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和父親一起過年,身邊還有許多所謂的親人陪伴。大家一起用膳、一起飲酒,說着吉祥話,祈禱來年平安順遂。

那天晚上,她原本真的很開心。開心到連宋楚怡的敬酒都愉快地接受了。

那時候她是怎麽說的來着?哦,是這樣。

“看在今天過年、你又送了我淄鄉綠酒的份上,便休戰一晚如何?其實老這麽鬥,我也怪累的。這杯算我敬你。”

一貫跋扈嚣張的妹妹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也只好聳聳肩,給面子地接過了杯子。

其實認真想想,她們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從來就處不好關系,她們又都是不肯認輸的性格,才會搞得這麽僵。

也許等彼此都出嫁了,就不用為這事發愁了吧。

她這麽想着,正要一口飲盡,她卻忽地叫住了她。

“宋楚惜。”

她看着她。

燭光裏,宋楚怡眼眸晶亮,裏面藏着太多太複雜的情緒,最後都彙聚成唇邊一個淺淺的笑容,“可能以後我還會有得罪你的地方,這杯酒就算提前的賠罪。希望你大度寬宏,不要和我計較。”

她有點莫名其妙,敷衍地笑笑便喝了那杯酒。

然後,她便再也無法和她計較。

……

對面的韻貴姬回了座位,沈蘊初低聲對葉薇道:“該你了。”

葉薇笑了笑,端着酒觥出了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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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出來,大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了。葉薇恍若不覺,笑吟吟地先給太後和隆獻後敬了酒,再轉向皇帝,“臣妾葉氏,恭祝陛下福壽綿延,願我大燕國運昌隆!”

興安殿內鋪着朱紅的地衣,葉薇身着藕荷色長裙,跪在上面有一種別樣的高貴氣度。唇畔笑意深深,星辰般的眼眸凝視着他,讓皇帝略微晃了神。

“哦……”他慢慢道,“承葉容華吉言。”

隆獻後詫異地看着他。剛才哪怕是襄愉夫人來敬酒,他都只是點點頭便喝了,沒一句多餘的話,這會兒居然回了這個葉氏?真給她臉面。

這與衆不同的待遇不止隆獻後發覺了,其餘人也發覺了,一時心思各異。放在平時,這必然惹怒宋楚怡,可這會兒她心亂如麻,也就管不了旁的。

那個葉薇還穿着早上那套衣服,慢慢走到了她面前。親自拿起銀鎏金的酒壺,為她斟滿美酒,然後道:“臣妾入宮大半年,多虧皇後娘娘的照料關懷,今日便借着這個機會,敬娘娘一杯。”

宋楚怡端起酒杯,只看了一眼便眉頭緊蹙,“這是什麽?”

“淄鄉綠酒啊。”葉薇神情無辜。

皇帝了然,“皇後不喜歡這酒,你換個別的吧。”

不喜歡這酒?葉薇冷笑。

隆獻後挑眉,“淄鄉綠酒是天下名酒,皇後竟不喜歡?可孤卻喜歡得緊。”

她這樣說了,皇後再不愛喝也得給婆婆一個面子。她慢慢端起酒觥,裏面的液體綠得清透,似一塊幹淨的翡翠。

葉薇看着面無表情的宋楚怡,很慢很慢地笑了起來。

她開口,語氣溫和而真誠,和多年前那個誠懇的妹妹一般無二,“臣妾生性愚鈍,這半年來給娘娘添了不少麻煩,心中實在慚愧。”頓了頓,“可能之後臣妾還會有得罪您的地方,這杯酒就算提前的賠罪。希望娘娘大度寬宏,不要和臣妾計較……”

宋楚怡瞳孔猛地縮小。

☆、22 反水

仿佛墜入一個可怕的噩夢,四周環繞的是她最不願回想的一切。她拼盡全力想要擺脫,它們卻纏住她不放。

葉薇還跪着她面前,穿着那身刺目的紫衣,手捧玉觥,裏面綠酒輕漾,提醒她曾發生過的往事。

那時候,她也是這麽站在宋楚惜面前,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然後,眼睜睜看着她把那杯毒酒喝了進去……

如今,一切好像都重來了。同樣的除夕之夜,同樣的衣裙美酒,同樣的誠懇話語……

那麽,這杯酒裏是不是也下了同樣的穿腸毒藥?

