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玉臻,這是太後娘娘賞的茶葉,你還沒好好品過呢。快試試。”

璟淑媛深吸口氣,到底不敢駁了睦昭儀的面子,“是。”

睦昭儀這才轉頭看向葉薇,“葉才人是吧?你病了這麽久本宮也沒去看看你,不要見怪才好。”

她飽讀詩書,說話做事都透着股文雅,是這宮裏數一數二的淡靜風景。

葉薇卻看着這張臉晃神了。

她認識她。

她住在煜都宋府不長的時間裏,曾多次見她出入府邸。她是宋楚怡的閨中密友,兩個人做什麽都喜歡湊到一處。

原來她被選中成為太子妃之媵,陪宋楚怡一起嫁入了東宮。

“昭儀娘娘言重了。臣妾微末之身,有娘娘挂懷便已足夠,哪敢勞動千金貴體?”

睦昭儀微微一笑,“不見怪便好。”

看睦昭儀的态度明顯是不想發生争執,大家顧忌着她也不敢再開口,殿內一時有點安靜。

葉薇看着滿屋子的莺莺燕燕,眉頭慢慢蹙起。

從下定決心到正式出手這半個月裏,她已經把這宮裏的格局弄了個明白,也真正意識到自己即将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情況。

她的好妹妹宋楚怡如今是中宮皇後,當年嫁入東宮的時候一共帶了三個媵妾,便是如今的襄愉夫人秦氏、睦昭儀岳氏以及璟淑媛周氏。睦昭儀和璟淑媛都依附于皇後,襄愉夫人卻自立門戶,打的什麽主意長腦子的人都知道。

延和元年,新帝登基照例大選,後宮進了許多新人。然而估計是那時候皇後聖眷正隆,最後出頭的居然只有三個,其中便有如今叱咤後宮的宣妃姚氏。

她是吳國大長公主的女兒,原本是要封公主的,大長公主卻執意将她送進了宮。陛下也很給這位表妹面子,一入宮便賜了妃位,把潛邸出來的睦昭儀和璟淑媛都壓在了下面。之後的時間裏這位宣妃娘娘越來越得聖心,最終成了如今寵冠六宮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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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端起茶盞飲了口茶,腦中卻在不斷轉着念頭。

皇後,襄愉夫人,宣妃,這三人是如今後宮中的三尊大佛,相當于那鼎立的三足。底下的宮嫔們想站住腳無一例外要找個靠山跟着,譬如沈容華,譬如蘇采女。

那麽,她是不是也要這麽做呢?

視線朝上座一瞥,卻只看到儀态雍容的襄愉夫人,皇後和宣妃的位置都空着。

自打診出有孕,宣妃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來晨省昏定了。

葉薇忍不住好奇,不知道這個能得皇帝青睐的第一寵妃究竟是什麽樣子?

皇後在半盞茶之後終于姍姍來遲。她神色如常,淡淡讓行禮的衆人起來,這才看向葉薇,“葉才人也來了?”

“是。”葉薇颔首,“臣妾卧床數月,多虧娘娘體諒方能靜心養傷,今日特來謝恩。”

“恩。”皇後點點頭,眼眸平靜如波。

葉薇在心裏深吸口氣,再次起身行至殿內。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見到皇後,必然要按規矩行稽首大禮,而對于她來說,這也是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對宋楚怡行禮。

沒什麽的,不用放在心上。她們之間要算的賬有很多,這一樁早晚也能讨回來。

雖然這麽安慰了自己,但在身子慢慢折下那一刻,她還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載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她第一次在煜都宋府過年。姊妹們按規矩給父母磕完頭之後,又立到了她面前。宋楚怡當着父親的面一貫裝得懂事乖巧,那天也是笑容滿面地領着幾個庶妹,朝她盈盈下拜,“長姐萬福,妹妹給您行禮了。來年您可要多多照顧妹妹啊!”

