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他的動作而小幅度地變化,讓本就火熱的氣氛更加撩人。
纖指摸上那處,指腹摩挲流連,仿佛這是唯一讓她記挂的東西。皇帝的攻勢因為她的動作放緩,幾乎是詫異地看過去,卻見少女臉頰酡紅,大眼迷離而專注,直勾勾地盯着他胸口的傷疤。
腦海中忽然迸出許多畫面,安靜雅致的屋內,少女将白紗布一圈圈纏上他的傷口,最後指尖無意擦過,仿佛撫摸……
熱血直沖上腦,他興奮得難以抑制,捏緊她肩膀幾個用力,終于在顫抖中結束了漫長的征伐……
一頭錦被罩住身子,下面不着寸縷,皇帝的大掌擱在她腰上,時不時撫摸下。葉薇還是沒什麽力氣,卻又被他鬧得想閉眼歇歇都不行,最後不得不伸進去按住他的手。
“陛下……”
皇帝瞧着這粉面櫻唇,心情格外的好。片刻前那暢快的感覺餘韻猶存,讓他回憶起來還覺得滋味無窮。快有大半年了,他在這件事上都沒這麽盡興過。沒想到這青澀的小姑娘有這麽大本事,光那麽摸他下就讓他興奮不已。
“怎麽,累着了?”他笑問。
廢話。他反反複複折騰那麽久,能不累麽?
葉薇輕哼一聲,懶得理他。這樣的表情在平時做來自然冒犯,可在床上時卻是不可言說的情|趣,皇帝甚至覺得佳人微怒的樣子十分好看。
畢竟,這也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
他捉過她的手按上胸口,“你剛剛一直在摸這裏,怎麽,這道疤很難看?”
掌下是凹凸不平的肌膚,葉薇心情又變得複雜,頓了頓才道:“不是。臣妾就是覺得奇怪,陛下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皇帝笑容淡了點,葉薇有一瞬間覺得他不會回答。但大概是心情太過放松,高高在上的君王也難得一見地話多起來,“有幾年了。那時候朕還是太子,離京辦差的路上被人追殺,親衛都死了,剩我一個身負重傷、性命垂危……”
“那,是誰救的您?”
皇帝沒有出聲,葉薇的心也越繃越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試探這個,大概還是有點不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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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保身了一輩子,就管了這麽一件閑事,最後卻為此喪了命。更可恨的是受了她救命大恩的男人居然糊塗至此,把殺她的兇手捧到雲端,害她有苦難言。
“是個好心的姑娘救了我。”皇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點飄渺,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确定。
好心的……姑娘?
這個答案葉薇始料未及,大腦還沒思考心就開始狂跳。他沒有直說皇後或是別人,而是給了個含糊的身份,讓人忍不住遐想連篇。
“是嗎?那陛下之後可有好好謝謝她?畢竟也是您的救命恩人啊。”她盡量用鎮定的語氣道,“你們,後來還有見過嗎?”
這回迎接她的是漫長的沉默。皇帝手還摸着她的頭發,一下下地順着,視線卻越過她看向別處,似乎想透過稀薄的夜色看到雲鬓花顏、眉目如畫。
“睡吧。”他松開她翻了個身,留下寬闊的背部給她。葉薇攥住了錦被一角,半晌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也翻過身子睡了。
本以為這一覺會睡得很混亂,誰知感覺閉上眼沒多久就被人叫醒。皇帝已經不在,應該是上朝去了,禦前服侍的管尚儀含笑立在龍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奴婢恭喜葉容華,娘子大喜!”
其餘宮娥跟着她施禮,口道:“恭喜容華娘子!”
葉薇有點愣。
皇帝晉她為容華了?
初次侍寝後多半有晉封她是知道的,不過最多也就晉一級。她原來是才人,所以就以為自己會被提到美人,可皇帝居然越過美人直接封她當了從五品的容華。
這難道表示……他對自己昨晚的服侍很是滿意?