右手忽然使力,她一把打翻酒觥,身子往後一縮,“你……你究竟……”

葉薇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看看打翻的酒觥和狼藉的案幾,再看向皇後,“娘娘……”

不過短短兩個字,裏面卻滿滿的全是羞憤和委屈。

宋楚怡面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葉薇。她渾身僵硬如雕塑,唯有眼中迅速閃過深深的驚懼,以及……刻骨的怨毒。

這情緒沒能逃過隆獻後的眼睛。

長眉揚起,她勾唇一笑。看來自己今早的猜測果然沒錯,這個葉容華和皇後之間真有問題。盟友?呵,看這架勢分明是仇人才對。

內裏玄機值得一探。

“皇後,你做什麽?”皇帝蹙眉,聲音裏有明顯的不悅。

宋楚怡喘口氣,額頭有冷汗滑落,“陛下恕罪,臣妾……臣妾最近有些勞累,禦醫也說需要休養。所以剛才……并不是故意讓葉容華難堪。”看向葉薇,“葉娘子不要誤會才好。”

她的臉色看起來确實像是生病的人,葉薇于是勉強一笑,“臣妾明白,娘娘放心。”

宮人上前收拾案幾,而皇帝淡淡吩咐,“既然皇後身體不适那就別飲酒了。葉容華回去坐吧。”

葉薇福了福身子,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旁邊的人都看着她,眼中情緒各異。無論之後怎麽敷衍,她都是當衆被皇後落了面子,也不知現在感受如何。

話說回來,她們真的是盟友嗎?還是私底下其實已經出了什麽問題?

宋楚怡攥緊右手,用力到手背青筋都凸起,身子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她盡力不去看葉薇,害怕讓更多人瞧出不對來,可她管得住眼睛,卻管不住自己的思緒。

意識如斷線的風筝,越飛越遠,最後連她也尋不到蹤跡。

不可能的。這只是個出身低微的小吏之女,是侯阜選送的家人子,不可能和那個女人有什麽關系。

她死了。她親眼看着她咽了氣,親眼看着那些人将她的屍骨送出了煜都。她被葬在惠州宋家的祖墳裏,和她的生母在一處。

她不可能回來。

一切都是巧合罷了。

她慢慢擡頭,強自鎮定地朝葉薇看去。她正在飲酒,察覺到她的視線微微一笑,有詢問,也有讨好。

果然……還是她想得太多了。

雖然隔着九階,但剛才那精彩的一幕也沒有逃脫下面大臣的眼睛。衆人彼此對視,都覺得這位皇後娘娘今天實在有些不對。

聽說最近陛下因為左相的關系對她多有冷落?父親和夫君鬧得這麽僵,她夾在中間多少有點裏外不是人。這才是生病的真實原因吧。

本以為這出戲到這兒就該收場了,誰料想下一個敬酒的沈容華剛回自己的席位,便有宮娥卻突然沖出,“撲通”一聲跪到皇帝面前!

“陛下,隆獻娘娘,奴婢有要事啓奏!”

衆人驚訝地望去,卻見發話的宮娥臉很生,并不是在各位宮嫔身邊得勢的侍女。

“你是?”皇帝把大家的疑惑問了出來。

她重重磕了個頭,“奴婢是吹寧宮拾翠殿的宮娥綠袖,有天大的事情要啓奏陛下、娘娘!”

拾翠殿的宮娥,那不就是葉容華的人?

隆獻後看看神情難掩詫異的葉薇,慢慢道:“何事?”

“奴婢要揭發一個人……揭發一個人的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之罪……

宮嫔們驚疑不定,不明白這個葉薇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這是想幹什麽?要對付誰?

皇帝身子往後靠了靠,臉上沒什麽表情,“誰?”

綠袖大大地喘口氣,仿佛在給自己積攢勇氣。然後她擡手一指,聲音切金斷玉般決絕,“臣妾要揭發的,正是拾翠殿的容華葉氏!”

滿座嘩然。

大家想過綠袖可能指證的每一個人,卻實在沒料到她竟會當衆揭發自家娘子。

這是要反水啊!

皇帝的神情徹底冷下去。他沒看葉薇,只是凝視着綠袖,“葉容華的大不敬之罪?你說清楚,究竟是什麽……大不敬?”