那陣子她們的關系略有緩和,難得過年,她心情也不錯,就配合她演了一把姐妹融洽。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她道:“妹妹快別多禮,我準備了禮物,有你一直想喝的淄鄉綠酒。”

當時她正在研究綠酒的制法,想着既然過年就讓大家試試好了。宋楚怡雖然讨厭,但品酒的本事卻不錯,搞不好能提出什麽有用的建議。她得承認,在這點上她們真挺像姐妹。

她把自己費心釀制的酒拿了出來,宋楚怡在一個時辰後敲開了她的門,微笑着把酒遞還給她。

她沒想到她在裏面下了毒。

她就這樣被她送上了黃泉路。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她死了,這輩子都沒法再和我争了……

葉薇:不好意思沒死透,我不是故意要回來的……╮( ̄▽ ̄")╭

把目前出場的後妃歸個派別吧

皇後:睦昭儀、璟淑媛、蘇采女

襄愉夫人:沈容華

宣妃和其他妃嫔出場之後我再分類,其實目前人物還是挺少的對吧,我害怕大家一時記不住,都是循序漸進地往外放人的,麽麽噠!

☆、10 奚落

當天晚點的時候,皇帝毫不意外地來了拾翠殿。

葉薇立在宮門處接駕,一身琉璃白齊胸襦裙,外罩同色大袖衫,衣袂飄飄、容顏清麗,仿若迎風盛開的白海棠,看得皇帝眼前一亮。

他攥住她的手,“手這麽涼,站多久了?”

“沒多久。”她聲音低婉。

皇帝蹙眉,“沒多久就冰成這樣?那看來是你身子還太虛,可有繼續吃進補的藥?”

“有的。”兩人入了正殿,葉薇主動替皇帝斟茶,“陛下別挂心臣妾,這都是小毛病,不礙事的。”

皇帝接過茶盞飲了口,微微一笑,“朕樂意挂心你,怎麽你竟不許?”

又來了。

葉薇嗔他一眼,“陛下慣會哄臣妾開心。”

美人嬌嗔的樣子自然是賞心悅目的,皇帝盯着瞧了會兒才道,“聽說你今早去椒房殿晨省了?”

“是。”

“皇後跟你說什麽了嗎?”

葉薇想起她剛剛結束的人生第一次晨省,心情有點複雜。

皇後在她行完禮之後便讓她起來,按規矩賞了幾匹緞和一些珠寶,這才叮囑道:“既然身子好了,以後就多出來走走,和姐妹們熟悉熟悉。不過該有的規矩也不能忘,像昨晚那種事情,本宮不希望再發生。”

她這是在指責她昨夜搶人的事情有失體統,義正言辭的樣子端的是主母範兒十足。

可是明明不久前她才幹過搶人的事情。

“皇後娘娘讓臣妾多學學規矩,以後別那麽不知輕重。”

皇帝瞥她,“她讓你講點規矩?”輕輕一笑,“這話送還給她恐怕更合适。”

葉薇沒接這危險的話茬,保持沉默。皇帝想了想又道,“不過既然是皇後的吩咐,你就聽着吧。別頂撞她。”

“是。”

正說着,宮娥把滋補的藥材端了過來,黑黝黝的藥汁裝在青玉小碗裏,光看一眼就覺得舌根發苦。

葉薇神情一凜,端碗的動作都變得鄭重。皇帝臉上流露出興味,本以為她又要像上次那樣一勺一勺把藥吞下去,誰知如雪皓腕一揚,嬌柔纖弱的小娘子已經幹脆利落地喝幹了湯藥。那慷慨激昂的樣子,活像拼酒的俠客。

喝完藥之後,葉薇飛快地拈了三顆蜜餞放進嘴裏,三兩下嚼完咽下去,這才長舒口氣。

一扭頭,她對上男人有點驚異的眼神,沒來由地心虛,“有什麽不對嗎?”

皇帝斟酌道:“你最近一直這麽喝藥?”

“是……啊。”

皇帝沉默片刻,“看你這樣子,真像打了場仗。”

葉薇一反思,自己剛才确實不斯文了點,不過現在後悔也晚了,只得故作從容道:“還不是陛下教的,臣妾這是謹遵聖谕。”頓了頓,“說起來,還得多謝陛下上回的‘關懷體貼’呢。”

皇帝勾唇一笑,仿佛渾然不覺她話中的揶揄,十分自然道:“你手受傷了,朕教你怎麽喝藥,這是濟人于危困,算不得什麽。”

他這會兒提起這個話題,明顯帶了調侃的味道,葉薇神情微囧,眼神躲閃着沒有看他。

皇帝越發來勁兒,攥住她的手腕就要糾纏,葉薇連忙道:“說起來,有件事臣妾一直忘了謝謝陛下。”

這麽生硬地轉移話題,皇帝都要發笑了,“何事?”