☆、16 利用
當天晨省時明顯感覺衆人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
之前皇帝雖然寵着她,但不曾臨幸總感覺沒落到實處,如今一朝承恩,還破格晉封為容華,逼得大家不得不認真審視起她來。
無視周遭高高低低的議論聲,葉薇神态自若地給皇後行了參拜大禮,清麗的容顏比從前多了段風流,那是有別于少女的妩媚嬌态。
這神态讓皇後覺得刺眼,心頭也不知是什麽感覺。這兩年皇帝的新歡越來越多,再不似當年對她的專一愛憐。每每看到這些搶了她夫君的女人,她就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可偏偏形勢比人強,強敵環伺,她不得不忍下一口氣,扶持這些看不上眼的賤|人,好與襄愉夫人還有宣妃抗衡。
就好比這一刻,哪怕她再厭煩葉薇,還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做這個表面功夫。
“葉容華請起。容華伺候陛下辛苦了,落衣,把那對白玉如意取出來,賜給葉娘子。”
葉薇謝了恩,去自己的席位坐下。身份變了,位置也靠前了些,旁邊便是沈容華。葉薇落座時朝她瞥了眼,對方正平靜品茶,并未與她交換目光。
這一眼很短暫,卻沒能逃過一直注意她的沁婕妤的眼睛。
“本宮記得前陣子葉容華與沈容華很是親厚,怎麽如今見了面卻一句話都不說了?”她依舊是冷冰冰的樣子,尖尖的嗓音讓人膈應得緊,“是發生什麽矛盾了嗎?”
延和四年的家人子本以沈蘊初風頭最盛,短短半年就坐到了從五品的位置,如今又添一個葉薇。除了位分以外,更在這小半年裏數次引得阖宮側目,實在是頭一號話題人物。
這兩個人,結盟的可能性不大,倒很有反目成仇、彼此厮殺的潛質啊。
葉薇尚未回答,沈容華卻率先開了口,“娘娘誤會了。臣妾與葉容華是一道入宮的姐妹,素日往來肯定是有的。不過若要論親厚,恐怕還是同樣來自侯阜的江美人和葉容華更親近些。”
不曾親厚過,自然也沒什麽矛盾。沁婕妤涼涼一笑,不再言語。
看來在短期內得和蘊初保持距離了,為了不讓皇後起疑心,也為了彼此都能平安地在宮裏活下去,不致招來殺身之禍。
葉薇緊了緊雪白的狐皮鬥篷,走在椒房殿外的磚地上。此刻晨省剛剛結束,宮嫔都各自回宮,一溜的煖轎等在長秋宮門口,陣勢驚人。
“葉容華。”
葉薇駐足,回頭便看到沁婕妤冰豔動人的面龐。她帶着宮娥款款而來,“方才在殿內都沒能好好恭喜你。葉容華好本事,能讓陛下這般另眼相待。”
她說着話,那無時無刻不含着諷刺的眼睛也順着葉薇溜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盈盈一握的纖腰上。
一次侍寝便引得陛下破格晉封,也不知耍了什麽狐媚手段。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委實下作!
葉薇察覺了她的目光,心頭一陣膩煩。這個沁婕妤有完沒完,她自問沒有主動開罪過她,怎麽她就死咬着她不放了?還是說只要皇帝寵愛誰,她就要找誰的麻煩?
那你怎麽不找宣妃去啊!
“臣妾能有今天,還不是托了娘娘的福。”她微微一笑,“若非您昨日在宣妃娘娘面前舉薦臣妾,娘娘也不會讓臣妾當衆演奏,更不會被陛下聽到了。臣妾謝婕妤娘娘栽培之恩。”說完,還真的對她福了福身子。
沁婕妤被她看似恭敬、實則譏諷的話弄懵了,反應過來後勃然大怒,“你個賤|人,你什麽意思!”
葉薇眼睜大,“娘娘,臣妾在謝您,您怎的信口辱罵……”
她還這般裝相,沁婕妤怒火更甚。從來都只有她刻薄別人的份兒,沒有別人諷刺她的,所以葉薇适才的放肆讓她難以忍受,口不擇言起來,“本宮看你倒是得意得很。當衆演奏?呵,你當這是很光彩的事情嗎?哪個高門貴女會這般自降身份!也就你這樣的出身,才會和那些南園樂姬一個德行!”
葉薇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沁婕妤,似乎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沁婕妤正得意,卻見她忽然朝自己身後跪下,“宣……宣妃娘娘……”
沁婕妤一僵,大腦還沒開始轉動身體就先做出了反應。她朝葉薇看着的方向跪下,卻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翠綠的絲履落入她的視線,粉白裙裾曳地,掃過地磚上的素蓮花紋。原本是極美的景色,沁婕妤卻覺得仿佛有大山壓下。
她剛剛說了什麽?
全被宣妃聽到了嗎?