綠袖仰着頭,聲音無比清晰,确保九階之下的大臣也能聽清楚,“回陛下,葉容華私下對隆獻娘娘入宮有諸多不滿。奴婢曾聽到她和貼身侍女說,陛下此舉實在荒唐,不僅惹得群臣議論,還觸怒太後,有違孝道。她還說……還說隆獻娘娘若真的明白事理,便不會讓陛下這般興師動衆……”

無數人倒抽冷氣的聲音。

居然……是這樣的大不敬!

衆人想起這段時間皇帝為了迎母入宮而折騰出來的事情,還有前幾日早朝時難得一見的鐵腕獨斷,都覺得心驚肉跳。

龍有逆鱗,在這個當口撞上去的人,下場可想而知。

長久的沉默後,終于有人開口,卻是大家都沒想到的人。

皇後語氣認真,“陛下,此等大事怎能偏聽這婢子一面之詞?臣妾看她就是包藏禍心,您別被迷惑了。”

她居然為葉薇說情!

衆人還沉浸在震驚中,綠袖卻坐不住了,“皇後娘娘明鑒,奴婢自然有證據!空口白牙到陛下面前指證自家娘子,奴婢還沒那麽大膽子。”

皇帝看了皇後一會兒,轉頭對綠袖道:“既然有證據,那就拿出來。”

綠袖從衣袖裏取出個小小的本子,呈給了高安世,“這是葉容華的密記手劄,奴婢知道她有每天寫東西的習慣,特意偷出來的。您可以看看,上面是不是有奴婢說的那些話……”

皇帝接過本子快速地翻了翻,已經變了顏色。隆獻後順手拿過去,看完之後面沉如水,盯着葉薇瞅了會兒又笑起來,“葉容華好生鎮定,到現在還安然端坐着。”

葉薇聞言沉默起身,再次走到他們面前跪下。膝蓋雖彎了,背脊卻挺得筆直,依然是坦然磊落的樣子。

隆獻後捏着手劄,一壁看她一壁點頭,然後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前忽地揚手,惡狠狠地把手劄朝她砸去。

女子肌膚柔嫩,手劄硬硬的角正好戳到額頭,立刻紅了一塊。

隆獻後冷笑連連,“孤竟不知道葉容華對我有這麽多不滿!這長篇累牍的話,你為何不當着我的面說?孤給你這個機會!”

手劄落到地上攤開,葉薇掃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屬于自己的筆跡。模仿得真像。

“本宮方才還不信,現在看這字跡,确實是葉容華的。”宣妃笑笑,“好一筆潇灑而又有氣勢的隸書。”

“光憑字跡也能作數?造假再容易不過。”皇後道,“葉容華,你沒做過對不對?你說話啊!”

從綠袖出聲起,葉薇就一直保持沉默,不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此刻聽到皇後的逼問,她終于慢慢扭頭。皇帝正看着她,而她清亮的目光與他對上,一字一句道:“陛下,那個東西不是臣妾的。臣妾從沒有每日寫手劄的習慣。”

“你這會兒當然推脫得幹淨。”璟淑媛嗤笑,“換了我也不敢認啊!”

“你閉嘴。”皇後斥道,而後轉頭看着皇帝,“陛下,臣妾覺得葉容華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您既然寵愛她,也該相信她的為人才對。”

隆獻後不耐煩地擰了擰眉頭,“皇後你偏幫葉氏也有點分寸。這鐵證如山的情況下還不斷為她說話,莫非這件事和你也有關系?”

“娘娘……”皇後唇瓣顫抖,聲音終是低了下去,“臣妾只是,不希望冤枉無辜……”

皇帝深吸口氣,視線緩緩落到大殿內。那些臣子雖然沒表現出來,然而心底什麽想法他閉着眼睛都能猜到。

全等着看他的笑話。

轉頭看向葉薇,她跪在那裏,顏如素荷、清麗出塵,察覺到他目光時輕輕笑了笑,眼中浮現出認命,還有……理解。

這感覺,就好像她已經知道他會如何決定,更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

她無怨無悔。

皇帝心頭大震,幾乎就要反悔,可僅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閉了閉眼睛,他慢慢道:“茲事體大,先将葉氏帶回拾翠殿看管。朕改日,自有決斷。”

☆、23 動心

葉薇上輩子的時候,曾聽傅母說過人生無常,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你永遠猜不到。之前她已經用親身經歷驗證了這句話,今晚再次體驗,不免長嘆,傅母,您老人家果然是有大智慧的啊!