“多謝您對臣妾侍女憫枝的救命之恩。當時要不是您吩咐太醫去看她,恐怕憫枝的命早就沒了。”

這回皇帝是真笑出來了,“朕救的可不止那個婢女。你的命也是朕救的,可你卻不曾為這個感謝朕。怎麽,那個婢女的性命倒比你自己還重要了?”

葉薇想了想,“也不能這麽說。只是她是臣妾帶進宮的,自然要和臣妾在一起。我們一塊死了倒也沒什麽,可若獨我活了下來卻讓她赴了黃泉,心裏終歸不舒服。”

皇帝玩味地審視着她,“你倒是講義氣。”

葉薇眼眸明淨,“不是臣妾講義氣,而是臣妾是君子。共患難、不棄同伴的君子。”

他來了興趣,“那你如今覺不覺得朕是君子?”繼而一笑,“朕忘了,你那天還嫌朕來得遲了。”

那是那天,她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對着他語氣譏诮道:“陛下想證明自己确實是濟人于危困的君子?可您來得未免遲了一點。”

葉薇看着他英挺的面龐,片刻後認真地搖了搖頭,“臣妾當時說的是違心話。其實……”仿佛積攢勇氣般深吸口氣,語氣是說不出的誠懇,“其實臣妾很感激陛下的救命之恩。在臣妾心裏,您确實是君子,是濟人于危困的君子。”

白嫩的指尖蘸了清水,灑到盛放的月季花上,水珠在花瓣間滾動,十分養眼。葉薇湊近嗅了嗅,覺得香味太過濃烈,遂無趣地搖搖頭,順手把剩下半杯水都倒進了花盆中。

憫枝傷好之後就來前面伺候了,見狀接過瓷杯,道:“小姐可要安歇了?”

葉薇搖頭,“睡不着,咱們出去走走吧。”

憫枝臉色一變,竟開口安慰道:“小姐別難過,陛下定是因為前朝事太忙了,才沒有留下……”

葉薇愕然,繼而無力扶額。

昨晚也好,今天也好,皇帝都是在拾翠殿坐了一會兒便離開,并沒有別的意思。這些宮人估計原本都做好了陛下留宿的準備,結果希望落空,不免困惑。

別說他們了,她也鬧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麽。

提步走到庭園中,她深吸口氣,張臂舒展筋骨。入目是金黃的銀杏葉鋪滿地面,讓她想起惠州的秋天,也是這樣金燦燦的。

離開方知故鄉美呀。

如果皇帝真的要臨幸,她願不願意呢?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小時候家裏管教太嚴,她受不了時就萬分期盼早點嫁人,無論夫君是什麽性子,總比在傅母眼皮子底下生活要好。對她來說,嫁人不過是逃離家族的契機而已,對象是誰壓根兒不重要。如今既然老天都把夫君給她挑好了,那就随遇而安吧。

天下男女不就是這樣嘛?結伴搭夥、各取所需,能幫到自己就行了。什麽情啊愛啊的,太虛幻。

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這夫君曾狠狠連累過她,偶爾想起來還是喉頭一口血……

“葉薇!”

“诶!”她想得入神,聽到喊聲下意識答應,誰知太過積極,顯得有點歡快。

蘇采女原本挾怒而來,卻被葉薇清脆的應答聲搞懵了,反應過來後羞憤直接翻倍,“你故意的是不是?”

葉薇調整了下表情,嚴肅道:“什麽故意的?”

“你還裝!”蘇采女咬牙切齒,“今早在椒房殿沒機會,現在我倒要好好問問你。昨天晚上,你是故意跟我搶人的,是不是!”

葉薇沉吟片刻,“恩,我是故意的。”

“你……”蘇采女氣得粉面泛紅,“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的賤|人,這樣不知羞恥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葉薇不以為意。原諒她代入感不強,葉薇的确出身較低,可她好歹也當了那麽多年的左相嫡長女,被罵這個總覺得是對方找錯人了。

活動下手指,她憶起蘇采女那幹脆利落的一腳,忽然覺得應該說點什麽。

走近一點,她的聲音低沉而滿懷惡意,“上次在太液池邊,蘇采女教導我說在這宮裏得有靠山才有出路,光憑一張臉成不了氣候。不過現在事實證明,只有長成你這樣的才沒辦法憑臉出頭,我就不同了。”

如果葉薇有什麽東西是讓她滿意的,大概就是這張臉了。真的是素淨清麗、韻致動人,和她本來的長相全然不同的風格,卻是春花秋月、各逞風流。

她得遺憾地承認,這兩張臉無論哪一張,都比蘇氏好看……得多。

蘇采女氣得渾身發抖,右手一揚就朝她扇來。葉薇早有防備。輕輕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顏,輕輕一笑,“阿盈,你現在已經麻煩纏身了,真的還想多添一條不敬上位的罪名?”

