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第一步,後面提到的東西太吓人了,我都不敢寫,害怕惡心到大家……
說個好玩的,昨天阿笙在搜索“如何詛咒別人”時,室友正好看到了,用那種特別驚恐的語氣跟我說:“請你高擡貴手!”于是我就,“……我是無辜的。”
☆、31 巫蠱
葉薇愕然地看看沈蘊初,再看看穆道長,腦袋裏的一根弦“啪”地斷掉。
怎麽會……
“沈容華?”江美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蘊初,“是你?你為什麽要害宣妃娘娘,為什麽要害陛下的孩子!”
她聲色俱厲,沈蘊初牙關緊咬,硬着頭皮行至殿中跪下,長拜道:“陛下,臣妾沒有詛咒過宣妃娘娘。那符咒不是臣妾放的,是有人要栽贓臣妾,請您明察!”
“栽贓?”江美人冷笑,“你的意思是宣妃娘娘栽贓你了?她豁出自己的孩子不要,就為了栽贓你?”
“江宛清,你……”罪名陡然降下,沈蘊初本就恐慌不已,江氏還步步緊逼,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培養出的忍耐快被消磨殆盡,幾乎就想掐住她脖子讓她嘗嘗苦頭!
葉薇敏銳地察覺沈蘊初右手動了動,暗道不妙。這個表妹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這幾年是沉穩了不少,但骨子裏還是沖動易怒的,若她真的不管不顧,恐怕會讓事情再無回寰之地。
她那麽多年武藝可不是白練的!
來不及多想,葉薇站起來就跪到了沈蘊初身邊,“陛下,臣妾有話想說。”
皇帝見是她,冷漠的神情緩了三分,卻沒立刻答話。璟淑媛冷冷道:“葉承徽這是要替沈容華求情?是了,你們一向交好,這次的事情興許也與你有關……”
葉薇面不改色,“淑媛娘娘謬了,臣妾不是想替沈容華求情。臣妾只是有幾個疑問,想先問清楚,免得陛下冤枉了好人。”
璟淑媛一愣。
“什麽疑問?”皇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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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高大人說,穆道長‘隐約記得有位娘子去過那裏’,也就是說,他并不确定了?”
她看向那個青袍男人,目光犀利。穆道長被看得一愣,然後從容回道:“貧道确實記得沈娘子去過那裏,适才高大人問起時答得有點猶豫,估計讓大人誤會了吧。”
葉薇笑笑,“看來穆道長也知道這是件大事,容不得含糊其辭,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是……”
“那麽接下來我有幾個問題,希望您也能想明白了再回答。若再反口,恐怕就得讓大家懷疑您的記性了。”
穆道長一僵,“……娘子請問。”
“您是只看到沈容華去到神龛附近,還是親眼看到她把信封放到神龛下了?”
穆道長剛想回答,葉薇不緊不慢補充道:“您可千萬要想清楚啊,可別又讓人誤會了。”
穆道長被她的氣場壓得有些緊張,思緒也開始亂了,“貧道、貧道确實親眼看到沈娘子往神龛下放了些什麽,她瞧見我過來立刻便走了,很慌張的樣子……”
“你血口噴人!”沈蘊初怒道,“陛下,臣妾沒有……”
葉薇按住她的手,面不改色,“沈容華別急,我還有話沒問完。”
她這麽說了,沈蘊初只好按捺住情緒,死死地瞪着穆道長。
葉薇眼神銳利如刀,聲音裏也仿佛帶了千鈞壓力,沉沉地壓到穆道長身上,“我再問一次,您确實看到沈容華往神龛下放東西了?”
“确實。”
“您再好好想想,沒記錯?”
穆道長被她逼得煩躁,顧不得多想便道:“沒有記錯。貧道看到沈容華往神龛下放了東西,就是那信封!”
葉薇哦了一聲,露出個奇怪的笑容,“原來如此。”話鋒一轉,語氣變作嚴厲的斥責,“既然你看到她往神龛下放東西了,當時為何不阻止?小三清殿是供奉三清祖師的地方,神龛裏放着神靈塑像和祖宗靈牌,那下面也是可以随便塞東西的麽?你看到了卻不阻止,這個道長是怎麽當的!”
穆道長張口結舌,瞬間面如死灰,“貧道……貧道……”
“枉你還跟在天一道長身邊侍奉,我看你根本就是濫竽充數!若真任由你這等廢物留在道君座下,恐怕才會真的觸怒神靈、招致詛咒!”
