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今天娘子出去折杏花,回來的路上淋了雨,所以着涼了。”
皇帝蹙眉,“你們明知道她身子不好,當差也不知仔細些,見到人沒回來為何不出去找?”
宮人們吓得跪下,妙蕊辯解,“奴婢們出去找了,可是見到人時已經、已經淋到了……”
她們是在太液池邊的一個回廊找到小姐的。當時憫枝正站在回廊的盡頭張望,見到她時激動地揮了揮手,而她撐着傘快步走近,驚訝地發現小姐居然和天一道長站在一起。
小姐的面色很不好,怔怔地看着對面的天一道長,幾次張口欲言都失敗了。而天一道長平靜地看着她,唯有眼眸犀利如刀,讓人害怕得緊。
她本能地覺得小姐需要人幫忙,所以提着裙子便跑了上去,“奴婢來遲了,娘子恕罪。您沒有淋到吧?”
小姐明顯松了口氣,搶過她手裏的傘,“你來了就好。我衣服都濕了,得趕緊回去換下來,咱們快些走吧。”
撐起那把四十八骨的紫竹傘,她轉身便走下臺階,步入大雨之中。妙蕊愣了下立刻跟上,走了十來步後忽然回頭,朝回廊下望去。
天一道長還站在那裏,大雨阻隔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模模糊糊地覺得,那個銀灰色的身影雖然挺拔又筆直,卻帶着說不出的寂寥。
仿佛這蒼茫大地,他永遠是孑然獨行。
“陛下……”葉薇細弱的聲音傳來,皇帝順着望去,卻見伊人面色蒼白、虛弱一笑,“你別怪他們了。是我自己出門得不巧,誰能料到會下雨呢?他們已經來得很及時了。”
若不是妙蕊那會兒趕到,她真不知要如何應對後面的事情。
皇帝摸摸她額頭,“還好,不怎麽燙。喝了藥沒有?”
“喝了。”
皇帝嘆息,“看你這個樣子,上次不答應教你冰雕是對的。那冰室你都不用待幾天,一個下午就得卧床了。”
那晚他和葉薇開玩笑,說她喚聲師父就教她冰雕。當時她支支吾吾不肯叫,他便順勢拒絕,只因心裏還是覺得那麽折騰的事情不适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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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就這麽愛生病呢?”男人捧住她的臉,恨鐵不成鋼般念道,“朕養着你,真是比養一個孩子還費神啊!”
葉薇可憐巴巴地拽住他袖子,沒有說話。這具身體就有這麽弱她能怎麽辦?想當年她栽到雪堆裏也沒有着涼,如今淋點雨就成起不了身了,真是凄慘。
又想起下午的事情,她咬唇。
可能,還有受驚過度的緣故吧……
“不成,不能任由你這個樣子下去。你得學點東西來打熬筋骨。”
“打熬筋骨?”這不是那些習武之人才會做的事情麽?
“你這個年紀再習武藝已經晚了,換點別的吧。會騎馬麽?”
“會……”
“那好,等這次病好了就跟朕去馬球場。朕教你擊球。”
馬球?那可是又危險又激烈的運動啊,他就不怕她掉下來摔死?
察覺到她的擔憂,男人氣定神閑地笑了,語氣是葉薇熟悉的自負,“放心,有朕在,一定摔不到你。”
“當真?”她眨眨眼睛,“這麽有自信,莫非您以前教過別人擊球?”
“沒有。”他哪有那功夫!
“這麽說臣妾又是頭一個了?”她神情嚴肅,“按說作為您收的第一個徒弟,臣妾應該感到榮幸,可想到您之前都沒經驗,我這心裏怎麽那麽虛呢?”
她把他曾經的話盡數奉還,皇帝忍不住輕笑。摸摸她冰涼的臉頰,他與她四目相對,語氣變得溫柔,“在朕身邊,你大可放心。朕會保護好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他說得認真,而她在瞬間的驚訝後垂下眼眸,像是害羞,也像是……困惑。
謝懷的居處在建章宮南端,氣派寬敞的兩儀殿,除了太上皇無人可随意進入。
他下午一直在三清殿和上皇論道,等回到兩儀殿時天色已晚,鄒遠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迎他,欲言又止,“師尊……”
謝懷不用他多說便猜出了緣由,“知道了,你先出去。”
鄒遠如釋重負,立刻退出正殿,還體貼地替他關上了門。等到殿內再無旁人,便有個粉白的身影從屏風後出來,慢條斯理走到他面前。
“天一道長,本宮可算等到您了。”
謝懷微笑道:“原來是宣和夫人。再過幾日就是您的冊封典禮,怎麽有空來貧道這裏?”