她喚的是蘇采女的閨字,當初在儲玉宮的時候,家人子們為顯親熱都是這麽稱呼。蘇采女神思一亂,忽然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她是出身不凡的吏部侍郎千金,而葉薇不過是個地方小吏之女,懦弱又無用,被自己罵了都不敢回嘴。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高過她了?而她竟無法反駁她的奚落!

陛下的捉摸不定、皇後的冷語斥責,還有宮人的白眼踐踏紛紛閃過腦海,而她咬緊了銀牙立在風中,眼睜睜地看着葉薇潇灑而去。

“小姐現在心裏可痛快了?”憫枝替她換上寝衣,笑嘻嘻道,“看到蘇采女那煞白的臉色,奴婢真是出了口惡氣。當初她把咱們害得那麽慘,現在可算得到報應了!”

憫枝比起妙蕊來要遲鈍許多,看事也不那麽透徹,葉薇不欲跟她多說以免壞事,只是道:“湊合吧,一般痛快。”

等憫枝退出去倒水時,妙蕊才低聲道:“小姐想做什麽?”她費勁兒和蘇采女說那些話,應該不只是為了出口氣那麽簡單吧?

葉薇手指貼着被褥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沒什麽,就是有個計劃。”

蘇采女既然是璟淑媛的親信,那麽真正的葉薇為何被殺她應該也清楚。如果辦法得當,也許可以從她這裏打開缺口,弄明白宋楚怡和璟淑媛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11 蘊初

碧色蓮形的瓷碟裏放着六個雪白的小糕點,都捏成了花瓣的形狀,尖端一抹粉紅,仿佛盛開在蓮葉中的菡萏,柔美動人。

沈容華用玉筷夾起一個,咬開之後滿口荷香,清淡卻餘韻悠長,勾出許多深埋腦海的記憶。

她擡頭,對面是葉薇含笑的臉,星眸閃爍,正等待她的反應。輕嘆口氣,她苦笑道:“表姐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楚惜姐姐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糕點,制作方法是她與表妹一起琢磨的,讓我有機會也試試。”葉薇道,“我知道沈容華心中對我仍有懷疑,不過看了這個,您總該信了吧?”

“當然,當然。連這個東西都知道,我再不信也不行了。”沈蘊初纖指撐着額頭,有氣無力道,“早知道咱們倆有這層關系,在儲玉宮的時候我就該照顧照顧你。”

葉薇搖搖頭,“容華應該明白,臣妾并不想靠楚惜姐姐來得什麽好處,不然當初一見面就說了。”

“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什麽這麽執着地想讓我相信?”

葉薇沉默片刻,神情變得鄭重,“因為有件事,我這麽久以來一直很想知道。我覺得,容華也許能給我答案。”

“什麽事?”

葉薇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楚惜姐姐當年,到底是怎麽死的?”

屋子裏很靜,妙蕊、憫枝還有阿映都守在外面,沒人能聽到她們的談話。可沈蘊初的心還是随着葉薇的問題狠狠顫了一下。

銀牙緊咬,“我記得上次提醒過你,不要再提起表姐,不然當心招來殺身之禍。”

“剛剛看到這點心時,容華可沒說不能提起楚惜姐姐。”葉薇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裏,“您如今的反應,究竟是楚惜姐姐不能提,還是……她的死不能提?”

“葉才人!”沈蘊初口氣陡然淩厲。她習過武藝,本就比尋常女子多幾分氣勢,發怒的時候眼神如刀,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

可葉薇卻閃都沒閃。

她依然凝視着她,無所畏懼地直面她的怒火,“臣妾今日和容華說這些,因為您是楚惜姐姐信任的表妹,也因為您曾冒着大險救過臣妾一次。臣妾覺得,您和我一樣都沒忘記楚惜姐姐。那麽,臣妾的有些話在這世上就只能和您說了。”

她語氣誠懇,裏面帶着無限的悵惘和傷感,還有對未知過往的迷惑不安。那情緒沈蘊初再明白不過。剛剛得知表姐死訊的那幾個月,她整日都被包圍在這種情緒中。

葉薇說得對,在這世上有許多話,她們除了彼此當真無人可說。

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她閉了閉眼睛,“你在懷疑什麽?”