她說完便面朝皇帝長拜道:“陛下,若此人所言屬實,便犯了對神靈不敬的大罪。請陛下按規矩将其處以杖斃之刑,以息道君之怒。”
道士在宮裏雖然風光,但若犯了錯受到的責罰卻十分嚴厲,年前有名道士因為在三清殿外喝酒被活活打死。
穆道長也想到了那慘痛的前車之鑒,吓得雙腿一軟,爛泥似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陛下恕罪……貧道、貧道不是……”
皇帝面無表情,“葉承徽說得有理,若你看到有人往神龛下放東西都不阻止,确實不配繼續服侍道君。”
穆道長冷汗順着滑落,眼看陛下就要開口降罪,再不敢拖延,“陛下,貧道、貧道适才說的話不是真的!其實……其實貧道只是看到沈容華在神龛附近徘徊,并沒有真的看到她往下面放東西。當時貧道覺得奇怪,但沒多想,哪知後來會在那裏發現……”
葉薇冷笑,“我說什麽來着?叫你想好了再答,別再出爾反爾,看來你并沒有聽進去啊。”
穆道長發着抖,葉薇厭憎地眄他一眼,“陛下,這道士反複無常,說的話不足取信。若聽他一言便定了沈容華的罪,實在草率。”
沈蘊初聽到後半段便已猜出葉薇的意圖,此刻見穆道長果然落入了她的圈套,心中又是驚喜又是激動。
如今能證明她和詛咒一事有關的唯有這道士,只要他被陛下認定成不足信任的小人,她便有救了!
皇帝垂眸沉思,剛想開口卻聽到內殿傳來喧嘩。珠簾被挑開,宣妃臉色煞白如紙,扶着宮娥的手跌跌撞撞過來,大眼烏黑得有點吓人。
“娘娘、娘娘您當心……小心摔着!”
她站住腳步,看着皇帝哽咽道:“臣妾在裏面隐約聽到了一點,是、是和沈氏有關是嗎?是她設計詛咒臣妾的孩子,讓陛下和他父子分離!”
襄愉夫人神情關切,“姚妹妹你別急,事情還沒弄明白呢。這穆道長的話有待商榷,沈容華興許是冤枉的……”
沈蘊初依附與她誰都知道,若沈氏被定罪,她損了一臂不說,還可能被誣陷為幕後主使,所以她和葉薇一樣希望證明沈蘊初的清白。
“冤枉?”宣妃掙開宮娥的手,走到沈蘊初面前,“為什麽那道士旁人不指,偏偏指她?誣陷她他又有什麽好處?我不管,誰害死了我的孩子誰就要給他償命,別想逃。”
她搖搖欲墜地站着,說完這句話忽然兩眼一閉,眼看就要朝後倒去。皇帝眼明手快,立刻接住了她。她躺在他臂彎,慢慢睜開眼。
瘦削的手指攥緊他衣襟,她眼中不再是方才不顧一切的瘋狂,而是惹人憐惜的脆弱和痛苦,“陛下,幫我們的孩子報仇……臣妾求您了……”
皇帝身子輕顫。
穆道長适時上前,用力磕頭,“陛下,貧道剛剛沒說明白。貧道确實看見沈容華到過神龛附近,除了她再沒有別人去過那裏!陛下,只有她有機會把信封放進去!貧道這麽認為,所以才會那麽說啊!”
葉薇右手攥緊,指甲深深陷入肌膚裏。眼看都要脫身了,卻被突然跑出來的宣妃給翻了盤,叫她如何不恨!
沈蘊初也看出了皇帝動容,頓時滿心絕望。瞧這架勢,哪怕只是為了替宣妃出氣,皇帝也會先處置了她,事後若再查出她是無辜,就追贈個名號、撫恤一番罷了。
可她那時候,早已是九泉之下一縷亡魂!
她并不怕死,只是她還有那麽多事沒做完,她入宮最大的目的都沒有達到,怎麽甘心現在就死!
葉薇腦袋轉得飛快,不斷思考對策,眼看皇帝已經扶着宣妃到胡床上坐下,她終于想出個說法,“陛下,宣妃娘娘真的是因為詛咒而小産的嗎?”