她送了別人一份大禮,卻沒想到對方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措不及防之下,終究落到了這危險的境地。

她坐在窗邊閉目沉思,妙蕊走過來,見她一臉平靜,忍不住道:“都什麽時候了,您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怕,怎麽不怕。”葉薇睜開眼,“現在的情況這麽糟,我簡直懷疑能不能順利挺過去了。”

妙蕊聽她這麽說立刻急了,“陛下她怎麽能不信您呢?一個吃裏扒外的賤婢說的幾句話,加上一本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手劄,他便認定您有罪了?簡直……白費了您對他的真心!”

最後一句讓葉薇有點不自在,她對皇帝委實沒什麽“真心”,“呃,你也別罵他了。其實他應該還是信我的,他也相信我不會寫那麽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去自尋死路……”

“他信您?”妙蕊愕然,“他既然信您,怎麽還把您給軟禁了?”

這樣的處理,擺明了是認定她有罪,等過了年便要處置吶!

葉薇托腮笑,“這就是算計我那個人的高明之處了。哪怕皇帝明知道我是無辜的,還是不得不把我關起來……”

“這、這又是為何?”

葉薇深吸口氣,開始給這個問題一籮筐的少女解釋,“前幾日早朝時,陛下發了脾氣你知道嗎?”

“知道。”

“因為大臣們對隆獻後入宮一事不斷置喙,陛下忍無可忍,所以下了狠招,放話誰再敢對此不滿便以大不敬之罪論處。他登基四年,從未如此強硬地與群臣叫板,此番破例意義自然非同凡響。”

“是……”

“所以,這個時候他急需立威,證明自己的話不是說着玩玩兒。偏我在這當口撞了上去。綠袖的那些話你也聽到了,句句都是誅心之論,還有那個手劄,模仿我的字跡模仿得簡直是一模一樣……如果這樣的情況下我都能全身而退,豈不襯得陛下的旨意如同兒戲?”

妙蕊終于明白過來,身子一點點發寒,“所以他們才會特意選在除夕之夜,因為今晚上……”

“因為今晚上的夜宴有大臣列席。只有在今晚當衆捅破此事,才能保證它以最快速度流傳出去,才能保證陛下沒半點機會把它壓下來。”葉薇說到這裏,終于忍不住溢出了冷笑,“當真是好歹毒的計策。”

妙蕊開始覺得恐懼,“那小姐,您還有辦法嗎?”

葉薇撐着頭,“我不知道。”

妙蕊身子輕顫,“不會的。您這麽聰明,肯定有辦法的……肯定有的,對不對?”

葉薇看着惶恐不安的侍女,無奈地笑,“對方下手太快太狠,我雖然有準備,但也沒料到她們會做到這份兒上,所以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扛過去。”

妙蕊忍不住咬牙,“到底是誰?是誰在算計我們?皇後,還是宣妃?不對,不可能是皇後,她今晚還幫您求情吶!那就是宣妃了?”

果然,連妙蕊都覺得不是皇後。難道這就是宋楚怡想要的效果?可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她今晚的行為還是多餘了些。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如果真是宋楚怡做的,那她圖謀的應該更多。

葉薇慢慢攥緊帕子,扭頭看向窗外。今夜沒有月亮,天是極深的墨藍,疏疏落落幾點星辰。上一世被殺時,也是這樣的景色。

“但願……是我想的那樣。”

正月初一照例有隆重的元日大朝會,西域各小國的紛紛遣使來朝,獻上禮物和賀詞,換取大燕的恩賜和庇佑。

朝會結束之後,皇帝回到永乾殿,卻怎麽也看不進去奏章。掃興地丢下筆,他往後靠上椅背,閉上了雙眼。

腦中又閃過昨天夜裏,葉薇盈盈的雙目。她看着他,溪水般清澈的眸子裏滿是理解和包容,就好像無論他做什麽,她都不會怨怪。

這感覺讓皇帝心神皆顫。

他一向知道她聰明,可除此之外她更是愛惜性命、膽大妄為的。從寵上她那天起,他就沒指望過她會是個明白事理、善解人意的女子。這宮裏并不缺這樣的人,他看上的是她的美麗與率性。

可她偏要給他驚喜。

她清楚他的左右為難,所以接受他因為這個而選擇将她犧牲。

她不怪他。

眼睛忽然睜開,他站起來就徑直朝外走,高安世愣了下才趕忙問道:“陛下,您這是要去哪兒?”

他停住腳,一時竟茫然了。

他想去哪兒?

