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沈容華看着她,“你在暗示什麽?

葉薇抿唇一笑,懶得再和她打機鋒,“無事不登三寶殿,沈容華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既然葉采女這麽直接,我也不繞彎子了。”目光銳利地射向葉薇,“你和表姐到底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如果她說她們就是同一個人,她會信麽?

葉薇在心裏苦笑一聲,“這個問題臣妾上次就回答過容華了,我與楚惜姐姐是故交。”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沈容華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還是不信。表姐這個人看似溫和、實際很難相處,要得到她的信任并不容易。就算你們是朋友,她也沒道理告訴你這麽細致的事情。”

是麽?原來她在她心裏是這麽個形象啊。

“可她确實告訴我了。”葉薇道,“我們書信往來,天南地北什麽都聊,為什麽不能聊聊她最親近的表妹呢?楚惜姐姐喜歡釀酒,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是能去淄鄉待幾年,學會綠酒的釀造方法。她還喜歡崔朔的草隸,對女子常練的簪花小楷興趣缺缺,給我寫信的時候也都是用的草隸。”

沈容華聽她說完,半晌才道:“這麽看來,你們真的很熟了。”

“然。”

靠在床上的女子神情坦蕩,看着她的眼睛裏甚至帶着點溫暖。她沒來由覺得熟悉,仿佛多年前在惠州宋家,她和表姐溜到園子裏摘櫻桃,她騎在樹上去夠果子,而表姐捧了個大大的紅漆木盤在下面催促,“蘊初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換我上來。一會兒要是被傅母發現了,我是不會幫你頂罪的。”

那時候,是真的開心。

罷、罷,就當是為了表姐。

“我不知道皇後那邊是怎麽和你說的,不過你警醒一點。今日襄愉夫人來看了你,那邊指不定就要懷疑你和夫人暗中勾結,回頭要出了什麽岔子我可幫不了你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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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見沈蘊初一臉的毅然,慢慢勾起了唇角,那笑容有點欣慰,又有點悲傷,“我明白了。多謝。”

“不出意外,就這幾天我的事就有結果了。”葉薇喝藥的時候随口跟妙蕊說了聲。

“當真?”妙蕊又驚又喜,“那小姐豈不是可以得報大仇、洗清罪名了?”

洗清罪名是可以了,得報大仇卻是奢望。她的仇深似海,想報沒那麽容易。

“還多虧了襄愉夫人。”輕笑一聲,她拈了塊蜜餞放嘴裏,壓壓那沖鼻的苦味。

妙蕊有點不明白,葉薇卻不想解釋。

如今皇後那邊應該已經知道襄愉夫人來找了她,事後還留下沈容華與她閑話。她們會怎麽想呢?恐怕會覺得襄愉夫人猜出了什麽,來她這兒套話。

皇後唯恐自己的秘密洩露,自然會加快速度把這件事了結。

這就是襄愉夫人的目的了。

她不想給皇後更多收拾爛攤子的時間,逼着她早點出手。而忙中便易出錯,那邊一亂,興許就能從中揪出皇後的破綻。

一如葉薇所料,五天之後,關于她服毒自戕一事終于有了結果。皇後娘娘徹查吹寧宮衆人,在葉薇的宮人裏揪出了罪魁禍首。

“這婢子曾因葉采女的緣故被杖責,一時懷恨在心,這才走了歪路。”皇後對皇帝解釋道,“她曾經在女醫院當過差,頗通幾分藥理,也認識幾個人,是以能夠從尚藥局偷到那些藥材來配毒藥。”

妙蕊看着跪地顫抖的宮娥,義憤填膺,“原來是你!你被杖責是自己當差不仔細,豈能怪到我家娘子身上!”

皇帝端坐一旁,漫不經心聽她們說完,這才不緊不慢問道:“她為什麽被杖責?”

“回陛下,是兩個月前有一次,我家娘子和頤湘殿的蘇才人一起賞花,期間這婢子失手打碎了茶盞,燙到了蘇才人,便被拖下去杖責。”妙蕊解釋道。

皇帝看向垂着頭立在一側的蘇才人,含笑道:“又是你啊。”

蘇才人身子劇烈顫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陛下恕罪!”