“南園樂姬?”宣妃聲音清脆,帶着股濃濃的興味,“原來在沁婕妤心中,一直是這麽看本宮的。”
在這宮裏,葉薇并不是第一個當衆演奏笛曲的人,她才是。
沁婕妤渾身一顫,忙不疊磕了個頭,“娘娘,臣妾不是……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可是本宮聽到的就是那個意思。”宣妃笑了笑,“本宮覺得,哪怕我和那些南園樂姬一個德行,耳朵卻還是沒問題的。”
“娘娘……”
葉薇拿眼觑四周,宮嫔們早被這邊的動靜吸引,卻不敢明顯地圍觀,只能一壁裝得若無其事,一壁不放過宣妃的每一句話。
“娘娘息怒!臣妾一時失言,斷沒有對娘娘不敬的意思!娘娘明察!”沁婕妤吓得怕了,聲音都有點變調。宣妃有多狠毒她比誰都清楚,此刻求饒雖然丢臉,但比起之後的慘淡下場卻好得太多!
宣妃吸了口涼涼的空氣,高高興興地笑了,“那好吧,本宮就給你個補救的機會。你在這裏跪着,到我消氣了再起來,如何?”
如今已是十一月,煜都早下過了幾場雪。這樣的天氣裏在地上長跪,一個不好連命都得搭上去……
沁婕妤臉色煞白、搖搖欲墜,最終卻只能強笑着磕頭謝恩,“諾,臣妾遵命……”
宣妃懶得再理她,笑吟吟地轉頭看向葉薇,半晌後眨眨眼睛,“葉容華挺機靈嘛。”
那語氣,像是贊嘆,又像是……嘲諷。
沁婕妤罰跪的地方在長秋宮外,如此高調自然很快就傳到了皇帝耳中。于是當天稍晚一點,衆人便得了消息,沁婕妤董氏對上不敬,着即褫奪封號、降為承徽。
“奴婢聽說沁婕妤……不對,現在是董承徽了。她在外面足足跪了兩個時辰,最後還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皇後才吩咐人将她送回寝殿的。現在太醫也過去了,看來得大病一場。”
葉薇漫不經心地聽完,思緒又回到了宣妃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上。
聽她的意思,應該發現了她當時是故意引沁婕妤言辭無狀。既然如此,為何還要順着她去懲罰沁婕妤呢?
就這麽樂意被人當槍使?
“小姐?小姐你有沒有聽啊!”
葉薇回過神,朝妙蕊笑笑,“當然有。”
“您剛才在想什麽?”
“也沒什麽,就是覺得宣妃還真是受寵,陛下對她頗為縱容吶!”
“宣妃娘娘是陛下的表妹嘛,情分當然和別人都不同了。”妙蕊轉轉眼珠子,“不過奴婢覺得,陛下今天那麽懲處董氏,不單單是為了宣妃娘娘……”
葉薇挑眉,“你是說,他還是為了……給我出氣?”
妙蕊點頭。
葉薇做了個怪異的表情,好像覺得她的猜測很荒唐。妙蕊被激起鬥志,“不然咱們打個賭,是或者不是,今晚就見分曉了……”
宣妃動了怒火,皇帝當晚自然要去看看,然而令大家驚訝的是,在毓秀殿短暫停留之後他便離開,轉而來了拾翠殿。
葉薇給皇帝布菜的時候,餘光瞥到了暗自竊喜的妙蕊,有點無語。她賭贏了,按照約定,自己那對羊脂白玉的镯子就得歸她了。
在心底深沉地嘆口氣,葉薇感受頗為複雜。看來自己昨晚委實伺候得太好了,一眨眼待遇竟拔高了這麽多,都讓人沒個準備。
“這是新來的掌馔的手藝,陛下嘗嘗。”
皇帝看着白瓷小碟裏的炙蝦,鮮香誘人,順手便夾起來放到了嘴裏。吃完後不經意朝對面一瞟,卻看到葉薇有點尴尬的神情。
他略一思忖,回過味來。她剛剛,大抵是打算喂他吧?
“咳,朕用膳不喜歡人伺候,你自己吃就好,不用管朕。”
葉薇哦了一聲,悶悶地放下筷子。皇帝見她這樣,覺得有點好笑,“不高興了?”
葉薇搖頭,“沒有。”
皇帝不信,“不是生氣,那你怎麽連眉頭都耷拉下來了?”