宣和夫人道:“自然是因為本宮想見道長,有問題想問道長。”
“夫人有什麽話但請直言。”
“您倒是爽快,那這些日子為何一直對我避而不見?還非得我親自找上門來。”宣和夫人冷笑,“你是怕我問你,那天晚上為何要幫着沈氏,為何要破壞我的計劃吧?”
謝懷不語。
“事前我已經說了,你不肯幫我便罷,我自能找到願意幫我的道人。可你既然要置身事外,為何不幹淨利落些?半路殺出來講了那番話,你知不知道我的辛苦謀劃全被你毀了!”
“此事是貧道對不住夫人,您要責怪貧道無話可說。”謝懷道,“只是沈容華是貧道故交,所以我不得不救她。”
“故交。”宣和夫人這回是真的嗤笑出聲,“我知道,她是那個女人的表妹嘛。你心心念念記挂着的人,你怎麽舍得讓她的妹妹死呢?”
她惡狠狠地看着謝懷,幾乎是咬牙切齒,“那個死人究竟有哪裏好了,值得你記挂到今天!”
☆、40 刁難
宣和夫人本在氣頭上,話一出口就悔了。果不其然,謝懷神情猛地冷下來,那雙眸子同樣是注視着她,如今的眼神卻令她感覺到刺骨的冰寒。
他沒有說一個字,便已讓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越界了。
“夫人的話說完了?”他道,“若沒別的事情,就請回吧。”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人多嘴雜,以後沒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您還是不要随便來這兩儀殿。貧道和您的關系,并不适合深夜密會。”
見他不單下逐客令,還把話說得這樣疏遠,她有些慌了神,“謝飛卿!剛才……”咽下那點不甘,她生硬道,“剛才是我胡言亂語,我和你賠罪!”
“不需要。”
“我保證!”她急了,“我保證以後都不會提她了!你別生氣……”
因為背對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颀長的背影立在燭光裏,銀白的道袍閃着柔光,真如一尊神像。
她聲音低下來,仿佛委屈的小姑娘,“你也不能怪我口不擇言,是你這次做得太過分了……你明知道我的計劃有多兇險,還從中作梗。一個不慎,死的那個就是我,你明不明白?”
“夫人也知道計劃兇險,那為何還要去做?”他冷淡道。
自然是因為兇險歸兇險,成功後的回報也大。那天晚上若不是他來破壞,她一定已經把沈氏送上了死路。等她死後,再順勢将襄愉夫人誣為幕後主謀,如此一來後宮就真正成了她的天下。
可恨,他為什麽要來破壞!
仿佛聽到她心中所想,謝懷慢慢道:“既然您今晚過來了,貧道就給你句忠告。許多您以為盡在掌握的事情其實并非如此,還是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身邊的人吧。”
她不解,“你什麽意思?”
“貧道知道大長公主送您入宮是對您寄予厚望,但貧道以為,依照您這兩年的膽子和行事風格,恐怕等不到把宋皇後拉下馬的那天,自己就先送了命。如此,倒是辜負了太主一番謀劃。”
他說得嚴重,宣和夫人有些不服,“你不用危言聳聽,我在宮裏三年了,早不是當初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翁主……”
見她冥頑不靈,謝懷懶得再說,“時候不早了,鄒遠會帶您從角門離開,貧道就不送了。”
宣和夫人與他認識多年,知道他這個語氣就是真的不想繼續下去了,只好道:“好,我這就走。但你記住,這次的事情是你欠着我,早晚得還回來。”
說罷,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便轉身離去。
宣和夫人正式冊封為夫人的典禮定在三月中旬,禮部在半個月前就開始準備,據說會辦得十分隆重。若換了往常,後宮的眼睛一定全盯在這件事上,可今次卻還有另一件事吸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隆獻後在入宮兩月有餘後終于提出要回盛陽。
這個消息不僅後宮吃驚,朝野上下都是一片愕然。本來皇帝那般強硬地表示要迎母入宮過年,大家便認為她這趟來了便不會走,所以才反對得這般激烈。誰知抗議了兩個月,所有人都乏了、眼看陛下已經贏得了這場争執時,隆獻後卻要回去了。
所以,他真的只是想接母親入宮過年?