“之前不啓奏皇後就對葉氏擅動私刑,宮娥打碎了茶盞便要拖下去杖責,你脾氣挺大的。”

清清淡淡的語氣,卻讓蘇才人吓得整張臉都白了。

葉薇知道前陣子皇帝曾駕臨過頤湘殿,不知跟她說了什麽,打那以後這跋扈的蘇才人就跟被掐斷了喉嚨似的,關在寝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可憐她躲了那麽久,到頭來還是被上面的人推出來頂缸。

☆、7 才人

“陛下,臣妾以為,下毒者是這賤婢,說到底還是不關蘇才人的事。不如……”璟淑媛擠出個笑容,試探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蘇才人到底跟着她鞍前馬後,若護不住她自己臉上也無光。

“當然,朕不會因為那件事責罰蘇氏,不過她擅動私刑是板上釘釘的,得有點懲罰。”皇帝說着拉過葉薇的左手,雪白的紗布纏住中指,分外刺目,“沒想到朕的後宮還有這般不知自矜身份的女人,竟親自上手懲戒宮嫔。”

皇後也覺得蘇才人太不像話,“陛下說的是,蘇才人必須受到懲罰,不然也對不住葉采女受的委屈。”

“皇後娘娘……”蘇才人神情慌張,磕了個頭就想乞憐,然而前幾日璟淑媛交代的話又讓她不敢輕舉妄動。葉氏性命垂危之時都不敢抖出的秘密,她又怎敢宣之于口?想害得全家上下一起沒命麽?

驚懼恐慌之下,她只有将額頭挨在青磚地上,一壁哭泣一壁顫抖,旁的什麽也不敢說。

皇帝最是厭煩女子流淚,見狀不耐地蹙起眉頭,“皇後既然也知道葉采女受了委屈,對她的處罰便可以收回了。”

“陛下的意思是,複葉采女的瓊章位?”

皇帝轉頭看向那個纖細的身影。今日帝後駕臨,談的又是正事,她也不敢再窩在被子裏。侍女扶着她靠在胡床上,裹了身秋香綠鬥篷在外面,清新得如同新抽的嫩芽,長而蔥翠。

美人總是賞心悅目的,他眸中不自覺盛了笑意,“她受了這麽大的驚吓和苦楚,光複位怎麽夠?”

“那……”

皇帝看看曼妙動人的葉薇,再看看哭成一團的蘇氏,不用掂量便做出了決定,“這樣吧,降蘇氏為采女,禁足頤湘殿思過,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出來。至于葉氏,”略頓一頓,把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晉為才人,算是朕對她的補償。”

才人變成采女,采女變成才人,皇帝一句話便把葉薇和蘇氏的身份掉了個個,對蘇氏來說無疑是雙重打擊。除了要忍受降位的痛苦,還要承受和葉薇身份調換的羞辱,陛下當真辣手。

立滿了人的拾翠殿內,葉薇清楚地看到蘇氏的一張小臉白了個徹底,連哭都哭不出來。

下毒的婢子被送去慎刑司,想來無非是兩根大杖和一張草席等着她。宮嫔們在事情了結之後各自散去,拾翠殿終于恢複了清靜。宮人們排成兩排給才人娘子賀喜,葉薇身子發軟,由着皇帝攬住她半邊肩膀,全權做主,“都起來吧。高安世,看賞。”

“謝陛下!謝葉才人!”

葉薇扯扯皇帝的衣袖,眼眸如星辰閃爍,“陛下替臣妾賞了他們?”

“怎麽?”

葉薇抿唇一笑,“沒怎麽,就是覺得陛下當真慷慨,倒省了臣妾好大一筆開銷。”

皇帝失笑,“這話說得,好像宮裏沒月俸發給你似的。”

葉薇手指勾着他的袖袍,不置可否。

這小動作撓得他有點心癢,這話題更是從未讨論過的。後妃伴駕時喜歡談論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錢財之類無人敢提,生怕說多了顯得自己俗氣。皇帝來了興趣,“如何,真的那麽窮?”

葉薇想了想,老老實實道:“臣妾家世一般,帶進來的銀子早花得差不多了。宮裏的月俸倒是有,可臣妾之前不過是個小小的采女,又待罪在身,領也領不到多少。如今可不是很窮嘛。”

他聽得有趣,湊近點道:“那不然朕額外開恩,從私庫裏取點體己分你?”國庫裏的錢是公家的,哪怕皇帝也不能随便動用,在國庫以外設有私庫,裏面存的才是皇帝能随意使的財帛。

他的呼吸吹在她耳邊,語氣也帶着暧昧,這樣的相處和之前已有些不同了。葉薇覺得不自在。好像直到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名義上已經嫁給了這個男人。她是他的妃妾,以後的大半輩子都要仰賴着他而活。

記憶裏那個少年笑意朗朗,如明月照耀山崗,聲音裏是不可一世的自負,“告訴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門提親,把你娶回家去!”