葉薇深吸口氣,微笑道:“臣妾原本是打算投桃報李的,誰知方法沒選對……”
投桃報李。
她話說得含糊,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是在感激自己給她撐了腰,所以上趕着示好呢!
這小心思讓皇帝覺得很熨帖,于是道:“朕确實不喜歡被人喂着吃東西,不過你要想投桃報李,還有別的方法。”
黑眸如落英缤紛的湖泊,千般旖旎、萬種情韻,都透着昭然的暗示。
葉薇臉頰一紅,倉促地避開他的視線。皇帝眯眼輕笑,覺得手裏的玉筷都變得發燙起來。
☆、17 生母
接下來四天,皇帝要麽召葉薇去永乾殿、要麽駕幸拾翠殿,總歸是要見到才罷休。比起侍寝次日破格晉封,随後幾天的專寵才真的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
而對于董氏被罰一事,衆人原本都順理成章地認為陛下是為了宣妃,可随後的發展卻讓大家生出了和妙蕊一樣的想法。
興許,葉容華在裏面也占了點因素。
畢竟她新近受寵、春風得意,皇帝為了她殺殺舊愛的面子不足為奇。
葉薇知道外面怎麽傳她的有,最過分的便是說她一次侍寝就勾住陛下的心,莫不是床上功夫過人……
葉薇想着皇帝當時那激動莫名的樣子,還有這幾個晚上的癡纏,在心頭冷笑連連:呵呵,搞不好你們真說對了。我在這方面有天分。
臘月十八那天,宮中出了件大事。太後趙氏舊疾複發、來勢洶洶,驚動了整個太醫署。皇帝一結束朝會就趕到了長樂宮,此時六宮妃嫔都聚集在了外面,恭恭敬敬地等消息。
內殿只留了皇後、襄愉夫人還有宣妃三人,其餘人沒資格入內,只好在外面擺出憂心忡忡的樣子,顯示自己十分有孝心。
皇帝到的時候神情很嚴肅,她們下跪行禮,他卻看都沒看一眼便徑直入了內殿。面面相觑片刻後,還是睦昭儀做主道:“妹妹們都起來吧。陛下挂心太後,一時半會兒是想不到咱們了。”
美人江氏憂心道:“怎麽會突然舊疾複發呢?太後将養了這麽些日子,不一直都好好的嗎?”
她的問題也是大家的問題。國朝仁孝當先,陛下雖非太後親生,卻一直對她十分孝順。若太後出了什麽事情,她們這些宮嫔搞不好也會受牽累。
睦昭儀倒是聽說了些傳聞,但這會兒也不好說出來,便道:“有道君庇佑,太後娘娘定能平安無恙。”
璟淑媛附和,“是啊,太上皇身邊的天一道長不是為太後娘娘算過嗎?娘娘福澤深厚,自可長命百歲。”
吉利話大家都會說,忙跟着點頭,唯有葉薇悄然與對面的沈蘊初對視一眼,彼此眼中暗藏深意。
來長樂宮的路上她就已經得了消息,太後之所以生病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陛下。
“今早的朝會上,陛下提出……想接隆獻後入宮過年……”
葉薇輕輕地吸了口冷氣。
隆獻後杜氏,這是皇帝的生母。
當今皇帝那複雜的身世,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葉薇都了解了很多。
他不是趙太後親生,甚至不是載初帝親生。
載初皇帝生性散漫、風流好色,可惜到四十歲還沒有兒子,只好在大臣的建議下從宗室子裏過繼了一個,養在皇後膝下,便是今上賀蘭晟。
他原是隆獻王之子,成為皇後養子的時候不過十歲,卻已是皇族裏有名的早慧郎君,令許多大臣對他寄予厚望。而人到中年的載初帝越發荒唐,竟迷上了修道煉丹,廣招道士參詳道法,把宮裏搞得烏煙瘴氣。這樣他還嫌不夠,居然在五年前禪讓皇位,把自己關在建章宮內,一門心思追求長生之術。
于是本以為還要在太子的位置上熬很多年的賀蘭晟就這麽即了位。
登基之初,賀蘭晟本打算按慣例冊封自己的親生父母為皇帝皇後,卻被左相宋演阻撓,最終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封了隆獻帝、隆獻後。
隆獻帝二十年前就已不在人世,隆獻後卻活得好好的。如今皇帝想接生母入宮過年,這心意無可厚非,但生母來了,宮裏的養母該如何自處呢?