她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既然今天問她,心中定然已經有了什麽想法。

葉薇端起茶盞慢慢飲了一口,這才道:“載初二十二年五月,我收到楚惜姐姐的書信,說左相大人要接她去煜都,只因她已年滿十五,該談婚論嫁了。當時我沒有想到,這會是我收到她的最後一封信。

“我自幼身子便不好,那陣子恰好犯了舊疾,很是折騰了段時間,也就和她斷了聯系。等我身子終于好轉,寄過去的信卻再也沒有受到回音。我很困惑,托人去打聽了一遭,才知道她已經……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沈蘊初雙唇緊抿,右手不斷顫抖。葉薇的話仿佛一柄尖刀,直接挑開她心底的傷疤,下面的鮮血淋漓只有自己清楚。

她還記得表姐啓程前夕,亦曾寫過信給她。當時還在信中調侃說此去禍福難料,要是被繼母生吞活剝了請她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上,一定記得找青雲觀的觀主為她超度。她們談笑無忌慣了,所以她也一本正經地回複說一定一定,要是她真出了什麽事,她賠上嫁妝也要給她請到青雲觀主。

後來的無數次,她為自己的話悔青了腸子。

“他們說,表姐是染病死的……”她聲音幹澀,帶着極力控制才有的平靜。

葉薇眼睫輕顫,“‘他們說?’也就是說,容華您并不信這個說辭了?”

“我不信又能怎樣?他們存了心要瞞天過海,我又只是個小孩子,根本改變不了什麽。”沈蘊初心火上湧,也不知是氣別人,還是氣自己,“表姐是載初二十二年九月到的煜都,二十三年三月就被送回來了,說是染了疾病,大夫吩咐送回鄉下靜養。可剛到家沒多久,她就悄無聲息地死了。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連下葬的時候都沒能去送一程……”

葉薇聽着她的話,視線垂下,看着案幾上雪白的瓷杯。

果然,他們并沒有在她死後立刻發喪,而是隐瞞死訊将她的屍骨送回了老家,再尋個冠冕堂皇的由頭把事情了結。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方便宋楚怡李代桃僵。

她救皇帝不過是一時沖動,并沒有告知自己的名字,他事後就算調查也只能查出救他的是宋府小姐,至于是哪位小姐,就由得宋楚怡他們發揮了。

她自幼養在老家,煜都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宋楚怡作為世人心中的“左相嫡長女”,要冒認這個救命恩人很容易。

難怪她那麽急着要害死她。她是怕她活着壞事,怕她和那個男人重逢,她就再也沒辦法取代她成為太子妃。

去她的太子妃!壓根兒就沒稀罕過的東西,最後卻要了她的命!

“你相信麽?我甚至懷疑那個被送回老家的女子根本不是表姐。或許她在煜都就出事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沈蘊初說着冷笑一聲,“左相大人找了個好岳家就不顧結發妻子了,連嫡長女都能跟阿貓阿狗似的丢棄,當真是好狠的心腸!”

她這話說得大膽,仿佛把所有的顧忌都抛棄。她本就是這樣直率的性子,只是表姐的死讓她變得沉穩,如今再提起此事,難免火氣沖頭。

手背一點溫暖覆蓋,她轉過頭,葉薇目光柔和,語氣卻很嚴肅,“這些話在這裏說說就行了。要是被別人聽到,才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

她的口吻像是姐姐在教導妹妹,沈蘊初錯愕之下竟不覺得反感。仿佛這樣的情況才是正常的,原本就該她來訓誡她、提點她,帶她前行。

她抽回手,整理了一下情緒方道:“我明白,剛剛……有點不受控制。”

葉薇淡淡一笑,掩飾住心底的感動和溫暖。她原本以為自己死了,這世上無人在意,如今看來,好歹蘊初始終挂念着她。她真心實意拿她當姐姐。

“所以你入宮便追随了襄愉夫人,只是想要和皇後作對?”

“表姐會死,那對母女難辭其咎。我勢單力薄不敢奢求為她報仇,但襄愉夫人興許可以。”沈蘊初道,“我如今除了幫她,也沒更好的路子了。”

葉薇看着那張無奈而傷感的面龐,忽然輕聲喚道:“蘊初,你信我嗎?”

