢放下來,“今天我不想和你糾纏,你讓開,我們要去注冊。”
“你以為我在這裏是為什麽?”King笑得很邪惡,“祝你新婚快樂?我現在就再重複一次,她――”一把拉過宇宙,“――是我金銀河的合法妻子,即使你們今天可以注冊,那也是絕對無效的!”
“放開她!”宇宸抓住宇宙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這一邊,“那我也再告訴你,我們可以控告你惡意欺騙,那婚姻兩年前就已經失效了!”
“欺騙?”King哈哈大笑,“好,既然都欺騙了,也不在乎多加一條‘挾持’!”手底緊緊抓住宇宙的手腕不肯放開,用力一拉。
宇宸怕他傷着宇宙,不敢與他争奪,只得一松手,眼睜睜看着宇宙被他扯走。就在松手的剎那,一種濃重的危機感驀地襲上心頭,他下意識擡頭一望,陽光底下,樹叢中有什麽在閃閃發亮,他一驚,失聲叫道,“小心!”
躲在樹叢裏的狙擊手眼見形跡敗露,再不猶豫,一瞬間,已經扣動了扳機。
宇宙聽到宇宸叫“小心”,直覺地回過頭來,不料手上被King扣得太緊,一扭頭把握不住平衡,反向King身上倒去。
耀眼光線中,宇宸只看得見那黑色唰地一閃而過,他再沒有任何念頭,一個箭步撲上去,擋在宇宙身前。
“砰”,極沉悶微弱的一聲,他的身影定格,然後,慢慢滑落。
一個小小的洞,在他的胸口燃燒腐蝕開,鮮稠的紅湧出來,象一部黑白片突然上錯了顏色――血,是血!宇宙雙膝一軟,跪倒下來,抱住他,“宇宸!宇宸!”
他舉起左手來,努力地想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捂在胸口――一個埋藏着太多情感,流動着太多血液的地方。
宇宙連忙抓住他的手,把他的頭抱在懷裏,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死,不許死,聽到沒有,不許死!不許死!”她的聲音已經斷裂成碎片,是被淚水浸泡得過了頭。
“宇宙――”他抓緊她的手,努力把頭湊近她的耳旁,“我――”
她只覺得臂上一沉,帶着自己的心,直沉下去。她沒有松開手,慢慢擡起頭――太陽真好,但是――太陽底下,再也沒有他了,再也沒有宇宸了――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不斷地旋轉,旋轉――
King只見她仰頭凝視着太陽,旋即,倒了下去。血,從宇宸的胸口流下,然後,是他的手掌,然後,是她的手腕,然後,便在紫色裙幅上曲折而過,宛若繡出了一枚暗紅的古老封印。
大結局
西山陵園。
人群散去,只剩她,獨自伫立在墓前,她伸手将面上的黑紗掀起,凝視那碑文――宇公諱宸――原來四個字,便是一人,一生。
“宇宙,”有聲音在身後低低響起。
她回過頭去,看見來人,便又轉頭繼續凝視墓碑。
那背影是如此哀恸而凄涼――與人結怨已是家常便飯,自己也早預料到,只要踏進這個國家,得罪過的人少不得會動手暗算,卻未料到這場劫難,最終竟落到她的身上――King忽然覺得羞慚,走上前放下白色菊花,嗫嚅着開口,“宇宙――”
她微微擡起眼,肅靜地等着他說下去。
“宇宸的事,我會解決。請你――”King終于鼓起勇氣,“原諒我――”
“......”她淡淡開口,“已經過去了。”
“......”他如釋重負,目光在她美麗清瘦的臉龐上流連,輕聲說道,“宇宙,無論何時,無論需要什麽,King的大門,是永遠向你敞開的。”
她并沒有回答,只微微颔首。
“我今天就回拉斯維加斯去,”他猶豫一下,還是伸出手來,“再見,宇宙。”
她也伸出了手,黑色手套上一朵白花迎風微顫,“再見。”
那只手還是那麽纖細那麽冰涼,到底要如何才能溫暖?一定不是自己――他黯然松開手,轉身帶着手下大步走下山去。
“小姐,”傅雲霖走上前來,低聲道,“已經查到了,我們要不要――”
她慢慢搖一搖頭,閉起雙眼輕輕呼氣,緩緩伸出手交叉到小腹上,無聲地說,“孩子,現在只有媽媽和你兩個人了。既然要活下去,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對不對?”