這個問題真是越往深想越微妙啊……
皇帝在半個時辰後出來,身後跟着皇後等三人。皇後柔聲勸慰,“陛下且寬心,禦醫也說了,太後的問題不大,調理一下就好。”
皇帝淡淡瞥她,雖然沒說什麽,皇後卻覺出一股寒意,腳步立刻僵了。
朝會的事情她也知道了,父親當衆駁斥了他要迎母入宮的要求。所以,他是連自己也記恨上了?
襄愉夫人和宣妃對視一眼,知趣地不再開口。太後明顯是拿病相挾,皇帝這會兒正在氣頭上,還是別去觸黴頭為好。
連這三位都怕了,旁的宮嫔更不敢主動上去搭話,規規矩矩地跪在那裏。皇帝玄黑刺金的袍擺經過她們面前,眼看就要徑直出殿,誰承想到了一半卻又折了回來。
他停在葉薇面前,看着微露訝異的女子,淡淡道:“陪朕出去走走。”
又出風頭了。
葉薇随皇帝走在太液池邊時這麽想着。如今真是風頭極盛啊,平時也就罷了,這種明顯煩躁抑郁的時候他竟選了她作陪,還是當着阖宮妃嫔的面,實在給她大大長了回臉!
想到離開長信殿時衆人各不相同的表情,葉薇得承認,這感覺确實不錯。
碾壓對手的快感!
晚風凜冽,刮到臉上如冰刀似的,皇帝卻渾然不覺,只是面無表情地朝前走。葉薇眼珠子一轉,提起裙子幾步跟上他,小手自動攀上他的手臂,“陛下……”
他駐足,平靜地看向她。
葉薇把他的一只手攏在掌中,呵了口熱氣,“陛下,這裏太冷了,您會凍到的。我們換個地方,好不好?”
仿佛為了配合她的話,一朵雪花飄飄搖搖落下,然後細細碎碎、洋洋灑灑,讓彼此的臉頰都冰涼一片。
又開始下雪了。
葉薇裹了身雪白的狐皮鬥篷,娉娉婷婷地立在他面前,連睫毛上都落了幾片雪花。這樣的她,仿佛雪地裏的一座冰雕,剔透而美麗,是造物的恩賜。
皇帝手一翻便握住她的,果然是沁骨的涼。她身子本就單薄,這樣跟着自己走了一路,難怪會扛不住。
“冷就回去吧。”他道,“高安世,安排人伺候娘子回宮。”
她一把抓緊他的手,“陛下,臣妾不是自己冷才想讓您回去的,而是這個關頭您不能生病。您若病了,就更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皇帝目光如鷹,銳利地射向她。葉薇瑟縮了一下,可憐兮兮地睜着眼睛,極力想表現得很無辜。
皇帝于是冷哼一聲,“你倒是敢講。”
“這些事情宮中都傳開了,臣妾想裝不知道,您也不信啊……”葉薇為難道,“而且您讓臣妾陪着您,難道不是因為喜歡臣妾的直言不諱?”
又在那裏揣測上意了。皇帝卻不想跟她計較。她說得沒錯,他确實是喜歡她的坦率。這種時候無論看到誰都讓他覺得累,只有她,無根無基、出身寒微,與煜都那些複雜的關系都牽扯不上,也不會在他面前矯揉造作、惹他厭煩。
“這麽說,你是贊同朕的想法了?”他問,心裏倒真有幾分好奇。
隆獻後入京看似是樁母子團圓的小事,暗地裏卻牽動了各方各派的利益糾葛。這個葉薇膽子雖大,但真的敢在這種事上和左相還有皇後作對嗎?
“臣妾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只是‘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父母永遠是我們的父母。”她看着皇帝,“而且臣妾覺得,多年分別之後,兒子固然想見母親,可母親……更想見兒子……”
皇帝心神狠顫,攥着她的手慢慢用力。葉薇忍住那裏傳來的痛意,一瞬不瞬地與他對視。于是皇帝冷硬的表情慢慢化開,變成個有點感慨、有點欣慰的笑。
伸臂将她攬入懷中,他的唇貼在她額頭上方,喃喃道:“如今恐怕只有你,會對朕說這樣的話了……”
妙蕊得知她對皇帝的進言後有點害怕,“這麽敏感的事情,旁人躲還來不及,小姐你怎能随便開口?”