當時覺得他癡人說夢,誰承想最後居然真給他辦到了。

雖然過程曲折了點。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胡床上坐着,皇帝惦記着她身子弱,纡尊降貴抱她起來。手臂穿過腿彎,另一只攬住後背,輕輕巧巧一使力,紙片人似的小娘子就被困在了懷中。

他闊步走到床前,彎腰小心将她放了上去,再扯過絲被蓋住她身子。葉薇沒想到他會這麽體貼,有點無所适從,手指絞着衣袖嗫嚅無語。

她難得一見的局促取悅了他,眉眼一彎剛要繼續取笑,卻聽到外面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陛下,毓秀殿出事了!”

皇帝猛地站直身子,目光銳利地射向跪地磕頭的宦官,“怎麽,宣妃不好了麽?”

“宣妃娘娘……娘娘抱恙,您快去看看吧!”

十月的煜都已經逐漸感受到早來的冬意,出門的時候得在襦裙外加件大袖,夜裏也不敢再用涼茶,免得染上風寒。太液池上碧波蕩漾,葉薇由妙蕊陪着在池邊的石子路上散步,眯眼看遠處的景色。

“您最近氣色看着好多了,身體該大好了吧。”妙蕊笑道。

葉薇搖搖手裏的帕子,“休養了快三個月,再大的傷也好了。我看憫枝也差不多了,過兩天就不用再悶在屋子裏,可以出來轉轉。”

妙蕊點頭,“那好,到時候就由她陪着您來散步。”

葉薇瞥她,“怎麽,不耐煩陪着我?”

妙蕊對這個轉了性兒的小姐也習慣了,笑嘻嘻道:“奴婢當然樂意陪着才人娘子,可奴婢手裏活多啊!不快些把冬衣做了,咱們可要挨凍了。”

這話說得頗有點凄涼,葉薇聽罷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妙蕊偷觑她神情,有點忐忑。

這話她醞釀有一陣了,拾翠殿裏如今從早到晚都冷冷清清,遙想三個月前陛下和皇後時常莅臨的盛況,還覺得像是做了場夢。

她還記得那天,小姐洗刷了冤屈、破格晉為才人,陛下甚至親自抱小姐到床上,何等的恩寵。可還沒來得及高興,毓秀殿就來人傳話,搶了陛下過去。當天晚上各宮各殿都得了消息,原來宣妃娘娘身子抱恙,禦醫一搭脈才發現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陛下也好、皇後也好,都圍着宣妃娘娘打轉,自家小姐已全然被抛之腦後。

宮裏拜高踩低是常事,她們早有領略。所以當領月俸被刻薄、領用度被克扣時,妙蕊也很平靜。她本不敢把這些跟小姐說,誰知小姐比她明白多了,見她回來臉色不對就笑吟吟一伸手,道:“我那裏還有一匹緞子,咱們裁了自個兒做冬衣吧。比比看誰的女紅更好。”

這樣的日子也說不上多苦,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妙蕊斟酌半晌,還是開了口,“既然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想點辦法?”

想點辦法。

葉薇緊了緊披風,朝太液池邊又走了幾步。額角微微抽搐,她忍住嘆息的沖動。連妙蕊都看出她在消極怠工了。被皇帝遺忘這麽久,也全不在意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落在外人眼裏真當她是安貧樂道。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想法。她生來氣量就小、睚眦必報,所以和宋楚怡的大仇不可能就這麽算了,可以如今的處境身份,想要報仇便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向皇帝示好。

之前為了活命她的确這麽做了,但等到性命保住卻又不那麽豁得出去。思前想後,覺得多半是自己對皇帝也存了幾分怨念。要不是他沒頭沒腦來那麽一出,宋楚怡也不會對她下這黑手。

唉,事亂如麻、好生惆悵!

“葉才人?”尾調上揚的聲音又嬌又軟,葉薇卻沒有錯過裏面隐藏的不懷好意。

她轉頭,只見已被貶為采女的蘇氏立在一株柳樹旁,淺笑吟吟地看着她。而她旁邊的是……

她幾步上前,規規矩矩跪地行禮,“臣妾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大安!”