沈蘊初沒有對這個稱呼表示異議,“我連這些事情都告訴你了,自然信你。”

“那好,我有個計劃興許能抓到皇後的把柄,你願意陪我試試嗎?”

沈蘊初看着她。

“我和你一樣,希望能為楚惜姐姐報仇。就算不為了她,皇後與我也有殺身之仇。那樣的苦楚折磨,我自然不會就這麽算了。”

好熟悉的話。從前表姐也是這樣,有仇必報、絕不罷休,她們真的是如出一轍的性子。

按了按發酸的眼角,沈蘊初聲音低沉,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絕,“好,我幫你。”

葉薇上輩子一直養在閨中,幾乎沒怎麽接觸過外男,唯一熟悉點的恐怕就數青雲觀的道士——這還是因為祖母篤信道教,隔三差五就帶着她去那裏小住。

所以,她對于如何與男人相處其實是沒多少經驗的,尤其是這個男人還頂着她夫君的名頭。

上次能那麽輕易地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她将原因歸結為自己天資聰穎、魅力驚人,但之後要如何保持住這個勢頭,就不得不仔細斟酌了。

她這邊還在研究“狐貍精速成攻略”,皇帝卻不甘寂寞地時常召她相伴。或者是提筆作畫時為他磨墨,或者是泛舟碧湖時邀她相陪,閑情雅致、不一而足。她一時竟成了這宮裏最忙碌的人。

某個傍晚,兩人坐在太液池邊的沉香亭內,遠眺碧波蕩漾、落葉凋零,一時都沒有說話。

葉薇轉頭的時候才發現皇帝正盯着她看,也沒什麽表情,眼眸幽深目光專注,讓她有點奇怪。

“臣妾臉上有什麽東西麽?”葉薇摸摸臉頰,“還是說臣妾長得太好看了,坐着不動就是道風景?”

皇帝發現他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女子那些高傲自負的言辭,回回都逗得他發笑,“恩,葉才人太美,朕看得入了迷。”

“陛下真給面子。”葉薇粲然一笑,真如霞光綻放般,晃花人的眼睛。

皇帝往後一靠,視線不離那張玉顏,“最近宮裏關于你的傳聞很多,朕聽了不少版本,你不打算給我解釋解釋?”

葉薇眼眸一轉,“陛下說的傳聞,是臣妾與蘇采女不合,還是臣妾與沈容華交好?”

“你倒老實。”皇帝唔了一聲,“她們說你欺負蘇采女了,還聯合沈容華一起,可有其事?”

确實有這麽回事。那天她與蘊初一起游園,中途撞上了蘇采女,蘊初随便找了個理由就讓她在路邊跪了半個時辰。她們做得很張揚,果然傳到了皇帝耳中。

“蘇采女沖撞了沈容華,按宮規罰跪,臣妾覺得這事兒沒有問題。”

蘊初只是從五品容華,本沒有管轄宮嫔的權力。然而蘇氏身份實在卑微,最末等的采女,她讓她跪一跪還是可以的。

“确實沒問題。朕只是好奇,你和沈容華的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沈容華快人快語、光明磊落,臣妾和她很投契。她不像別人喜歡在背地裏耍陰招,要懲罰誰就大張旗鼓去做。”葉薇道,“陛下寵愛沈容華,一定也是欣賞她這點吧?”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嘴唇,染上一點嫣紅的唇脂,“朕寵愛她的原因,就不勞你費心了。”

☆、12 風頭

葉薇後退一點,“臣妾僭越了。”

皇帝別開視線,不置可否。

他不說話的時候其實是有點難以接近的,神情冷淡、高不可攀,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繞道走。葉薇每每見到他這樣,都忍不住回憶起當初那個任她擺布而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年。

那時候他被人追殺,一道劍傷從肩膀蔓延到胸口,血染紅了一盆熱水。她清洗紗布的時候還忍不住調侃,這情況真是像極了女人生孩子,有趣有趣。

因是擔了大風險救下他,她本身也不是周到體貼的人,所以在包紮傷口時并沒有多麽客氣。他被弄得疼了會低聲抗議,她便冷冷飛一個白眼過去,“少廢話。你若嫌我包得不好,我這就去叫人進來,到時候若被你仇家發現,可不要怪我。”

他無法,只能苦笑一聲,“豈敢嫌棄恩公。只是恩公纖纖素手,若染上血污多不好看?還是當心些為好。”

那會兒還是歲數太小啊,竟沒聽出他話裏的暧昧與調侃。

他那時候就已經喜歡上她了嗎?因為她救了他?可他若是真喜歡她,會察覺不出她與宋楚怡的不同?還是說這男人的眼神和判斷力差成那樣,竟這麽多年都沒覺出不對?