大家都看着她。
“臣妾從前讀班婕妤傳記,記得她也曾牽扯進巫蠱之事。面對皇帝的質問,班姬從容不迫,她說她知道人的壽命和貧富都是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改變。修正尚且未能得福,為邪還有什麽希望?若是鬼神有知,自不會聽信沒信念的祈禱;萬一神明無知,詛咒有何益?所以她非但不敢做詛咒之事,也不屑做。”葉薇道,“如今也是一樣的道理,道君慈悲,肯降下福澤已是不易,豈會聽從凡人的指使,莫名将災難将在誰身上?”
她這話說得真誠,雙眼更是無比認真地看着皇帝,讓他心如同被捏了一把,說不出的滋味。
“葉承徽的意思是,這詛咒沒用了?”江美人道,“臣妾在家中的事情親耳聽人說過這種方法,怎會沒用?”
“是麽?莫不是江美人親自實驗過?不然怎麽能這麽确定。”
“你……”
“不管有用沒用,施此詛咒之法的人有心想致宣妃娘娘和皇裔于死地,這是跑不掉的。”璟淑媛道。
“一碼歸一碼。”葉薇道,“誰有心想害皇裔,和皇裔最終到底是被什麽所害,兩件事都要弄清楚,不能混為一談。”
宣妃軟軟倚在皇帝身上,冷冷道:“葉承徽是鐵了心要幫沈容華脫罪了?她的事情她自己都沒說幾句話,全聽你一個人在這兒講了。”
“臣妾是就事論事,若得罪了娘娘,請您恕罪。”
韻貴姬忽然道:“若想知道這詛咒的法子是否真的有用,這宮裏恐怕只有一個人能說了算了。”
她沒點明,但大家都明白。
天一道長。
仿佛是為了呼應她們的想法,外面遠遠傳來通傳之聲,“天一道長到——”
襄愉夫人驚訝道:“天一道長?他怎麽來了?”
“許是聽說這裏出了巫蠱之事,所以來看看吧……”韻貴姬道,“這樣也好,有天一道長在,咱們也不用再争了。”
大家都朝門邊看去,葉薇也慢慢擡眼,想見見這如雷貫耳的天一道長是什麽樣子。
畢竟,謝懷如今可跟随在他身邊。
轎辇在庭園中落下,當初監督着她們祈福的道長鄒遠親自掀開帷幕,有颀長的身影緩慢而出。
毓秀殿外的臺階比別處都高,她們在殿內能看到他腳步沉穩地踩上每一級臺階,從容的樣子不似即将面見君王,更像在閑庭信步。
今夜有月,銀光如水瀉下,而他籠罩在銀光裏的身子就這麽一點點出現在衆人眼前。
先是束在香葉冠中的烏黑長發,然後是寬闊挺拔的肩背,再往下,是他身上莊重而仙氣飄飄的鶴氅,随着行走的動作,上面的仙鶴振翅而飛,仿佛随時便要沖上雲霄。
他終于踩上最後一級,長長的袍擺垂在金磚地上,而他眸如黑玉、眉目端嚴,當真是德高望重的仙人模樣。
葉薇如遭雷擊,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是他!怎麽可能是他!
那個蠱惑得太上皇退位、以一己之身攪亂整個朝堂、連皇帝和她父親都忌憚不已的天一道長……怎麽可能是他!
怎麽可能!
皇帝走到大殿中央,客客氣氣道:“不知道長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謝懷看了看皇帝,沒有答話。視線往旁邊一轉,落到了殿內跪着的幾個人身上。
葉薇似有所悟,呆呆地朝他看去。目光交織,他面無表情,黑眸裏一絲情緒也無。
仿佛,她只是個陌生人。
☆、32 了結
“道長?”
謝懷抖了下拂塵,平靜道:“今夜太後來建章宮與上皇共進晚膳,恰好聽到毓秀殿出了事情。太後挂念宣妃娘娘,所以讓貧道來看看,也許能幫上什麽忙。”
大家适才都被他的風姿氣度所攝,此刻聽見答話才清醒過來。還有人神情震驚,不敢相信被太上皇視若心腹、幾近言聽計從的天一道長居然這般年輕……
韻貴姬道:“道長來得正好,确有件事需要您幫忙。”
謝懷淡淡看她。
“穆道長在小三清殿發現了帖符咒,據說是有詛咒人的功效,我們都拿不準,想請您看看是否真的有用。”
宮人把符咒交到謝懷手中,他拿起看了看,“這是……詛咒誰的?”
“是本宮。”宣妃冷冷道,“上面寫的是本宮的生辰八字,天一道長難道算不出來?”