皇後輕輕“嗯”了聲。

她不叫起,葉薇只能繼續跪着。這幾個月雖然待在拾翠殿無人問津,外面的事也沒逃過她的耳朵。聽說前陣子陛下突然臨幸椒房殿,連着三天都歇在那裏,把剛剛懷孕、正春風得意的宣妃的風頭都搶了個盡。

她有點好奇,宋楚怡是哪裏開竅了?居然又把皇帝勾了過去。

見她跪了這麽久,皇後自覺下馬威抖得差不多,這才慵懶地吩咐:“行吧,葉才人請起。”

妙蕊扶着葉薇起來,她笑着看向宋楚怡,目光卻在某一處凝住。

皇後的如雪皓腕在衣袖間半隐半現,上面的象牙手钏也半隐半現。葉薇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手钏是她從小到大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幾百年前林邑國獻給晉朝皇帝的貢品,以十八顆半镂空的象牙珠子制成,難得的是每一粒小小的珠子上面還雕刻着一座惟妙惟肖的觀音坐像,精致非常。哪怕她并不信佛,也被這樣的寶貝折服,愛不釋手。

那東西曾經屬于她,在她腕上待了兩年零兩個月,日日把玩。她甚至記得每一顆珠子的紋理。

如今它卻戴在宋楚怡手上。

☆、8 抉擇

“葉才人身子大好了?”皇後摸摸發髻,随口問道。許是心情愉悅,連眼睛裏都迸出光彩,整個人愈發奪目。

她揚手的時候,腕上的象牙手钏暴露在陽光下,如針般刺入葉薇的眼睛。她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在躁動,要盡全力才能壓制下去。

“多謝……娘娘關心,臣妾沒事了。”

皇後點點頭,“沒事就好。前陣子因為你惹出不少亂子,本宮現在想來還覺得頭疼。以後行事可要謹記‘本分’二字。”

劈面就是教訓,葉薇也不反駁,垂頭道:“臣妾明白。”

皇後冷眼看她,卻見女子容顏素淨如雪荷,那份姿色不用過多裝點已經能把泰半妃嫔比下去。她原本便是瞧中了她的美,想用她去勾住皇帝,如今卻又覺得礙眼,巴不得她遠遠滾開才好。

這樣低賤的女人,怎配服侍聖駕?

“娘娘,時辰也差不多了,陛下晚上說不定還要過來,您還是回去準備準備吧。”落衣适時勸道,她于是點點頭轉身便走,“也罷,這就回吧。”

蘇采女想要跟上去,皇後卻不耐地擺了擺手,“本宮不用你伺候。”她只好尴尬地收住腳步,和葉薇一起跪在原地恭送鳳駕。

等到人走遠了,兩個人這才慢慢起身。蘇采女下巴微擡、幾分得意地看着葉薇,“沒想到我能這麽快出來吧?昨日陛下游園,我還伴着去了,那時候你在哪裏?哦,你被忘在拾翠殿裏,只能巴巴看着。”

葉薇确實沒想到蘇氏能這麽快出來,看來皇後不想丢棄這顆棋子,所以得勢的同時也拽了她一把。

想到皇後,眼前又閃過那串象牙手钏,許多壓抑的情緒越來越瘋狂,讓她簡直經受不住。

“上回的事情你不要以為你贏了。在這宮裏,有後臺有靠山才能有出頭之日,你以為憑着你那張臉就能留住聖心了麽?”蘇采女說着嗤笑一聲,“別說你了,就算是如今風頭最盛的那位,在陛下心裏又哪裏比得過皇後娘娘?可笑某些人見娘娘稍微失勢,便自以為聖心轉向,如今可是被狠狠打臉了?”

看來皇帝這幾天對宋楚怡的盛寵已經在宮中激起千層浪,宣妃也好、襄愉夫人也罷,心中難免惶恐,而追随皇後的人就高興了。

蘇采女越說越得意,眼看對面的葉薇一直不吭聲,以為她被自己問住,心頭更是不屑。

不過是個花架子,以為長得好看點就能目中無人了。真真可笑。

“蘇采女,你好像忘了件事。”

葉薇冷不丁開口,讓蘇采女眉頭一擰,“什麽?”

葉薇神情平靜,“你忘了向我行禮了。”

她如今是從六品的才人,蘇氏則是最末等的采女,論起來自然該蘇氏給她行禮。葉薇這會兒提這個,無疑在提醒蘇氏她們身份互換的事情。

蘇采女氣極反笑,“你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讓我向你行禮,你也配!”