窗外細雪紛飛,他憶起那一日太液池邊,她拉着他的手柔聲細語,勸他堅持自己的決定。

當時,他真的覺得她是這宮裏唯一肯對他說真話的人。

青綢傘遮出一方安寧的天地,皇帝立在傘下,透過開得熱鬧的梅樹枝桠看那個窈窕的身影。

葉薇裹在雪白的狐皮鬥篷裏,坐在廊下看漫天飛雪。頭微微仰着,兩條腿垂在半空中,時不時踢那麽一下,像個頑皮的孩子。

她神情并不頹喪,唇邊甚至帶着笑,仿佛當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得無暇他顧,仿佛自己并不是危在旦夕、随時可能喪命的待罪之人。

他看到有宮娥走到她旁邊,低聲勸道:“外面太冷了,小姐還是進去吧。”

她搖搖頭,“這麽美麗的景色,不知道還能再看幾次,得趁着有機會看夠本才行。”

宮娥一頓,“小姐……”

“妙蕊,你高興點好麽?”葉薇長嘆口氣,“其實認真說起來,咱們半年前就死過一次,活到現在已經賺了。所以你別那麽喪氣。人生得意須盡歡,懂不懂?”

妙蕊無言以對,葉薇索性站起來伸個懶腰,脫下了鬥篷,“啊,我忽然好想跳舞。你還記得嗎?以前在家裏,每年新雪姊妹們都要起舞鬥藝,現在想起來真是有趣。”

妙蕊被動地接過鬥篷,眼睜睜看着葉薇身姿靈巧地轉到庭園裏。她裏面穿了身齊胸襦裙,罩琉璃白大袖衫,此刻旋轉舒展,寬大的衣袖飛揚,在半空中擊出了一抹白雲。

細雪紛飛、紅梅掩映,而她身姿曼妙、纖腰柔軟,一颦一笑都牽動旁人的心腸。

牽動,他的心腸。

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庭園中央的女子,幾乎不能移不開視線。她從未在他面前跳過舞,他便以為她不會,所以此刻見到這一幕才尤其震驚。

事實上,他對歌舞之類并不怎麽熱衷。太上皇年輕時極愛這個,後宮裏有個受寵多年的淑妃最初便是以舞藝得幸。他對此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再好的歌舞也不過是個點綴,看個樂子便罷,若為此癡迷便顯得滑稽了。

他這麽認為了許多年,卻在看到舞姿翩跹的葉薇時,第一次體會到傳說中的目眩神迷。

暗香浮動、衣袂飄飄,而她容貌清絕,如同花朵裏長出來的精靈。某個瞬間,他甚至覺得她臉上有豔光迸發。驚心動魄的美麗。

腦海中只剩下從前念過的詩文,被無數人引用得泛濫,卻無比的貼切。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葉薇忽然停下動作,朝皇帝在的地方看去。他慢慢從梅樹後出來,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葉薇沒有下跪行禮,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粉唇緊抿。而他在片刻後慢慢擡手,落到了她的額頭。

那處微微紅腫,在白皙的肌膚上尤其刺眼。

這是昨天晚上被母親砸的。

皇帝試探地碰了碰,“怎麽不上藥?”

“上過的。”她輕聲道,“只是印子要消下去,還得幾天。”

皇帝啞然。

葉薇深吸口氣,擡頭沖他盈盈一笑,如陽光照進隆冬臘月,冰消雪融般的溫暖,“陛下什麽時候來的?您躲在那裏不出聲,莫不是偷看臣妾跳舞了?”

這話說得俏皮,皇帝也就配合地勾唇笑了笑,“朕今早想到你,就過來看看。你還好嗎?”

“哦,原來陛下是想念臣妾了啊。”葉薇眨眨眼睛,“臣妾挺好的,剛剛還在跳舞吶!”

“你知道朕不是問這個……”

葉薇的笑容凝滞一瞬,然後又恢複平靜,“無論您問的是哪個,臣妾都挺好的。”瞧見皇帝的神色,“您不相信?”

皇帝沉默片刻,“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臣妾都明白。”她打斷他,“您放心做您想做的,不用記挂臣妾。”

雖然早料到她會這麽說,皇帝還是忍不住苦笑,“你幾時變得這麽深明大義了?”