謝懷仿佛沒聽出她話裏的挑釁,“貧道怎會知道娘娘的八字。”
“那,這符咒到底管不管用?”襄愉夫人問道。
即使還沉浸在震驚中,葉薇的心還是随着這句話揪緊。
如果他說管用……不,甚至不需要他說出來,只要他點點頭,或者随便做點表示,她們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蘊初會被處死,而她根本救不了她!
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沈蘊初,卻見她跪在地上,沒有和大家一樣看着謝懷,反而死死瞪着身下朱紅的地衣。
謝懷修長的手指捏着黃表紙,随意地一翻,雲淡風輕道:“無稽之談。”
什麽?
沈蘊初怔怔擡頭,終于看向了謝懷。
“道長您的意思是,這符咒無用了?”韻貴姬試探道。
“道君慈悲,只會降福澤給行善者、降災禍給積惡者,豈會受宵小驅使而加害無辜?這符咒在貧道眼中,和廢紙沒什麽區別。”
宣妃捏緊拳頭,“道長……您确定?”
謝懷沒理她,轉而看向皇帝,“原來所謂的巫蠱之事便是這個。陛下大可放心,這種東西損不到您和諸位娘娘的福澤,無需在意。”
皇帝和謝懷對視一瞬,慢慢道:“朕知道了。”握握宣妃的手,“天一道長都說孩子不是因為符咒掉的,你就別再疑神疑鬼了。”
宣妃氣得香肩顫抖,用力地看了眼謝懷,唇邊溢出冷笑,“陛下,就算這符咒沒用,有人想用這東西害臣妾卻是不容置疑。請您治沈氏居心不良之罪,告慰咱們孩兒的亡靈。”
“姚妹妹……”襄愉夫人為難道,“事情都還沒查清楚。且不說現在還不知道這符咒是不是沈容華寫的,就算是她寫的,最後也沒給你造成什麽傷害。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臣妾本就比不上秦姐姐寬宏大度,便咄咄逼人了又如何?”宣妃道,“陛下,咱們的孩子,它來到臣妾的肚子裏才六個月,甚至沒機會見我們一眼都匆匆去了。臣妾心裏好痛,萬箭穿心也不過就是這滋味。臣妾不希望任何可能的兇手逍遙法外,不然午夜夢回,都無法面對魂魄來歸的孩兒……”
她說着說着,眼淚便順着滑下,芙蓉泣露般楚楚動人。
江美人附和道:“是啊,沈氏既然敢詛咒娘娘,焉知她沒有使別的法子來加害皇裔?還是先處置了為好,不然回頭出了更大的亂子就後悔莫及了。”
“原來這宮裏的賞罰獎懲都靠江美人的揣測來定奪?”沈蘊初冷冷一笑,聲音拔高,清晰地傳入衆人耳中,“臣妾幼承庭訓,為人從來磊落正直。此事我問心無愧,陛下相信自然最好,若您不信,臣妾也無可奈何。但臣妾還是要最後說一句,我沒有害過宣妃娘娘的孩子。從來沒有。”
她說話的時候昂首挺胸、神情堅定,與之前慌張憤怒的樣子判若兩人。葉薇有種錯覺,就好像剛剛發生了什麽事,讓她瞬間得到了力量,有勇氣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任何結果。
這樣的态度無疑是充滿說服力的,皇帝看着沈蘊初,眉頭微微蹙起,久久沒有說話。
局面陷入僵持。
謝懷瞧着那一臉無畏的姑娘,似乎透過她看到了曾經那個張狂無忌的少女。雙足踩着樹枝站在茂密枝葉間,大大的眼睛比星辰更耀眼,她握着梨子,笑嘻嘻地沖他道:“我就無法無天怎麽了?反正祖母看不到,你總不會去告狀吧?”
“陛下。”他忽然開口,“其實貧道今夜前來,還有個請求。”
皇帝詫異,“何事?”