葉薇以手托腮,“就是旁人不敢開口,我說了才顯得我忠心,才顯得我切實為陛下考慮。”
“可您怎麽知道陛下心裏怎麽想的,萬一他因為太後娘娘生病一事而退縮了呢?隆獻娘娘畢竟和他分開多年,誰知道還剩多少母子情分……”
葉薇笑笑,沒有作答。
皇帝有多麽牽挂這個生母,恐怕這世上沒幾個人比她更清楚。
還記得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重傷後身體發熱,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她用冰帕子給他降溫,卻在湊近時聽到他破碎的呢喃。
“母親,兒子不要去煜都……您不要趕我走……”
“母親,我不喜歡這裏……我想回盛陽……您接我回去,好不好?”
“您等着,有朝一日兒子一定、一定會把您接到身邊……您等着我……”
當時她捏着帕子啧啧感嘆,真是個悲情的少年,看樣子是被親娘丢棄了。偏他死心眼兒,睡夢中還不停地喚着阿母,簡直都有點惹人憐惜了。
沒想多年以後,這段記憶會幫她做出這麽重要的決策。
皇帝真心實意想接這位母親來煜都,偏偏滿朝上下、宮裏宮外沒幾個支持的。這種時候站在他身邊的人自然會在他心裏留下極好的印象,她怎能放過這個機會!
至于她說的話是否會流傳出去、引得皇後甚至太後不快,就得看運氣了。她進言的時候觀察過,跟着皇帝的都是他的親信,禦前的人嘴一向很嚴,皇帝本人肯定也不會到處講,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宋楚怡應該不會知道她背後捅了她這麽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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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了皇帝那複雜的身世,對這個構思十分滿意呢!太上皇和皇帝的關系設計有歷史原型,不過是很多個皇帝的集合,我把他們各自的某個方面雜糅在一起了,大家要是有興趣可以猜一猜喲!【笑眯眯
☆、18 隆獻
正如葉薇的猜測,皇帝此番決心堅定,哪怕多方阻撓依然決定接隆獻後入京。禮部的人很快上路,快馬加鞭前往盛陽。
而等待的過程裏皇帝也沒閑着,每日除了處理必要的政務,別的時間就守在長樂宮侍疾,幾乎達到了衣不解帶的程度。這良好的表現終令太後态度松動,所謂的舊疾過了幾天也就慢慢“好轉”。
葉薇旁觀他忙裏忙外,幾乎都有點同情了。真沒想到當個皇帝也這般不易,想見見親娘還這般波折。
“還不是左相大人的功勞。”沈蘊初對此十分嘲諷,“歷朝歷代都有先例,哪怕是過繼子登基之後也可冊封親生父母為皇帝皇後。偏咱們陛下那麽可憐,處處掣肘,十幾年來見生母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們說話的地方在禦花園的僻靜處,宮娥在外面把風,而兩位皇帝的新寵躲在裏面,說着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閑話。
“宗室子為帝,生父生母的名分本就是頭一號問題,史書上關于這個的爛賬還少了麽?更何況我聽說,這位隆獻娘娘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葉薇若有所思,“陛下登基那會兒,她可是和左相鬧過矛盾吶……”
這是樁舊案了。皇帝即位要冊封生母杜氏,左相卻推三阻四,最後才不情不願地拟了個隆獻後。可杜氏對此并不滿意,非要改成“隆獻皇後”,左相抵死不從,雙方僵持許久,最後還是杜氏妥協。
據說為了這個,杜氏差點沒有進京參加兒子的登極大典。
想到這裏,葉薇輕輕一笑,“蘊初,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看到隆獻娘娘入宮了。那一定很有意思。”
隆獻後和左相梁子結得那麽深,對皇後一定沒什麽好感,她倒要看看宋楚怡面對這位難纏婆婆的刁難,要如何應對。
更重要的是,左相那麽不想讓隆獻後入京,她就偏要和他對着幹。最好他的所有計劃都被她搞砸,那才算出了心頭惡氣!
與爹鬥,其樂無窮啊……
“我知道你在期待些什麽,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沈蘊初好意提醒,“如今在我們外人看來,你還是皇後陣營的人。隆獻娘娘不喜歡皇後,你以為她會喜歡你?”
葉薇眨眨眼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哦對,你不說我都忘了。”拍拍額頭,“等等等等,讓我冷靜一下。”
之前宋楚怡拉攏她,她為了自保便接下了,從此成了皇後麾下的兵卒。後宮陣營雖然沒有明白說出來,但具體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短期內不可能和皇後一黨摘清關系。
隆獻後如果厭惡宋楚怡,自然也會連帶着厭惡她……
慘矣!