“宮中規矩,上下等級森嚴,無論我配不配,你都該給我行禮。”

蘇采女被氣得渾身發抖。她知道葉薇說的句句在理、無從反駁,然而正是因為這個才更恨。她乃吏部侍郎的千金,哪怕是庶出也是尊貴的,難道真的要對這個小吏之女低頭?

兩人正在僵持,卻看到宮娥快步跑近,一見面就忙不疊道:“蘇娘子,可算找到您了!快些跟奴婢回去!”

蘇采女有點茫然,“怎麽了?”

宮娥焦急的神情裏帶着幾分欣喜,聲調也透着股喜氣,“陛下今晚召了您去永乾殿侍寝,這會兒接您的轎子恐怕已經在路上了!”

直到回到拾翠殿,葉薇還是不能忘記蘇氏那耀武揚威的眼神。就好像道君當場給開了光一般,她看着她,無比得意的樣子,“看來我是沒功夫陪葉才人在這兒耗着了。你想看人行禮就讓侍女多演示幾遍,別來糾纏我。”帕子掩住嘴笑了幾聲,“如今我确實身份比你低,不過有陛下雨露天恩,将來的日子還長着呢。至于葉才人你,就難說了……”

雨露天恩。葉薇冷笑連連,掐斷了手中的月季花莖。

妙蕊見她被氣得不輕,柔聲勸慰,“小姐別惱,當心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那蘇采女輕狂跋扈,在宮裏長久不了。您對她有氣也不打緊,反正遲早能看到她的下場。”

這妙蕊當真聰穎得緊,這席話裏透漏出的清醒敏銳讓葉薇也忍不住贊嘆。她若真的要去争寵,這婢子倒是個好幫手。

一股寒意沖上大腦,她忽然反應過來,從什麽時候起自己的思緒早已圍着這個問題打轉了?

去,還是不去?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的選擇決定之後的路,務必仔細考慮清楚。

“妙蕊,我問你,如果有一個人害了你的性命,搶了你很重要的東西,還用你曾做過的事去博取這世上最顯赫的權勢,你會怎麽做?”

妙蕊想了想,“如果是這樣的話,奴婢哪怕變成厲鬼,也一定要讨回公道。”

“為什麽?”

“老人們說過,屈死的鬼是過不了忘川河的,一定要把心結都解開,才能無牽無挂去投胎。奴婢就算不為今生也得為來世考慮,總不能讓那歹人好過!”

是啊,連妙蕊都知道該怎麽抉擇,她還在猶豫個什麽?搞不好真像她說的,自己重生在葉薇身上就是冤屈太深,不化解幹淨就沒辦法投胎轉世。

她和宋楚怡之間的血海深仇,注定要有個結果。

素手越攥越緊,月季花瓣在掌中團成一團,而她慢慢踱步到窗邊,視線穿過重重宮闕看向椒房殿的方向。

飛揚的屋檐、氣派的鸱吻,那是皇後的寝宮,裏面住着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更住着她的生死宿敵。

紅菱似的唇勾起,她慢慢笑開,素淨無比的容顏一瞬間竟有豔光迸發,端的是冰冷而妖邪。

楚怡,我的好妹妹。姐姐真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你說,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皇帝放下手中的酒觥。

蘇采女有點惶恐,試探道:“陛下?”自從上次被降位禁足,她對這個心思莫測的君王就越發畏懼,服侍的時候都小心翼翼。

皇帝沒搭理她,起身就朝外走去。高安世不明就裏,忙緊随其後,“陛下,有什麽事麽?”

皇帝一擡手,高安世剩下的話全卡在喉嚨裏,只敢低頭跟在他身後。

打從半月前蘇采女重新得幸,高安世就時不時和她照面,今晚更是直接陪着陛下來了頤湘殿。他對這位蘇娘子沒好感,看陛下似乎也不怎麽來勁,坐在那裏喝了幾杯酒就往外走,讓蘇采女跟也不好、不跟更不好。

出了頤湘殿外的廊道,再拐兩個彎,就到了後面的樹林。這個季節無花無果,枝葉也不繁茂,一點看頭都沒有。

可皇帝偏偏朝那裏去了。

耳邊有悠揚的笛聲越來越清晰,高安世終于回過味來,陛下這是被曲子勾過來了啊!