永乾殿內,皇帝捏着兩份長長的名單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語。
他面前立着右相長子、襄愉夫人的弟弟秦以茂,正恭恭敬敬地回禀,“這名單是這兩個月來微臣命影衛深入調查所得,對于隆獻娘娘入宮一事,哪些大臣持支持态度、哪些持反對态度,還有哪些明面支持、實際反對以及明面反對、實際支持的,微臣都列了出來,請陛下禦覽。”
皇帝手指在名單上敲了敲,睜開眼,“你确定沒錯?”
“一定沒錯。”秦以茂道,“那些影衛都是家父精心訓練,專司刺探機密之事,他們得出的情報肯定沒問題。”
“秦相好能耐。”他勾唇輕笑,“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秦以茂奉承道:“是陛下謀略過人才對!”
他這句話着實發自肺腑。本來他也和旁人一樣,以為皇帝要迎隆獻後入宮是為了給生母争取尊貴和榮耀,誰料到他不過虛晃一招,真實目的是要利用這件事弄明白滿朝文武對他和左相的态度。
宋相有多反對隆獻後入宮大家都知道,而年前他難得一見的絕對強勢更是直接和宋相站到了對立面,在這種情況下,最容易看出一個人選擇的陣營,也最能判斷一個人的忠誠與否。
陛下他,當真是下了盤很大的棋啊!
他越想越激動,感覺自己滿腔的抱負跟着這位心思深沉的君主都有了實現的可能,“那陛下,咱們下一步做什麽?”
皇帝氣定神閑,順手把名單往書桌上一扔,“既然摸清楚了魚兒們的動向,下一步自然就是下餌了。”
隆獻後離宮那天,車隊比她來到煜都時還要隆重。皇帝親自相送,陪着走到了城外五十裏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腳步。
旌旗獵獵,皇帝握着母親的手站在車隊的最前方,沉聲道:“等下次兒子再迎您入宮時,一定不再讓您回去。”
隆獻後看着皇帝英挺堅毅的面龐,道:“那好,母親便等着你的好消息。”握緊他的手,“咱們的敵人很多,你要當心。別被他們傷了,也別放過任何人。”
皇帝點頭。
“至于你那些妃子,孤也沒幾個看得上眼的。”隆獻後道,“除了襄愉夫人,也就那個葉承徽不錯。別的人後面勢力都太複雜,你沒弄清楚前還是謹慎些,別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蠱惑住了。”
她以母親的身份過問後宮之事,皇帝自然只能恭敬聆聽,“是。兒子明白。”為了讓她安心又補充了句,“葉承徽聽說母親離開很是不舍,親手做了餅餌,母親路上可以品嘗品嘗。”
宮嫔們都有準備禮物,全整理地裝在馬車內,隆獻後見他專程提起葉氏的禮物,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滿意道:“孤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朝中還有許多事情等着處理。”
母子倆最後握了握彼此的手,就此分別。
隆獻後離京的四日後,六宮妃嫔齊聚長樂宮長信殿,向趙太後磕頭問安。
去年整整半年趙太後一直不問世事,後來隆獻後來了,威風凜凜、氣焰滔天,她就更加沉寂,安靜得好像宮中不存在這個人似的。
看來如今,她是打算用這種高調的方式提醒大家,她依然是被皇帝尊為母親的太後。
葉薇坐在席位上,一壁飲茶一壁用餘光打量趙太後。她的歲數其實比隆獻後要小,但看起來卻比隆獻後老得多。聽說陛下剛登基那幾年朝中局勢很亂,這位太後娘娘在各個方面都想插一腳,結果最後什麽都沒撈到,還被氣得大病了一場。
想到這裏,葉薇忍不住搖搖頭,看來正确估計自己的能力十分重要啊!
“葉承徽在想些什麽?”宣和夫人含笑的聲音傳來,“都搖頭晃腦了,應該是什麽有趣兒的事兒吧?”
葉薇微微一驚,擡起頭時已自然地笑道:“臣妾只是想起了昨天晚上侍女做的餅餌,覺得十分可口,有點想念。”
“是嗎?”喬婉儀挑眉,“看來是這長信殿的糕點不合葉娘子的口味,讓您瞧不上眼呢!”