“最近宮中禍事頻發,恐影響到上皇的修仙大業。所以貧道想問陛下借個人,鎖在清思閣中抄錄經文,積攢福德。”他道,“為顯誠意,此事需由陛下身邊有一定身份的人來做,希望您能準允。”
話說到這份兒上,皇帝還有什麽不懂,順水推舟道:“那正好,便由沈容華去做吧。”見宣妃有話想說,遂道,“沈容華抄錄經文也是在為咱們的孩子積德,你若還不滿意,朕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麽了。”
他态度柔中帶剛,隐有壓力。宣妃知道自己今夜已數次挑戰到他底線,若非念在她剛剛失子,他絕不會這般順着她。
咬了咬唇,她咽下滿心的不甘,“臣妾……滿意。”
葉薇提起的心終于放下,這才發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
還好,還好蘊初最後沒事。
如今這樣相當于變相禁足,但比起貶黜甚至賜死,已經好太多。
“還有一樁,這差事需要至少半年足不出戶,希望沈娘子不要覺得辛苦。”
沈蘊初看着面無表情的謝懷,眼中慢慢有淚光浮現,“不、不會,能在道君座下抄經修行,弟子只有慶幸和感激……”
她緩緩下拜,也不知是朝着皇帝還是謝懷,姿勢虔誠得如同信徒見到心中的真神。
“弟子感念道君大恩,永志不忘……”
原以為會是場驚天大禍,誰知最後居然這般平和地解決了,大家都有點恍惚。
襄愉夫人離開毓秀殿前認真地和宣妃表示,若她還心存疑惑,沈容華閉門抄經這段時間也可以繼續徹查此事,她會全力幫忙。
當着陛下的面,宣妃哪怕心裏再恨,也只能回以一笑,口道多謝。
韻貴姬、葉薇和江美人同住淩安宮,自然一起回去。
轎辇之上,韻貴姬笑道:“沒想到葉承徽的道法修為這麽高,你之前說的那番話,和後來天一道長的話簡直是如出一轍。道君慈悲,倒是我白修了這麽多年,連這個都沒想明白。”
葉薇道:“什麽修為不修為的,娘娘簡直羞煞臣妾了。不過是從前随家人出入道觀,聽人講過一些,在您和……天一道長面前,就是班門弄斧了。”
“不曾認真學過?那便是天生有悟性了。這樣好的資質,若出家當個女冠,一心一意侍奉道君,将來沒準能有大成就。”
江美人笑道:“娘娘真是虔誠。可臣妾看阿薇這樣的姿色容貌,若出家了豈不是辜負?”
“再好的皮囊也只是過眼雲煙,不值得記挂。”韻貴姬淡淡道,“富貴榮華也是一樣,百年後都是一場空。當年若不是被選入宮,我恐怕早已拜在道君座下。”
江宛清讨個沒趣,讪讪地縮回身子。這韻貴姬真是想成仙想瘋了!當女冠?這宮裏恐怕就她一個人這麽想過吧!
“出家當個女冠麽?”葉薇聲音有點飄忽,似乎陷入了回憶中,“很久以前,我也這麽想過。”
韻貴姬和江美人看過去,卻見葉薇靠在轎辇上,仰頭看着夜空。清幽幽的月光灑在臉上,給她蒙上了層輕柔的面紗。
沒有理會她們的詫異,她自顧自閉上眼睛,任由思緒被拉扯進久遠的往事。
記憶裏,是十五歲那年的春日,她坐在青雲觀後山的亭子裏,一本正經道:“謝道長,我問你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謝懷正在做一管新的竹笛,聞言頭都沒擡下,“什麽?”
“你們青雲觀招女弟子麽?”
刻刀一滑,差點割破他手指,“啊?”
“我最近認真思考過,這可能是我後半輩子最好的出路了。我來投奔你,你看在咱們這麽鐵的交情上,賞我口飯吃,好不好?”見謝懷神情古怪,她只當他不樂意,忍痛道,“還有,你之前不是想讓我叫你師父麽?只要你收了我,立刻就成我師父了,多威風!”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腦子裏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來青雲觀投奔我,你想當女冠?”
“對啊!”
“為什麽?”
她老氣橫秋地嘆口氣,“還不是安傅母和祖母,我覺得她們是打算合夥逼死我。你都不知道我在家裏過的什麽日子,天天學這學那,煩得要死。雖然我天資聰穎,學更多也毫無壓力,可我就是讨厭啊!思來想去,好像也就每次來青雲觀的時候過得最輕松了,如果以後一輩子都能這麽過,似乎也不錯。”
他沉默片刻,再開口聲音裏添了異樣的情緒,“一輩子……你打算一輩子陪着三清祖師過了?”
“不會啊,我打算一輩子陪着師父您過了!”她笑得狗腿,“您收了徒兒我,回頭雲游天下的時候再算我一個,帶我這井底之蛙去開開眼界,好不好?”