皇帝越走近腳步越緩,眼睛似乎透過樹葉凋零的枝桠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虛弱地躺在床上,救他的少女坐在一旁,輕紗遮住臉頰,他只能看到她亮如星辰的眼睛。

外面不知誰在奏曲子,笛聲悠揚灑脫,聽得他心情也愉快起來。正想說點什麽,卻聽到一直對他愛理不理的姑娘突然出聲。

素手托腮,腕上的象牙手钏精巧而圓潤。她朝他眨眨眼睛,終于露出點小女兒的狡黠天真,“真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胸口有些發悶,他停下腳步,視線也正好尋到了那個吹笛子的人。

青裙玉釵、烏發半挽,她的側顏浸在溶溶月光中,仿佛遮了層輕紗。聽到有人過來,她微側過頭,水墨畫般的眉眼在他面前一點點展露。

皇帝一瞬間有個錯覺,似乎是記憶中的少女在他面前緩緩揭下面紗。這一次,他終于看清了她的容顏……

葉薇放下笛子,從容走到皇帝面前,“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她等了片刻才聽到皇帝的回答,聲音裏難掩壓抑,“是你?”

三個月沒見,他卻很容易就想起了她,不為別的,那樣一張臉要忘記也不容易。只是這個時辰,她在這裏吹笛子……

胸中的萬千情緒潮水般退去,他眼眸微眯,語氣危險,“你故意的?”

葉薇好像不懂,“陛下說,什麽故意的?”

還裝傻。

皇帝嗤笑一聲,“朕今晚臨幸頤湘殿,你不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你還在這裏吹笛子,意欲何為?

葉薇沉默不語,皇帝以為她被自己吓住,心中有點失望。眼前的女子總是不自覺勾起他收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他本不喜歡這樣,可今晚看到月色朦胧中的玉顏時卻轉了念頭。

就算是個錯覺,好歹錯覺發生的那一刻他是歡喜的。

可如果她的膽子只是這樣,就沒什麽意思了……

輕嘆口氣,他轉身欲走,衣袖卻被揪住。本該低頭反省的女子擡起雙眸,似乎是想要裝出坦蕩的樣子,可眼底深處卻有一抹羞澀劃過。

她望着他,聲音輕軟如春風融化積雪,“臣妾在這裏吹笛子,自然是在等陛下過來。”

☆、9 晨省

好像被羽毛掃過胸口,他不自覺溢出笑意,“那你這麽做,就不怕得罪蘇采女?”

葉薇愣了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下一刻就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道:“她踩斷臣妾手指的時候就狠狠得罪我了,我還沒原諒她,哪裏輪得到她來記恨我?”

他哈哈一笑,“沒錯,很有道理。是她不義在先,你報複回去不足為奇。”拉過她的纖手,“怎麽樣?手上的傷可好了?還有你的背,要緊麽?”

葉薇點頭,“托陛下天恩眷顧,都好了。”頓了頓,“不過陛下有句話說錯了,臣妾今晚這麽做,不是為了報複蘇采女。”

“那是為了什麽?”

“臣妾不是說了嗎?是為了見陛下。”

“你知道朕會過來?”

“恩。”

“為什麽?”

葉薇微擡下巴,雪荷般的面上笑容綻放,讓她顯得不那麽清雅,倒像只驕傲的孔雀,“他們說陛下喜歡聽笛曲,臣妾的笛子吹得這麽好,陛下當然會過來。”

這話恁的自負,皇帝卻很喜歡。他生平最瞧不上畏首畏尾之人,對于狂妄自大的反倒多些好感。

傲慢不要緊,只要有傲慢的資本就行。

“你說得沒錯。”他道,語氣裏不乏贊賞,“你笛子吹得很好,比這宮裏所有人都好。”

頓了頓,裝作不經意般提出另一個問題,“不過,為什麽選這首曲子?”

“‘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這曲《林下意》講的是歸隐之士的淡泊怡然,臣妾喜歡曲中之意。”

“還有呢?”

她想了想,莞爾一笑,“還有就是,調子也很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真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還有就是,調子也很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他眉心狠狠一跳,看她的眼神變得銳利。葉薇茫然地看着他,不解其意。他眼神于是又一點點軟了下來,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多疑。

君王的神情三分恍惚七分悵然,仿佛憶起了什麽遺憾的往事。葉薇右手握緊玉笛,冰涼得像握了截冰。她沒有說話,只是身子慢慢靠近,依偎到了他的懷中。

皇後蔥指捏緊犀角梳,“你是說,昨晚陛下臨幸頤湘殿,半道卻被葉才人給勾走了?”