“臣妾才不深明大義,臣妾只是……只是不喜歡成為別人的負累……”

他愣住。

“昨晚确實是臣妾給陛下添麻煩了,所以,您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無論如何,您救過我一次,這大恩臣妾一直記得,今次就算報答。”

她偏着頭,側顏靜美、眉目秀麗,似一朵最皎潔的白梅,在細雪紛飛中獨自盛開。他看得心念一動,剛要說句什麽,她卻又倏地轉頭,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不過,您能最後答應臣妾一件事嗎?”

“……什麽?”

“我死了之後,您一定要查出是誰給我下套,幫我報仇雪恨,好不好?”頓了頓補充道,“最好能把她送下來陪我。”

果然……這才像是她說出來的話……

皇帝按住她的肩膀,終于下了決心,“朕不幫你報仇。等你脫身以後,自己去報。到時候你想怎麽收拾那些人,我都不會阻止。”

☆、24 變故

皇後夾起一塊水晶蝦餃放到皇帝的碟子裏,“陛下,臣妾見您最近胃口不太好,可要當心身體啊。”

皇帝嗯了一聲,“你也是。前陣子不是不舒服麽?禦醫看了沒有?”

“看了。禦醫開了幾帖藥,臣妾服了之後再多休養休養便是,不打緊。”皇後道,“不過娘娘她,好像氣得不輕……”

綠袖當着滿朝大臣的面說出那樣的話來,葉薇固然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隆獻後也是丢盡了臉。難怪她當晚都不顧儀态地用東西砸她了。

皇帝想到這個神情微變,皇後适時道:“都已經初三了,您打算怎麽處置葉容華?”

“你希望朕如何處置她?”

“臣妾當夜為她求情,受了娘娘的斥責,現在也不敢再說什麽了。只是請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枉無辜。”

“無辜?這麽說皇後依然堅信那些事不是葉容華所為。可如果最後查明,确實是她做的呢?”

皇後愣了愣,然後毅然道:“不會的。若果真如此,臣妾願與葉容華同罪,甘領責罰!”

語氣铿锵有力,顯示了說話人無比堅定的決心。

殿內的宮人聽到這話都不免詫異,就算葉容華真是皇後提拔看重的人,她對她的偏幫也過頭了些。

等等,左相大人拼了命不想讓隆獻娘娘和陛下好過,皇後卻信誓旦旦地保證身邊人不會對隆獻娘娘不敬。難道說,她這是在變相地跟陛下表示,她和自己的父親并不是一個陣營的?

皇帝也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卻令皇後身子輕顫,一把抓住他的手,“陛下……”

皇帝面無表情,“恩?”

“臣妾知道,因為父親的關系,您在生我的氣。可,那些都是父親自己的決定,和臣妾沒有關系。他要做什麽,臣妾左右不了。但臣妾可以保證,我從來沒有支持過他去做那些事情……”

皇後唇瓣發白,翦水秋瞳大大地睜着,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她一貫倨傲,這樣脆弱惶恐的樣子就尤其惹人憐愛。可皇帝卻對着這樣的她陷入了沉思。

“所有事情……都和你沒有關系麽?”

這語氣有點怪異,皇後困惑地蹙眉,“什麽?”

皇帝深吸口氣,別過了頭,“……所以,你幫着葉容華,只是擔心她無辜蒙冤,你也會被朕誤會?”

“是……大家都知道葉容華與臣妾走得近,如果她背上這個罪名,臣妾多多少少也會被牽累。若是別的事情也就罷了,可事關隆獻娘娘……臣妾實在不希望再因為此事與陛下生了嫌隙。

皇帝忽然笑笑,反握住她的手,放柔了聲音,“真是傻。最近是朕心情不太好,才會……你別東想西想。”

這樣的态度,才是宋楚怡這麽多年來習慣的。

心底滿是劫後重生般的喜悅,她忍住湧到眼中的淚水,用力地點了下頭,“是……只要您不責怪臣妾,臣妾便什麽要求都沒有了!”

被關了三天,拾翠殿的膳食越來越差,今天晚上居然直接給她們送來了冷飯冷湯。憫枝怒不可遏,端着飯碗就想去和他們理論,最後還是被葉薇和妙蕊一起攔住了。

“注意身份注意身份。”葉薇道,“咱們現在沒什麽發脾氣的立場。”

“可是小姐,難道就讓您吃這種東西嗎?”憫枝氣呼呼道,“這麽冷的天,他們連炭都不肯給我們,還送這些冷冰冰的東西過來,您不被凍病了才怪呢!”