“喬妹妹何出此言?”葉薇道,“太後娘娘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什麽瞧得上瞧不上,這種念頭連有都不敢有,相信在座的姐妹都是一樣。你這麽說,讓人好生驚訝……”
語氣溫和,卻是直指喬婉儀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讓她驚愕之下神情立變,“你……太後娘娘,臣妾絕無不敬之意!”
“葉承徽真是會說話,喬婉儀你怎麽比得過呢?”宣和夫人道,“這般伶牙俐齒,難怪隆獻娘娘也那般喜歡她,都快趕上秦姐姐了。”
她朝襄愉夫人抛去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對方回以一笑,“姚妹妹取笑了。”
葉薇清楚地看到,在宣和夫人提到“隆獻後”時,趙太後神情明顯陰沉下來。
“哀家一直病着,都不大熟悉外面的事了,原來葉承徽是隆獻妹妹看重的人。”她朝葉薇笑了笑,眼角的溝壑更深,“既然如此,你定有什麽過人之處吧?”
“葉承徽會的那可就多了。”宣和夫人道,“太後您從前總誇臣妾的笛子吹得好,可陛下金口玉言,說她的笛曲才是這宮中最好的!還有墨書,葉承徽寫得一筆好字,工整磅礴的隸書,頗有崔朔崔如璟的遺風呢!”
江容華補充道:“不僅如此,那天晚上在毓秀殿,葉承徽說了和天一道長一模一樣的話,連韻貴姬娘娘都誇她道法高深呢!”
她一壁說一壁朝韻貴姬看去,那邊已經覺出不對勁,然而這個情況下也不好否認,只能尴尬點頭,“葉承徽确實是個有悟性的。”
葉薇聽着不絕于耳的誇贊,在心裏感慨自己竟是這樣一個才華出衆的奇女子,以前真是小看自己了。要改,要改。
“原來這般出色,那也難怪皇帝寵愛你了。”趙太後道,“正好,哀家前幾日去拜見了天一道長,他說我若要靜心寧神,需得誦讀經文。可哀家歲數大了,眼睛不太好,那些經文的字都太小,正想找人抄錄一份。既然葉承徽字寫得好、和道君也有緣分,那就勞煩你為哀家抄錄,如何?”
葉薇早在宣和夫人開始誇她時就料到後面有刁難等着,所以聽到這話也沒多驚訝,恭敬道:“能為太後娘娘抄經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感激娘娘的信任。”
“哀家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趙太後點點頭,一臉慈愛,“為了顯示對道君的誠心,你就在太液池旁的靜夜閣抄寫吧。那裏供了太上老君的神像,相信效果會更好。”
這……居然是想要她跪着抄寫麽?
葉薇眉頭一皺,韻貴姬就已開口,“太後娘娘,葉承徽的腿上有舊疾,跪久了會複發。您能不能網開一面,讓她在自己宮裏抄寫?”
她在這種時候開口求情,着實讓葉薇有些感動。自打蘊初被囚禁,她和這位貴姬娘娘就越走越近,竟真有了幾分閨中姐妹的意思。
太後深深地看過去,“韻貴姬這話有失妥當。哀家讓她抄經是器重她,不是責罰,不存在什麽網開一面。你也是信道的人,難道不覺得在道君座下抄經是福分?說出這樣的話真真失了身份!”
這話實在嚴厲,韻貴姬咬唇,跪到殿中連聲告罪,“臣妾失儀,太後恕罪。”
“太後別惱,韻貴姬也是關心葉承徽。”宣和夫人勸慰道,“不然這樣,既然她們關系好,韻貴姬又是侍奉道君最心誠的一個,就讓她監督着葉承徽抄經,如何?”
監督。
她把她當成犯人了嗎?
“你這法子倒是不錯。”趙太後點點頭,算是定下了,“這樣韻貴姬不用擔心葉承徽跪出什麽毛病,葉承徽抄經時遇到不懂的也可以請教韻貴姬,倒是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個頭啊!