“是。聽說是葉才人在吹寧宮後面的樹林裏吹笛子,陛下循着聲音過去,這才見到的。不過彤書女史那邊沒有記錄,應該并未侍寝。”落衣道。

“吹笛子?呵,真是耍不盡的狐媚手段!”

“此刻蘇采女就在殿外候着,說要跟娘娘請罪,可要讓她進……”

“本宮不想見她。”皇後聲音冷淡,“我費了大力氣讓陛下放她出來,還讓她再度承寵,可她倒好,這麽輕易就被人截了胡,簡直無用之極!”

落衣于是吩咐小宮娥去跟蘇采女交代一下,轉頭再勸慰道:“娘娘別挂心這些小事,葉才人算不得什麽。陛下就是一時興起,到最後還是會回到您身邊的。”

蝶衣附和道:“是啊娘娘,您看陛下這陣子對您這麽好,日日陪伴,六宮誰不羨……”

“啪——”

白瓷小碗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落衣蝶衣齊齊跪下,皇後面無表情,唯有右手緊緊攥着那串象牙手钏,仿佛那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敵。

蝶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又悔又怕。真是失心瘋了!陛下最近為什麽對娘娘那麽好,別人不知道,她們還不清楚麽?還不是因為那個女人的手钏!

娘娘靠着這個得了寵,面上高興,心裏不定多恨。她是着魔了才會再提起這個!

她跪在那裏只知道發抖,還是落衣鼓起勇氣膝行而前,湊到皇後身邊低聲道:“小姐別生氣。無論如何,她都已經死了。您活着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後,她卻是地底腐爛的骸骨,誰勝誰敗還不明顯麽?”

自從入宮落衣就很少叫她小姐,宋楚怡的情緒也随着她的話逐漸平靜下來。輕輕一笑,她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就算她再陰魂不散,也已經死了。她死了,這輩子都沒法再和我争了。”

葉薇踏進椒房殿的時候,裏面已經坐滿了人。

這是椒房殿的晨省,每個早上六宮妃嫔都會聚在這裏向皇後問安,盡到妾妃的職責。葉薇之前養病便免了這項,可昨晚搶人的行為怒刷了把存在感,今天就不能再躲着了。

此時皇後尚未出來,大家一壁品茶一壁等候,正無聊時卻聽到宦官通傳的聲音:“葉才人到!”

衆人神情一變,紛紛将目光朝門口|射去,而葉薇就在這灼灼的視線中盈盈下拜,面不改色地朝衆人行了個禮。

“葉才人請起。”皇後不在,宮嫔中以襄愉夫人身份最尊,她朝葉薇微微一笑,“本宮今早還在想晨省時會不會見到你呢,果然來了。”

葉薇恭敬道:“勞夫人挂念,臣妾身子無恙,自然要按規矩來椒房殿問安。”

“沒事就好,去坐吧。”

葉薇身份不高,席位也設在正殿的下首,她坐下的時候正好看到旁邊的蘇采女。眉眼冰涼、眼神裏滿是憎恨。

今天很早就聽到她出門的動靜,應該是提前來椒房殿請罪,不過以宋楚怡的脾氣會見她才有鬼。

她這會兒大概正惶恐着吧。

葉薇心頭哂笑,不打算搭理她,耳邊卻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數月不見,葉才人神采飛揚、氣色紅潤,看來當真是大好了啊!”

她扭頭,對上璟淑媛一臉的似笑非笑,“多謝淑媛娘娘關懷,臣妾确實已經大好。”

“是呢,若不是身子好全了,怎麽能精神百倍做出那種事?”

在座宮嫔都知道昨夜的事情,此刻見璟淑媛發難心情各異,卻沒人開口阻止。

葉薇看看璟淑媛,她眼中藏着挑釁,大抵因為蘇采女是她的人,被截了胡她也面上無光,這才來出口惡氣。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找茬,這個璟淑媛委實不夠聰明,不過再不聰明,也是她如今惹不起的人物。葉薇識時務地笑了笑,含糊道:“娘娘取笑了。”

這個态度讓璟淑媛怒火更甚,正要繼續挑釁卻聽到對面的睦昭儀開口,喚的是她的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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