風吹疏竹,簌簌的聲音格外清晰,仿佛落雨。她期待地看着面前的青袍男子,眼裏的光芒幾乎要灼傷他的心。
手指攥緊做了一半的笛子,他微微一笑,揉了揉她頭發,“你想雲游天下并不用出家,我……我可以帶你去。去哪裏都行。”
他說這話時,右手就放在她頭上,眼中是極少流露的溫和與縱容。她有一瞬的呆怔,然而下一刻就被狂喜所淹沒。
“師父你真是太好了!”
世事無常,曾想雲游天下的少女死了又活了,被困在深宮中籌謀着如何把仇人送上絕路;而恣意潇灑、随性自由的道長離開了青山綠水,一步步走上了帝國的權力之巅。
他不知道她就是她,而她,也快認不出他來了。
真真是面目全非。
☆、33 雪中
正月十五那天,煜都又下了場雪。
葉薇趴在窗邊托腮出神,憫枝端了盞銀杏露過來,“往年上元節都晴空萬裏的,今年竟下雪了。若下得太大,晚上宮外的花燈會恐怕辦不成了。”
她把瓷盞放到葉薇手裏,溫熱的觸覺讓她指尖不再那麽冰涼,“只聽過六月飛霜是有冤獄,現在看來,上元節飛雪也不大吉利。真是掃興。”
她聲音冷淡,憫枝知道她最近因沈容華之事惱怒不已,有心安慰兩句卻不知如何開口,還是葉薇先自嘲地笑了,“不過就算辦不成也不關咱們的事。一年到頭都被拘在這宮裏,有什麽熱鬧也湊不上。”
“小姐……”
她閉了閉眼睛,溢出絲苦笑,“罷了,這屋裏憋得很,拿我的鬥篷來。我要出去走走。”
“可是外面在下雪……”
葉薇穿上狐皮鬥篷,不耐煩道:“下雪而已,又不是下冰雹,你還怕我被砸死了?行了,你們都不用跟着,我自己出去走走,午膳前一定回來。”
她向來是說一不二的風格,所以哪怕憫枝再不贊同,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出了淩安宮。
淩安宮西側不遠便是太液池,皇宮中風景最美的地方,葉薇拐過三個彎眼前便豁然開朗。觸目所見一片銀裝素裹,湖泊古木、宮闕樓臺都披上了層瑩白,分不出誰是誰了。
她撐了把四十八骨的青綢傘,腳上是鹿皮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她一步一步朝凍結的太液池走去,卻在還有十步之遙的時候忽然停下。
四周好靜,靜到連雪花落上傘面的聲音她都能聽見。這樣寂靜的天與地,正好方便了她整理自己淩亂的思緒。
為什麽會走到這裏來呢?大概因為那天晚上,她便是在這裏遇見謝懷的吧。
憫枝她們只知道她因為蘊初而憂心,卻不知讓她煩躁的原因還有一個,便是建章宮內那位天一道長。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以謝道長的脾性和傲骨,怎麽會變成那傳說中蠱惑君王、禍亂朝綱的妖道!
早在最初得知天一道長的事跡後,她便不齒那人的行為,覺得他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老騙子而已。只是那些事與她無關,她也就懶得理睬,随他如何折騰。哪怕後來得知謝懷有可能追随于他,她也單單覺得他找了個不太好的師父,并沒有更大的抵觸。
可如今,上天生生劈下道驚雷,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謝道長不是追随了老騙子,他就是老騙子本人,她所不喜的那些事也全都是他做的。
如此巨大的震撼,讓人一時怎麽消化得了!
右手攥緊傘柄,上面浮凸的花紋咯在掌心,感覺十分清晰。葉薇将另一只手伸出傘下,去接落下的雪花。小小的六角形,觸到掌心的熱度慢慢融化,變作幾滴晶瑩的雪水。
她感受着那裏的冰涼,十分認真地在心裏詢問自己,難道真的是世道易變,五年的時間就可以把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他還是她熟悉的謝飛卿嗎?