三月間的晚上還是很冷的,靜夜閣地處陰濕,就更是冷得徹骨。葉薇在蒲團上跪了四個時辰後腿便痛得不行,仿佛有針在裏面攪動,稍微動一下就逼出她的悶哼。
不願示弱,她捏緊筆杆,尖端在硯臺裏舔了舔,繼續抄寫。
她面前擺着張矮幾,上面放着經書和上好的宣紙,此刻宣紙的一頭已經垂到了案幾下,上面布滿了她工整漂亮的字體。
“如果實在累得慌,就歇一歇吧。”韻貴姬走到旁邊,“陛下跟我說過,你那次受杖責傷得太厲害,這兩年都得仔細養着。太後娘娘她也真是……可惜陛下前朝事忙,不然也不會任由你在這裏受苦了。”
葉薇苦笑。這也是太後敢這麽折騰她的原因啊。
從隆獻後離京那天開始,皇帝的事務就格外繁忙,完全絕跡于後宮,晚上便睡在議事的紫宸殿,連永乾殿都懶得回。以前他哪怕人不來,也會打發宮人給她送點什麽小禮物,這幾天卻音訊全無。葉薇隐約間覺得他應該是在忙什麽籌備已久的大事,但具體是什麽卻猜不到。
前朝和後宮還是隔着段距離,再加上太後的有意隐瞞,他這會兒搞不好連自己被罰跪的消息都沒聽到。等他忙完,自己的經也抄完了,他哪怕生氣,難道還能去找太後的麻煩嗎?
葉薇用筆杆子戳戳自己的臉頰,哀嘆道:“我真是命途多舛。”
隆獻後在的時候,她被陷害說對隆獻後不敬,差點小命不保;如今隆獻後走了,她又因為太得隆獻後喜愛而開罪趙太後,真是怎麽走都是錯的人生啊……
韻貴姬想到她這一年來遭受的算計,忍不住贊同,“确實,你們這一屆的家人子裏,就你的經歷最是跌宕。不過好在每次都能逢兇化吉,看來也是有道君在庇護着。”
韻貴姬便是這樣,三句話離不開道君。葉薇有時候覺得她真應該如她說的那樣,去當個女冠,搞不好真能成為一代宗師。
她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裏添了悵惘,“貴姬娘娘,您曾說臣妾和道君有緣,我當時并不覺得。不過最近我想,也許我真的是和道君有緣吧。”
韻貴姬一愣。
“雖然我自己對這些并不是特別執着,但我遇到的人幾乎個個都和道家有莫大的關聯。所以我想,這大概也算是我和道君的緣分……”
還記得上一世時,安傅母曾經說過,她的生母篤信道教,懷着她的時候就給她取了個小字,喚作若水。
上善若水,這是母親對她的期望。可惜那境界太高,她從來沒達成過。宋家對母親向來不重視,所以這小字也沒得到祖母的認可,平時只有安傅母會這麽叫她。後來謝道長偶然得知,還笑着調侃,說本以為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魔王,誰知字卻取得大境界、大智慧,着實有趣。
謝道長……
她的心忽然一緊。眼前仿佛又閃過了那天的瓢潑大雨、旖旎杏花,他眼神專注地看着她,而她不知該給出什麽答案,只好落荒而逃。
“貴姬娘娘,您比臣妾年長,看問題也要透徹許多,我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什麽?”
葉薇想了想,故作輕松地笑道:“其實是臣妾昨日看的話本上的內容,讓我十分感慨。就是,如果有個你曾經很熟悉的人,多年後你們再次相見,卻發現他已經完全改變,甚至讓你覺得不認識了。如果是這樣,應該怎麽辦?”
“那他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韻貴姬說完就笑了,“看你這麽糾結,一定是變壞了吧?”
葉薇抿唇,慢慢點頭,“潇灑豁達的君子變得陰郁冷漠,追名逐利、玩弄陰謀,甚至……害了許多人。”
韻貴姬在她旁邊跪下來,抽過她抄錄的經文一壁看一壁道:“我們在這世上活着都會遇到很多無奈,逼迫我們去改變、去勉強自己,就好像如果給我選擇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入宮。那個人之所以改變,興許也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無論如何,要弄明白他為何變成這樣,才好去做後面的決定,你說呢?”
葉薇扣緊了手指,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而她的眼睛卻越來越亮,最後幾乎是灼灼地看着韻貴姬,“多謝娘娘指點,我明白了!”
