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新房蓋好後, 李秀琴和林滿堂卻不急着搬家,打算晾曬一段日子,等裏面的濕氣全部散幹淨再住進去。

不過住進去之前, 也不妨礙他們把裏面簡單布置一翻。

雖然他們蓋的是磚瓦房, 地上鋪了一層青磚, 但牆壁刷的是泥, 不太雅觀。

李秀琴打算糊上一層白紙, 這樣房間也能更亮堂一些。

林滿堂得知她的打算, 也覺得這主意不錯, 于是特地帶着妻女去趕集。

林曉瞧什麽都新鮮, 買了好幾樣吃食。

李秀琴想到馬上就要過中秋了,買了些爹娘能穿的布料, 一壇酒, 兩條鯉魚和兩斤糕點作節禮。

林滿堂便也同樣買了一份給他娘。

八月十四, 林滿堂背着簍子帶着媳婦閨女一起去岳父家送節禮。

路過村口時, 他還特地到關屠夫家買了兩斤豬肉。

沒錯,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岳父居然就住在劉家村。虧他一趟趟跑劉家村, 竟不知道岳父家就住在那兒。

李家也是六十年前那場災荒遷到劉家村的, 也是劉家村少數的外姓人。因為劉氏自诩耕讀世家, 看不起下九流的李家,遷過來後就吃了不少悶虧。直到李廣角娶了同村的劉淑惠,李家才漸漸融入這個村子。

明面上的大虧沒了,小虧卻還是層出不窮。

比如每到冬天, 每村都要十個壯勞力服徭役,其他家隔一年才能輪到一回, 可他們家次次都要去。

這就是明擺着欺負人, 可是誰讓他們李家人少呢。

李廣角一家住的地方也是劉家村最靠裏的地方, 這地方靠山近,如果山體滑坡,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他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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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山上種了不少樹,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

林滿堂一家進院子時,李廣角正在院子裏翻曬草藥,見到三人提着東西進來,忙招呼老婆子倒水。

劉淑惠從竈房出來,立刻招呼他們進堂屋,又是燒水又是找糖。

林曉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居然會因喝糖水就能滿足。

她爹給她買的牛皮糖,因為太貴,她舍不得吃,一天只吃一塊。

林滿堂将自己帶來的禮物送上,昨兒他将禮物給他娘過目,他娘說是裏面得再添兩串錢。

而且本地習俗,送禮一定要送雙份。所以他娘把那壇酒拿出來,讓他換成兩斤豬肉。

劉淑惠接過籃子,發現裏面居然只有布料,微微有些詫異,“咦,秀琴,你不是說中秋給我和你爹一人做一雙棉鞋嗎?怎麽直接送布料啊?”

李廣角也探頭看去,随即又不以為然道,“哎呀,她剛分家,又趕秋收,哪有空納鞋底啊。反正你和大兒媳有的是時間,你們就自己做呗。”

劉淑惠剛剛也只是随口一問,見老頭子不高興,也就閉嘴了。

李秀琴暗暗松了一口氣。

林滿堂看了眼媳婦,從來他媳婦吃苦的時候都沒納過鞋底,就更不用說現在了,他趕緊找補,“我們家剛蓋房子。秀琴不得閑。爹,娘,你們穿多大鞋碼,要不然家去她給你們再做兩雙。”

讓她媳婦自己做肯定是不行的,大不了花錢找人幫忙做兩雙。

李廣角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們自己做也是一樣的。”

劉淑惠忙點頭附和,“對,我自己做就行。”她對蓋房子比較感興趣,“你們什麽時候蓋的房子?不是分家時沒分到錢嗎?”

該不會蓋的是土坯房吧?那幹啥着急搬呢。他們現在住的不也是土坯房嗎?

林滿堂笑了,“是磚瓦房。”

他将最近一個多月,他和媳婦賣涼粉的事簡單說了,末了又誇贊李秀琴,“多虧秀琴能幹,琢磨出涼粉。要不然我們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蓋上房子。”

聽到涼粉是自己閨女琢磨出來的,劉淑惠和李廣角都很驚訝。

這一個多月來,劉家村天天有人過來賣涼粉,他們也買過幾回,用鹽和醋拌一拌,又方便又好吃。

可他沒想到這涼粉居然是秀琴做的,秀琴啥時候這麽能耐了?她在娘家可只長個吃的嘴,可沒有動手的本事啊?