她沉思的時候就站在一株古木下方,光禿禿的枝桠堆滿了積雪,此刻終于承受不住落下一團,端端砸上傘面。她後退兩步,蹙眉擡頭,卻驚訝地看到斜後方的二層閣樓上,有男人長身玉立,正專注地凝視着她。
鬓如刀裁、眉目英挺,玄黑大氅在滿目潔白中尤其顯眼。修長的右手握着只酒杯,仿佛片刻前還在對雪獨酌、吟誦佳句。
葉薇被帶到樓上時,皇帝已經回到桌前坐下,親自倒了杯酒推給她,“暖暖身子。”
葉薇接過,放到鼻下嗅了嗅便道:“下汀五合酒,這應該是放了二十年以上的。如此陳年佳釀,若不是陛下這裏,別處怕都難喝到。臣妾先謝過了。”言罷,一飲而盡。
皇帝有點驚訝,“你倒是識貨。”
她懂酒他是知道的,卻不料她居然這般懂,光是聞聞就能說出名字和年份。
葉薇淡淡一笑。不過是五合酒而已,她都不知道釀過多少回了,比起配方絕密的淄鄉綠酒,品出這個實在算不得什麽。
現在這心亂如麻的狀态,恐怕只有品酒吹笛這種從前做慣的事情能讓她找回點清醒。
她難得沉默,皇帝也沒有急于打破,而是看着那貞靜的側顏,回憶起方才憑欄獨立看到的那幕。
女子一身潔白,撐着傘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間,如蓮生雪谷。他站得高,在她還隔得很遠的時候便看見了她的身影,和周遭如出一轍的純白,稍不注意便會将他們視作一體。
她越來越近,而他分明沒有認出那究竟是誰,眼睛卻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腦中有個奇怪的聲音,讓他等着,讓他仔仔細細地看着,就好像前方有什麽驚喜在等着他。
古木參天,被積雪裝點得剔透晶瑩,而她在樹下立了許久,終于擡頭。青綢傘随着動作慢慢傾斜,堆積的雪花簌簌落下,姑娘姣好的面龐也一點點落入他眼中。
比積雪還要瑩白的的肌膚,紅潤豐盈的雙唇微微啓開,她神情裏有着迷茫和困惑,卻在看到他那瞬微眯雙眼,然後輕輕地挑了下眉。
那動作,恁的英氣。
皇帝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弄不明白葉薇。她總是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可當他想要循着這點熟悉去尋覓根源時,卻每每陷入無法繼續前行的死局。
就好像她明明生着張素淨清雅的臉,舉止神态卻時常顯出桀骜率性。這樣矛盾的一個人,正如冬日開在皚皚白雪上的玉蕊檀心梅,四周都是白的,獨她一人冷豔妖嬈。
無人能及的美麗。
太久沒人說話,葉薇覺得氣氛不太對,只好打起精神找話題,“陛下今日怎麽這麽好興致?這樣的雪天在外面喝酒,是打算學那些風流雅逸的江南士子麽?”
皇帝捏着酒杯,“下朝之後無事可做,就出來走走,誰知半路居然下雪了,索性留在這兒喝酒。”看向葉薇,“倒是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你的宮人呢?這種天氣裏都不知道随身伺候,朕看他們也可以發回尚宮局重新受訓了。”
“陛下別怪他們了,是臣妾想獨自走走,不讓人跟的。”葉薇道,“臣妾的威嚴雖然比不上您,在自己的地盤卻還是無人敢違逆的,他們只好任由我跑出來了。”
“為什麽要一個人出來?”他敏銳地發覺她話裏的問題,“大雪天跑出來散心,你……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
葉薇沉默一瞬,“沒有,臣妾就是看這雪下得好看,不想帶着一大撥人破壞了天地悠然、萬籁俱靜的意趣。”
他看着她。
葉薇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對了,宣妃娘娘身子可好?臣妾這幾日都不曾見過她,心中很是挂念。”
“還好。”他沒什麽表情,“小産傷身,她恐怕得将養一陣,等好全了自然就可以見了。”
說話間,外面的大雪跟扯絮似的越下越大,他們同時轉頭看去,碎瓊亂玉映入眼中,葉薇盯着太液池邊一座小亭子許久,忽然道:“真像座冰雕。”
“恩?”
她依舊看着那裏,“臣妾從前在書上看過,煜都以北的康城還有朔方,那裏的冬天要比這兒寒冷三倍。當地的人會用冰塊來雕刻塑像,各種各樣的模子,看起來比玉雕的還要漂亮有趣。”
“冰雕啊……”皇帝微笑,“你看的書倒是雜,什麽樣的都有。”
葉薇心頭一堵。只因她忽然想起,那本記載了冰雕的書籍正是從青雲觀的書房裏找到的。
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