韻貴姬笑意深深,葉薇這才發覺自己太過激動,掩飾地低下頭,“臣妾還是繼續抄經吧……”
她本不是情緒外露的人,只是謝懷的事情讓她煩惱太久,才會忍不住向韻貴姬求助。
俗話說當局者迷,果然有時候得靠旁觀者的引導,才能想明白一些其實很簡單的問題。
這供有老君像的房間本來只有葉薇和韻貴姬在,宮人都守在外面,葉薇正準備埋頭再戰,此時卻聽到木門輕響,有人緩步進來,“貴姬娘娘,葉娘子。”
葉薇回過頭,眯着眼睛看了瞬才驚訝道:“賈康?”
正是禦前服侍的賈康。
他朝葉薇彎了彎身子,笑得讨好,“微臣奉命,來帶娘子去個地方。”
奉命前來,他能奉的自然是皇帝的命了。
葉薇和韻貴姬對視一眼,“可我奉命在靜夜閣為太後娘娘抄錄經文,不能離開。”
“娘子放心,看守的人都被支開了,不會有人知道你曾離開。而韻貴姬娘娘……陛下說了,娘娘這般善解人意,肯定不會多說,對吧?”
葉薇還是覺得這事兒太離譜,“可是明天太後會查看我抄寫的經文……”
“這個陛下早有安排。這是禦書房負責伺候筆墨的宮女,自小臨帖,能模仿百家字體,幫您抄寫後面的不成問題。您放心随臣去吧,只要在卯時前回來就好。”
葉薇看看那眉清目秀的宮女,再看看神情複雜的韻貴姬,神情冷下來,“我不是想懷疑中貴人,只是您怎麽證明,您真的是領陛下的命令來的?”
☆、41 幽會
葉薇沒想到,賈康聽了她的話居然“撲哧”一聲笑了。他低着頭,一壁忍笑一壁道:“娘子勿罪,微臣……咳咳,微臣不是嘲笑娘子,只是……”
“只是什麽?”葉薇眉頭擰着,沒好氣問道。
“只是微臣來之前,陛下曾經交代過,他說‘葉承徽這個人疑心病太重,你去了她十之八|九要你拿出證明,不然肯定不會跟你走的’。微臣剛剛聽到娘子這麽說,就……”
葉薇愕然。她想什麽皇帝幾時這麽清楚了?還在宮人面前說出來,顯擺自己神機妙算麽?
“陛下還說了,若娘子果然這麽問了,就讓微臣轉告娘子,您今夜跟微臣去了,他可以考慮在您學完馬球之後再教您冰雕。”賈康笑道,“所以,您考慮下吧。”
這是他們私下的戲言,旁人哪怕想要僞造也絕編不出這麽符合他口吻的話來。葉薇終于确定,賈康不是被人收買,确實是皇帝派來找她的。
“好,我這便随中貴人去。”她站起來,“貴姬娘娘,臣妾不在,就拜托您替我遮掩了。”
韻貴姬溫和地笑笑,“我明白,你放心吧。”
葉薇忍不住感慨,幸好今晚陪着她的是淡泊名利、不喜争鬥的韻貴姬,若換了旁人看到皇帝對她這樣,不打翻醋壇子才怪!
不過也許正因為是韻貴姬陪着,皇帝才會派人來接她?
再想到之前他對自己态度的精準預測,她忽然覺得,皇帝他在謀算人心這方面,本事着實不錯。
陽春三月,太液池早已冰消雪融,清澈的池水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蕩漾。今夜有月,皎皎的一輪懸在天空,灑下凄清冷輝,而波光粼粼的湖面就沐浴在這冷光中,落花紛飛、随水而逝,一切仿佛是個美麗的夢境。
葉薇裹在琉璃白的披風內,随着賈康走到太液池邊,遠遠的便已看到有葉輕舟泊在那裏。這湖泊太過寬闊,一眼望去只覺水天一線,明月投射到湖面上,讓人恍惚間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水。
天與水颠倒了位置,那小舟,也就好像漂浮在夜空中似的。
有颀長的身影從船艙內出來,朝着她緩緩直起背脊。男人的面龐本是讓人不敢直視的英挺傲然,仿佛斂聚了山川百岳的威勢,此刻卻流露出少見的溫柔。他立在舟頭,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她,如同神靈獨立星空,日月星辰都是他衣袍上的點綴。
葉薇控制不住地後退了一步。
以前只是知道皇帝長得好看,卻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感受強烈。他從前的氣勢太強,倒讓皮相如何顯得不那麽重要,卻原來,卸下滿身威嚴的他,竟是這般蠱惑人心……
“月下泊舟、久候佳人,卿卿讓餘等得好苦啊!”