又想到女婿這萬事不管的性子,多少又能理解了。

秀琴在做出涼粉前,肯定糟蹋了不少好東西。女婿這麽懶的人肯定不下竈房,就由着她折騰呗。沒想到,這一折騰竟折騰出個新吃食。

李廣角和劉淑惠覺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也為女兒女婿高興。

李廣角最不放心這個大女兒,當下就喜滋滋道,“那可太好了,以後你們小兩口靠着這涼粉,也能過上好日子。”

想法與現實總是有很大區別的,林滿堂當即就笑了,“這恐怕不成。縣城那邊已經有人琢磨出做法了。這涼粉頂多還能賣一年,明年可就不好說了。”

李廣角聽到這話,有些失望。

劉淑惠急了,“那咋辦?你們就指着這吃食過活呢。”

李廣角安撫道,“沒事,縣城有人賣了,可咱們鄉下不是還沒人會嘛。”

李秀琴也跟着一塊點頭,“是啊,咱們鄉下還能再賣一段時間。”

鄉下人過日子節省,一般不會糟蹋東西,應該沒那麽快琢磨出做法。

李廣角又問起他什麽時候請客吃飯。

這邊房子蓋好後,選個良辰吉日請親朋好友登門,幫忙暖房,也是沾沾喜氣的意思。

但是林家要守百日,暖房宴得定在出孝之後。

林滿堂早就選好了日子,這次登門也是順便邀請他們吃席,“九月初二就是好日子。到時候爹娘帶着兩位舅兄一塊來。也給咱家暖暖房。”

李廣角笑了,“行,我們一定去。”

就在這時,從門外跑進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看到林曉,一邊一個拉住她的手,“曉曉,走,咱們去玩吧?”

林曉受寵若驚,再加上她實在不想聽大人聊這些早就知道的事兒,便答應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她給他們每人分了兩顆麥芽糖。

三個孩子好久沒吃糖了,歡喜得蹦來蹦去。

最大的李松節喜滋滋道,“曉曉,你太好了。走,咱們去隔壁玩。青文大哥正在家呢”。

到了隔壁,林曉看到一個長相瘦弱的男孩子,十歲出頭,穿着長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正拿着本書在那邊背誦。

林曉眼睛一亮,穿過來這麽久,她還沒看過書呢。

“青文大哥!青文大哥!”三個孩子跑進來,李松節将自己手裏還剩下的一顆麥芽糖塞給劉青文,“青文大哥,你嘗嘗,這是我表妹帶來的。”

劉青文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搖頭拒絕了,“無功不受祿,我怎麽能要你的糖呢。”

前半句沒聽懂,李松節撓撓頭,傻笑着非要人家吃。

林曉樂了。一顆糖而已,居然扯到無功不受祿上面去了,這小孩有點意思。她看向他手裏的書,“青文大哥,我叫林曉,我能看一眼你的書嗎?我請你吃糖。”

說着,從自己錢包裏摸出兩顆糖。

劉青文是個很愛惜書的人,要是往常,他肯定不肯,無他,擔心孩子們不注意弄髒他的書。

可面前這個小姑娘看着瘦弱矮小,可她衣服幹幹淨淨,手指甲剪得齊齊整整,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看就是仔細孩子,他點了下頭,将書遞給了她。

林曉沒接書,将糖又往前遞了遞,“你吃!”

劉青文郝然,“只是看看而已,不用了。”

林曉執拗地看着他,“你吃!”

看這架勢,要是他不接受,她也不看他的書了,劉青文沒辦法只能接過糖。只是他卻舍不得吃,而是塞進自己的袖袋中。

林曉接過書,翻了兩頁,都是繁體字,她倒是看得懂,可她不會寫。

林曉想着自己不能一直當睜眼瞎,便向他請教,“青文大哥,我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劉青文指給她看,“這是‘林’,這是‘曉’。”

其他三個孩子也擠過來,“我也認識我的名字。我爺爺給我們啓蒙過。”

就在這時,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子走了進來,她滿頭白發,臉上全是深深的皺紋,看到他們都在,沖他們笑,“松節來了啊?”

李松節看到她,乖乖叫人,“劉奶奶”。

劉青文走過來扶着她,擔憂道,“奶奶,您腿腳不好,有什麽事派我去就行了,何必非要自己去呢。”

劉婆子嘆氣,“你一個孩子說的話誰會聽呢。”

只是走這麽一段路,她已是累得滿頭大汗,坐下後,吩咐道,“你去告訴你李爺爺,他托我辦的事,我已經辦好了。”

李松節聽到這話,當即就主動請纓,“劉奶奶,我去告訴我阿爺。”

說完,飛快跑出院子。

沒多久,李廣角就帶着一家人來了這邊,林曉看到姥姥和兩個舅舅也跟在後頭,顯然劉奶奶辦的事不小,居然把李家全家人都驚動了。

事實上,李廣角聽到這消息,确實很激動,可顧忌着女兒女婿在場只能壓抑着喜悅。

李秀琴見此,少不得問上一句。

這事原也沒有瞞着女兒女婿的必要,李廣角想改換門庭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年李家吃了劉氏多少虧,他都不計較,甚至他努力跟劉氏族長打好關系。為的就是想讓自己的兒孫進劉氏族學讀書。

奈何劉氏族學一直不肯收外姓人,昨兒劉婆子就主動找上門,說會幫忙撮合此事。

不說劉婆子做這件事的目的,李秀琴比較好奇的是她居然能說動族長,這古代女人地位一向很低的,她到底有何底氣說這種話,“難不成她說的話比我姥爺姥爺還管用?”