她似乎聽到了胎兒肯定的回答,不禁嫣然一笑,擡頭放眼遠望――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墓碑,底下葬着多少有罪的軀殼?他們是否愛過、痛過、錯過、遺憾過、擁有過、失去過?不重要了,沒有人會記得了――
生命的輪回,才是這世間永恒的主題,而那些愛恨糾葛,只不過是這奇妙主題下,一段又一段的小小插曲。
冬去春來,一年好過,轉眼又是清明。
宇氏的規矩,每年父母的生辰忌日,自己的生日以及清明,子女一定要來陵園拜祭。宇宙雖然行動不太方便,也還是早早起身,裝束整齊,來到西山陵園掃墓。
宇氏墓群建在半山腰,是一塊背山面水的寶地。宇宙放過菊花,默默立在墓群前出神――宇公諱浩瀚,宇門周氏方潤,宇門陳氏曼侬,宇公諱宸,一行一行看過去,無數記憶呼嘯翻騰如波濤洶湧,然後,漸漸歸向寂靜的平息,正如他們。
大概是站久了,她微覺腰背酸痛,便伸出手扶住腰部,緩緩轉身,準備下山。
下山的石子路并不十分寬闊,宇宙穿着平底鞋子,扶着欄杆一路慢行,傅雲霖唯恐有失,只叫阿泉他們前面留神,自己則小心翼翼緊随小姐身後,随時準備出手攙扶。
好不容易來到山腳,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宇宙見傅雲霖出了一頭的汗,覺得他太過神經緊張,便道,“你們不用那麽擔心,我還應付得來。”
“小姐――”傅雲霖見太陽破雲而出,忙撐起遮陽傘,又示意阿泉快把車子叫來,“您現在是宇氏的主心骨,又是要多注意身體的時候,我們小心些也是應該的。”
“我知道,不過――”宇宙挽一挽鬓發,不經意一擡眼,怔住了。
迎面而來的,正是谌風。
他這時也看到了她,遲疑一下,仍是走了過來。
保镖想上前阻攔,卻被傅雲霖以眼色制止,便退到一旁,給谌風讓開路。
這裏只連着一條小路,就是通向半山的宇氏墓群,她見他手中握着一束菊花,已猜到是來拜祭父親,不覺寬慰,溫言道,“爸爸若是有知,一定會很高興。”
谌風似乎全然沒有聽到“爸爸”這個字眼,只盯着她,徑直問道,“你接掌了宇氏?”
“是,”她毫不否認,沉靜地與他對視,“宇氏,是爸爸的心血,既然你不接掌,就只有我來了――”
你還是這樣做了――他凝視她,因是掃墓,她仍着素服,淡珠灰的裙裝,已看得出腹部的隆起――是為了這個孩子,還是為了“爸爸”,又或者,是為了――他?宇宙,你為何要這般固執一意孤行,為何要我進退兩難與你為敵?你明明知道――我根本無法取舍。一時間他心中百味雜陳,默然片刻,終于擡起頭來,“如果你犯法――”神情堅毅不可撼搖,“我一定會抓你!”
“......”她看着他,從容一笑,“我等着,”說罷抽身翩然離去,背影無比灑脫。
他慢慢收回視線,轉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必回頭,不必說――再見。
谌風并沒有等到那一天,不久,他很幸運地得到了去國際刑警總部學習的機會,甚至來不及多想,就匆匆登上了飛往法國的飛機。
三年後,他回到了楓港。
他又來到了桃李路。
往昔的暗區已被夷為平地,不遠處的龐大打夯機,在暮色中,發出一記記單調而沉重的“哐哐”聲。
這條路所見證的,無論是喜是悲、是善是惡、是貪癡、是愛恨、或是生死,都将随着瓦礫塵土一同深深掩埋。新的桃李路,将會大廈林立商鋪雲集,成為最繁華的步行商業街――楓港的“第五大道”,而負責整個改造工程的,就是――寰宇集團。
寰宇集團――他的唇角微微翹起――脫黑入白,她果然做到了。
傍晚的輕風,帶着一股苦香拂過鼻端,那香氣似曾相識,他不禁轉過頭去,尋找氣味的來源。
路旁,半截窄牆之下,燃着一只小小爐子,有流浪漢正在火苗上烤着紅薯,那爐邊躺着一枚剝殘的桔皮,因了風勢被火苗舔噬着,慢慢蜷縮內曲,散發出清辣苦澀的香氣。
記憶的封印在那一瞬間铮然崩裂脫落,他恍然擡眼――殘垣斷壁,夕陽如血――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曾有一個女孩,和着這迷離香氣,悠悠唱過――“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那一年讓一生改變――”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流年如卷,愛恨如風。
原來一場錯愛,就可以耗盡一生。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其實是個開放式的結尾,真正的構思是:谌風并不是宇宙的哥哥,那只不過是宇宸同學編出來的。。。參見番外《因命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