“忍一忍就好啦。”葉薇笑笑,“反正,也不用再熬多少天……”

憫枝以為她是說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要一起被問罪處死,神情立刻黯淡幾分。害怕葉薇傷心,又趕忙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沒關系,上一次挨板子有憫枝陪着小姐,這一次無論前面是什麽,我還是會陪着您的。”

葉薇有點驚訝。

兩個侍女裏妙蕊聰明機靈,憫枝單純遲鈍,葉薇有什麽計劃都習慣告訴妙蕊,并不敢貿然讓憫枝知曉,擔心她會露餡。然而在兩次遭遇危機時,都是憫枝最義無反顧地陪她赴死。這姑娘好像覺得為她死一件很光榮的事,居然一點都不怕。

“別說那些喪氣話。”妙蕊攘了攘她肩膀,“我看到廚下還有幾塊糕點,拿來給小姐湊合吃了吧。總不能真的吃這些東西。”

等到憫枝跑去拿糕點,妙蕊才道:“陛下不是說了會救您出去嗎?怎麽都今天了還沒一點動靜啊。”

皇帝那日過來是避開了衆人,只有葉薇和妙蕊知道,所以六尚局那些人才敢這般苛待于她。

“快了。如果我沒猜錯,明天咱們就能出去了。”

她說得肯定,妙蕊如釋重負,終于露出這麽多天來第一個真誠的笑容。

晚膳只吃了兩塊點心,根本抵不了什麽事兒,屋子裏連個暖爐都沒有,燒好的熱水很快就凝出了圈冰渣。

葉薇生怕第一次體會到了饑寒交迫的感覺。

可憐她上輩子好歹是左相之女,哪怕養在鄉下、不受重視,至少不曾為衣食發愁。所以她從不知原來吃不飽穿不暖的滋味是這麽難熬,蓋了三層被子還在發抖。

不想讓妙蕊和憫枝在這麽冷的情況下還為她上夜,她把她們都趕回了房間睡覺,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

二更天的時候,她終于不再亂動。

床榻邊的紗簾垂下,女子呼吸均勻,是陷入深沉睡眠的表現。一個矮小的身影慢慢走近,腳步輕得像只貓,沒發出一絲聲音。他在床邊站定,雙手穿過紗簾的縫隙伸進去,很慢很慢地卡上了葉薇的脖子。

她還在睡,沒有察覺自己的命門已經落到了別人手上。

男人忽然用力,鷹爪般精瘦的十指死死地掐住她脖子,仿佛要把它扼斷。葉薇終于驚醒,恐懼地睜大了眼睛。

黑暗裏,她看到男人眼中無情的殺戮。

隆獻後用完早膳之後,随手招來一側的宮娥,“陛下下朝沒有?”

宮娥道:“已經下朝了。”

“那好,你們随孤走一趟。”由宮娥伺候着穿上大氅,她神情冷淡,“葉氏的事情都拖到今天了,再沒個決斷,是等着讓滿朝文武看笑話嗎?”

宮娥不敢在這件事上随便開口,唯唯諾諾道:“是……”

然而剛踏出寝殿門口,便看到高安世急匆匆的身影。他朝她行了個禮,“娘娘,臣奉陛下的旨意來請您走一趟。”

“何事居然勞煩高大人親自過來?”隆獻後挑眉,“莫非,是和葉氏有關的?”

“娘娘英明。”

隆獻後冷笑,“怎麽了,陛下終于下定決心了?舍得了?”

高安世欲言又止,隆獻後不耐煩道:“究竟怎麽了?”

“回娘娘,拾翠殿……拾翠殿的葉容華出事了……”

隆獻後抵達拾翠殿的時候,皇後和各位妃嫔都到齊了。衆人各自行禮之後,皇後首先道:“娘娘也是得了消息過來的麽?真是沒想到,葉容華居然會走到這一步……”

隆獻後面無表情,襄愉夫人道:“陛下和禦醫都在裏面,馬上就出來了。”

宣妃身子重,由宮娥攙扶着站在那裏,神情裏有點惋惜,“本宮第一次見葉容華,就知道她是個這般烈性的。卻沒想到,對自己也這般心狠……”

無人接話。

大家都已聽說,昨天夜裏葉容華支開宮人,在寝殿內懸梁自盡,被發現的時候天都快亮了。這麽長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有活路,偏陛下還不死心地傳了禦醫過來。如今她們等在這裏,不過是為了聽一個已經注定的結果。

皇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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