李家想改換門庭,作為姻親的劉淑惠娘家自是願意幫忙,但是他們家在族裏卻沒什麽話語權。

李廣角笑了,“你忘了她可是節婦,劉氏一族的大恩人。那些外嫁女多虧有她才能嫁出去,她說的話比那些族老都管用。”

要說守了一輩子的寡,唯一的好處就是在族裏地位上升了。除了族長一脈,就屬劉婆子地位最高。

劉婆子幫了這麽大的忙,李廣角确實應該現在就去感謝一下,可他顧忌着女兒女婿還在,沒有丢下客人跑去別家的道理,想着等女兒女婿走了,再登門道謝。

李秀琴和林滿堂根本不在意這個,尤其是李秀琴主動勸道,“爹,娘,那您去請他們過來吧。”

李方角見女婿沒反對,還真心動了。

于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李廣角一個箭步就從院外沖了進來,“老姐姐,真的?您真的辦成了?他們同意了?”

劉婆子點頭,“是啊,同意了。只是你們家要交束脩,每月五百文。”

五百文?劉淑惠差點尖叫出聲。這也太貴了吧?想到這機會難得,到底将驚呼聲咽回去了。

李廣角樂得合不攏嘴,當下就招呼他們到李家吃飯,“老姐姐,您幫我辦成這麽大的事,我們家做了一桌好吃的,您一定要賞臉,讓我們好好報答您。”

劉婆子守了一輩子寡,好強了一輩子,平時不愛麻煩別人,但她年紀到底大了,許多事都力不從心,便想結一份善緣,點頭答應,“行。”

于是劉淑惠與劉青文一邊一個扶着劉婆子回了李家。

林曉在後頭問李松節,“你要讀書嗎?”

李松節撓頭,“不是。”他指着二弟李松塔,“我爺爺說二弟性子沉穩,更适合讀書。”

林曉回頭看了眼李松塔,嗯,只比她高一點點,到現在幾乎沒怎麽說過話,确實比較沉穩。

林曉小大人似的開口,“要是讀書,以後就再也沒時間玩了,你真的願意?”

李松塔沒有多想,點了下頭,“願意。”

這天劉婆子作為座上賓,被李家人輪番敬酒。

劉婆子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沒法喝酒,劉青文以茶代酒。

劉婆子笑着跟李廣角道,“我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可憐我只剩下這一個孫子。若是有一天,我沒了,請你們看在鄰居的份上,多多照顧他。我一定感激你們。”

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給孫子結一份善緣,劉婆子撐着老邁的身體,用積攢十幾年的怨氣求了她這輩子最恨的人,只求對方讓李家孩子進學堂讀書。

劉氏學堂收的都是本村孩子,而且免束脩,所以哪怕劉婆子家家境不好,劉青文也能上學。

束脩不收,可是紙墨筆硯不是一筆小開支,劉婆子每天熬夜做繡活,身子骨早就熬壞了。

明明她只比劉淑惠大一歲,可從外表來看,她卻比劉淑惠大一輪還多。

酒後散席,劉淑惠将自己一早準備好的謝禮送給劉婆子,請她務必收下。

籃子裏放的是十刀紙和兩塊上好的硯臺,正是劉青文現在缺的。劉婆子到底還是收下了。

不過謝禮是謝禮,人情是人情,将來還是要還的。

李廣角很高興,喝得醉熏熏的,卻還不妨礙他高興,“我孫子終于可以到劉氏族學讀書了。”

“爹,為什麽一定要去劉氏族學念書?”

李廣角樂道,“附近幾個村子只有劉家這個學堂的先生是秀才,是舉人老爺專門從縣城請的。我孫兒要考科舉,肯定要有個好先生。”

李秀琴恍然,原來竟是因為這個。她倒是可以理解她爹。前世她女兒成績那樣好,她和男人為了女兒能穩上名校,還是到處找關系。

李家這邊歡喜流動,隔壁卻正在上演悲歡離合。

已經油盡燈枯的劉婆子回到家中,氣喘噓噓躺到床上,握住孫兒的手舍不得撒開。

劉青文似乎察覺出什麽,再也忍不住,眼淚模糊了雙眼,“奶奶?”

劉婆子臉上的皺紋顫動了下,她笑了笑,不等笑容成形,又很快散開,“孫兒不哭,奶奶高興呢。孫兒啊,你別看李家是個賣藥的,可是他家人實誠,是個厚道人家。等奶走了以後,你有他們照應,奶在下面也能放心。”

劉青文趴在她身上,眼淚流個不停,“奶,我不讀書了,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傻孩子,只要你好好讀書,将來有了出息,誰也不能欺負你,奶奶就高興。”劉婆子聲音很虛,費力地指了指床頭櫃子。

劉青文顫抖着雙手,打開櫃子,從裏面取出一個木匣子。

劉婆子拍拍匣子,聲音發飄,“奶奶給你在小莊村定了一門親,等你成年,一定要娶她進門。這裏面是婚書。你要好好待人家,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奶奶……奶奶會保佑我的乖孫……”

劉青文來不及點頭,一直握着他的那雙手緩緩跌落,他想睜眼,卻發現眼前霧蒙蒙一片,看不清奶奶的臉,他慌張地抹掉眼淚,卻發現奶奶已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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