沈蘊初見她想明白了,沉沉地嘆了口氣,“所以啊,這件事對你來說是禍福參半,自己當心吧。”
葉薇苦着臉,沒有說話。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只希望憑着她的機智,別出什麽太大的問題。
隆獻後儀駕抵達煜都那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浩浩蕩蕩的車隊穿過珑安長街,由丹鳳門入宮。皇帝一早便帶着皇後和群臣去了城門處迎接,其餘的妃嫔則等在宮門處,準備迎駕。
葉薇本就畏寒,吹了一個時辰冷風後便有些受不住,再看看周圍衆人,雖然面上沒表現出來,卻都有點疲憊。好在很快便傳來跸聲,是皇帝他們回來了。
宮嫔齊齊下拜,而宦官恭敬地打開最前方馬車的車門,皇帝踩着馬凳子站到了地上。然後他轉過身,略微彎了彎腰,準備扶裏面的人下車。
葉薇不露痕跡地擡眼,終于見到了這位威名赫赫的隆獻娘娘。
她大概四十來歲,烏發挽就抛家髻,身着莊重的朝服,因保養得宜而顯得頗為美貌,一點也不像已經守寡二十來年的婦人。
隆獻後見皇帝要親自扶自己下車,搖頭道:“這像什麽話?你是天子,此等小事交給旁人做就好。”
皇帝笑道:“娘娘客氣得緊。晚輩服侍長輩是應該的,算不得什麽。”
當着衆人的面,他沒有叫母親而是叫娘娘,到底還是給長樂宮中的太後留了顏面。
隆獻後于是不再推辭,扶着皇帝的手下了馬車。
皇後此時也從車上下來,走到二人身邊道:“娘娘,後宮的妃嫔都在這裏等着了,全盼着給您磕頭問安呢!”
隆獻後瞥一眼皇後,臉上雖帶着笑,眼睛裏卻什麽情緒都沒有,“孤也想見見她們。上回見面還是皇帝的登基大典,如今可有五年了。”掃一圈烏泱泱跪着的宮嫔,“啊,這宮裏倒是熱鬧了不少,看來皇後年歲漸長,氣量也大了。知道皇帝身邊不缺人伺候,孤也放心了。”
葉薇聽得好笑。這隆獻後說話真是陰損,不服不行。皇帝登基時宋楚怡還是專房專寵,自然沒幾個妾室。可是如今……呵,真如她所說,後宮莺莺燕燕,如亂花迷人眼。
迷了皇帝的眼。
宋楚怡面色微變,壓制了一個上午怒火又在心頭翻湧。這個女人……她就知道她這回來不會讓自己好過!
該死的,父親為什麽沒能攔住她!為什麽沒把她堵在盛陽,不讓她踏足煜都半步!
右手攥緊,她突然異想天開,居然求救地看向皇帝。可他仿佛沒聽懂隆獻後對她的諷刺,神情依然平靜,唇邊甚至帶着笑。
于是期待的目光瞬間黯淡。
腦中控制不住地想起五年前,他的登極大典。那時候隆獻後也不喜歡她,可他看到她被刁難時,曾出言維護。
“母親,楚怡是兒子的妻子。她有哪裏做得不好讓您不高興了,您告訴兒子,我會去教她。可當着外人的面,您給她留點面子,好嗎?”
言猶在耳,可惜郎君的心已經變了。
當天晚上宮中自然有夜宴,六宮妃嫔全部出席,就連幾位身份低微的采女都分到了席位,看來皇帝是打算讓這位生母好好過一把當婆婆的瘾。
隆獻後對皇後不冷不熱,和身懷有孕的宣妃也沒幾句話,卻對襄愉夫人十分客氣,甚至在襄愉夫人敬酒之後含笑道:“以蘅你這般的氣度從容、高貴端莊,倒讓孤對太後娘娘感佩不已了。當初她給皇帝選妻子,實實在在是盡了心啊……”
氣氛随之一凝。
宮中衆人都知道,趙太後當初選中的太子妃是襄愉夫人,如果中間沒出那檔子事,如今母儀天下的皇後是她才對!
襄愉夫人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揭過這個話題,“娘娘不要取笑臣妾了。在娘娘面前,臣妾哪敢稱什麽高貴端莊?只因在家中是長女,經常需要訓誡弟妹,這才不得不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