葉薇沉思半晌,最後只能感嘆一句,雖然早知道男人的喜歡靠不住,但也沒想到居然靠不住得這樣……

把她和宋楚怡弄混,也忒傷人了!

女子容顏如素荷,一雙眼睛卻分外靈動,骨碌碌轉個不停,不知在想些什麽。明明剛剛還在告罪,誰知她态度竟這般敷衍,轉眼就走神到了別處。

皇帝沒好氣地伸手敲了下,葉薇措不及防,只能捂住額頭委屈看他,“陛下……”

那雙大眼實在勾人,像只受驚的狐貍,皇帝于是微微笑了,“怎麽,打不得?”

葉薇想了想,再想了想,痛下決心一般,“剛才确實是臣妾說錯話了,陛下要打就打吧。”閉上眼睛乖乖就範。

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在他面前慢慢阖上,美麗狡黠的小女子就這麽乖順地坐在他身邊,等着他可能有的任何對待。

皇帝心頭一軟,摸摸她細長的黛眉,就着這個姿勢在額心印下一吻。

葉薇身子輕顫,茫然地睜開眼睛,“陛下……”

她的青澀并不是裝的,這真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親吻,感覺……好生怪異。

皇帝自然察覺了她的反應,笑意又柔和了幾分,“你愛和誰交好就和誰交好吧,朕原也不管這些事。”

葉薇摸摸微燙的臉頰,忍不住腹诽,既然不管,還問什麽問?

“朕看你殿裏的陳設都很舊了,明日就讓內廷統統換過。還有冬衣,做一批新的,得有羽衣霓裳,才配得上愛妃的如花顏色。”

做衣裳就算了,宮殿的陳設通通換過……也太招搖了吧。葉薇驚訝之下朝他看去,卻見皇帝唇邊含笑,黑眸裏卻別有深意。

再聯系自己這段時間受到的熱捧,葉薇覺得……她好像明白了什麽。

連續多日召見卻不臨幸,還不間斷地賜下各種賞賜,皇帝的态度自然引起了宮嫔的議論和不安。大家冷眼瞧這情況,就好像他把葉才人看作了一朵開在太液池心的玉蓮,只想遠遠欣賞、湊近守護,卻不肯上手攀折。

非比尋常的憐惜愛重。

在後宮中搞特殊并不一定是好事。兩天後的晨省,葉薇不負衆望地遭遇了宮嫔們不懷好意的調侃。

這回開口的是沁婕妤董氏,葉薇此前與她沒什麽交集,只知道她依附于襄愉夫人,是這宮裏出了名的冷豔高貴、尖酸刻薄。

“瞧陛下這樣子,倒讓本宮好奇了,也不知葉才人有何等魅力,能令聖心垂憐至此?”

葉薇看着沁婕妤烏黑的眸子,裏面冰涼涼的滿是嘲諷。她聲線略尖,看她的時候視線下垂,居高臨下的睥睨。

這女人,好像生怕葉薇看不出來她瞧不起她。

葉薇心頭厭惡,面上也沒跟她敷衍,不冷不道:“臣妾可不敢揣測聖意。婕妤娘娘若真的好奇,恐怕還得去問陛下。”如今的情況可是皇帝刻意弄出來的,他要捧她,有意見就找他去吧。

沁婕妤被她一堵,臉色就有點難看。皇後坐在上位,看看氣氛不善的兩人,暗自思量。

這個葉才人一直是她心底一根刺,偏偏陛下最近寵着她,不能下手拔掉。不過好在她被捧得太高,腦袋已經有點昏了,不似之前穩重。越是矜驕,之後找她的錯處就越容易,至于目前,還是先穩穩她吧。

襄愉夫人好像察覺了什麽,一直在暗中查她的秘密,這個時候,不能讓葉薇惹出什麽岔子。

宮嫔都散去後,葉薇看着皇後,猶豫道:“娘娘留臣妾下來,是有什麽吩咐麽?”

皇後笑道:“也不是吩咐,只是有一樁事要趁今日辦了。關于葉才人你的。”

“關于臣妾?”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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