含着三分笑意的聲音将她從呆愣中驚醒,葉薇眨眨眼睛,發現皇帝右臂前伸、掌心朝上,是個邀請的姿勢。
這做派、這場景,他是把自己想象成與意中人幽會的青年郎君了嗎?
抿唇一笑,女子雪膚玉顏,仿佛海棠夜開,“若非姍姍來遲,怎能讓君子體會到佳期的難得呢?”
纖手放入他掌中,被他反手握住,用力一拽便踏上了小舟。
船身搖晃,她一個不穩便朝前撲去,正好投入他的懷中。大掌扣住她腰肢,他在頭頂輕笑,“雖然久候,但有這刻的旖旎溫存,便是再多等幾個時辰餘也心甘情願。”
還越演越上瘾了。
葉薇索性也環抱住他,大方地擡起頭,“郎君今夜扮的是誰?夜會莺莺的張生,還是行俠仗義的黃衫客?”
他眯眼笑,“小娘子覺得呢?”
葉薇裝作認真思考,“我覺得,都不是。您現在這樣子,分明是觊觎妾身美色的登徒子!”
舟尾劃船的宮人手一抖,攪出驚人的動靜,水波層層疊疊推進,将裏面映照的月色星辰也切割得破碎。
皇帝卻朗聲笑起來。抱着她的腰将她轉了一圈,他刮刮她鼻子,一臉贊賞,“我就知道,阿薇你這麽聰明,絕不會說出什麽掃興的話來!”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以前他大多叫她愛妃,親近卻又客氣,還帶着點欲說還休的調笑。但那稱呼并不是她獨有的,他在脾氣好的時候叫所有宮嫔都是愛妃。
可是今晚,他瞞着所有人将正在受罰的她帶到太液池邊,湖光月色裏,他把自己當成了個尋常的男人,而她是他要幽會的佳人。
他叫她,阿薇。
風吹亂她的鬓發,她的笑容在夜色中慢慢綻放。紅唇輕啓,她柔柔道:“子孟。”
男人的眼睛猛地迸出亮光。
小舟靜靜地泊在太液池中,葉薇和皇帝相擁坐在舟頭。她的頭靠在他肩上,一只手無意識地玩着他的袖子,“所以,您今天是遇到什麽開心的事嗎?”
她開口便切中要害,他卻沒有驚訝。這樣的通透聰慧,本就是她最大的本事。就好像今晚,她一眼便能看出他想要抛開彼此身份的桎梏,從頭到尾不曾有一次喚他“陛下”,也沒有自稱“臣妾”。
子孟。
天子的字向來是個擺設,長輩稱呼小輩都是叫名,而臣子又豈敢這麽僭越,所以這個字從取了那天起便沒人叫過。
他本來都把這東西抛諸腦後,可是适才當那把悅耳的嗓音這麽喚他時,他卻在瞬間體會了什麽叫心馳神動。
那一刻,他才真正覺得自己成了那詩文中與情人相會的青年郎君,而之前如何,不過是戴着面具做戲罷了。
“恩,我今天心情挺好。”他摟緊她,“我心情好,所以聽說你心情不太好,就來救你了。”
“妾還以為您忙于朝事,不知道後宮這些有的沒的呢。看來是妾小瞧了您。”
他笑。忙于朝事不假,但太後都當着衆人的面把她關到靜夜閣,他若還不知道這皇帝也就不用當了。
葉薇還在絮絮叨叨,“不過您是被妾的話刺激了嗎?當君子當上瘾了。”
這一世初見時她便說能濟人于危困方為君子,而之後許多次,他确實是一直護着她。
“我好心幫你,你倒不領情了。這麽諷刺挖苦,就不怕我推你下去?”
面對這樣的威脅,膽大包天的女子皺皺鼻子,表示沒有在怕,“妾幼時學過凫水,從這裏游回岸邊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他失笑,“你們家裏都是怎麽教女兒的?什麽釀酒、凫水,這是大家閨秀的課程?”
“妾本來就不是大家閨秀。”葉薇振振有詞,“妾出身寒微,小家碧玉而已。”
“小家碧玉就更不該學這些了。”他撐着頭,捏着绺長發把玩,“不過既然說到了這個,你父親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