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露出半分責怪太後的意思,卻偏偏讓讓人生出無限聯想。

皇帝撫了撫下巴,“哦?你們懷疑韻貴姬中毒是葉承徽害的?”

“自然。”宣和夫人板着臉,“陛下明鑒,那有毒的湯羹是太後娘娘所賜、吳尚宮親自送到韻貴姬手中,自然不會是這兩個環節出了問題。當時靜夜閣內只葉承徽和韻貴姬兩人,如果不是韻貴姬自己想死,就只能是屋內的另一人動的手腳。”

皇帝嘴角勾起,神情變得有點詭異,“你的意思是,毒是當時屋內的另一個人下的?”

宣和夫人憋着口氣,生硬道:“正是。”

皇帝扭頭看向葉薇,四目相對,面色蒼白的姑娘以極微小的幅度搖了搖頭。

她果然沒說。

他不知道心頭是什麽感受,百般滋味聚到一起,卻獨獨沒有當初的驚訝。仿佛早已明白,她就是這樣,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否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後果時,絕不會去做。

骨頭硬得似個有擔當的丈夫。

“這樣啊。”嘆口氣,他慢慢道,“那你們誤會了。毒不是她下的。”

宣和夫人目瞪口呆。雖然早料到皇帝可能偏袒葉薇,卻怎麽也想不到竟是這般直接的方式。他以為憑着一句話,就可以讓太後娘娘放棄?

“皇帝。”趙太後眉頭緊蹙,滿臉的不贊同,“哀家知道你心疼葉氏,可你也要有點分寸。韻貴姬尚躺在榻上生死未蔔,你就這般放過害她的兇手,讓她情何以堪?她好歹曾為你誕下個女兒。”

“母後,兒子不是偏袒葉氏,兒子說的都是實話。”皇帝耐心道,“毒絕不會是葉承徽下的。”

太後冷笑,“這麽肯定?那你倒是給哀家個理由。若說不出個一二,這件事你還是不要管了。說到底,後宮之事本是皇後的職責,如今她不在,哀家代為處理也是一樣。”

這樣強硬的口氣,當真是不準備給皇帝顏面了。

在她灼灼的目光下,皇帝沉默片刻,終是微微一笑,“因為昨晚韻貴姬喝下那盅湯的時候,葉承徽并不在靜夜閣內。”

Advertisement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襄愉夫人才試探道:“陛下,這是何意?”

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這也太……

皇帝兩手交疊,倒是氣定神閑起來,“葛珠,出來給太後娘娘見個禮。”

有青衣宮娥越衆而出,恭恭敬敬地跪下,“奴婢葛珠參見太後,娘娘大安。”

趙太後神情僵硬,“皇帝?”

“母後恕罪。”皇帝貌似恭敬道,“昨夜之事兒子正打算找個機會向您坦白,誰知……說來也是兒子輕狂,聽說葉承徽在靜夜閣替您抄經,一個按捺不住便遣人去換了她出來。昨天後半夜在靜夜閣為您抄經的并不是葉承徽,而是這名喚作葛珠的宮娥。她素日在禦書房當差,模仿人的筆跡最是了得,您若不信,一試便知。”

“此番全是兒子一人之過,葉承徽也是被我硬拉出去,沒有辦法。您別因為這個責怪她。”

趙太後面色煞白,瞪大了不再清亮的雙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蒼老的臉上皺紋深陷,嘴唇微微張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她已經被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比她更生氣的是宣和夫人。

陛下他……他怎麽能如此對那個女人?違逆母命、抛下朝事,三更半夜将她偷出去玩樂,瞞着阖宮上下!這還不夠,事後為了幫她脫身還主動承認此事,簡直……

那個女人她憑什麽!

“陛下,此言當真?”襄愉夫人道,“您真的……”

“恩,真的。”皇帝答得輕松,“所以母後,毒不會是葉承徽下的,也不是那間屋子裏任何一個人下的。除非,您懷疑兒子的宮人會給韻貴姬下毒。”

沒有人再說話,正殿內只聽到趙太後越來越不穩的呼吸,似在隐忍着極大的怒火。

“既然是這樣,葉承徽一開始為何不說?”璟淑媛将信将疑,“這樣有利的消息,她何苦瞞着?以至于鬧到要被杖責的地步。”

“自然是因為葉承徽不是你,不願為了自己的安危而使朕和母後顏面有損。”皇帝不冷不熱道,“這樣的忠心,璟淑媛不理解也沒什麽。”

這話已是十分嚴厲,璟淑媛吓得臉色發白,埋着頭不敢再做聲。

葉薇跪在那裏,擡頭看皇帝平靜的側臉。她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當衆說出這件事來。

她以為他會用別的辦法,別的迂回卻不傷彼此顏面的辦法,可他卻選了最直接的一種。

看來趙太後嚣張的态度真的刺激了他。

“來人!給哀家把這賤婢弄出去,狠狠地打!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趙太後忽然暴怒,卻不是對着葉薇。顫抖的右手指着諾兒,她似乎打算把在皇帝那兒受的羞辱發洩到她身上,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指使她,敢在我面前弄鬼!”

“娘娘……太後娘娘……娘娘饒命!奴婢冤枉啊!娘娘!奴婢冤枉!”

雙臂被宦官鉗制住,拖着就往外而去。她腳尖在地衣上蹭了又蹭,卻什麽也勾不住。

想到外面等着她的就是那駭人的大杖,諾兒怕得發了慌,不管不顧地喊起來,“宣和夫人……夫人救命!”下一秒嘴就被狠狠堵住。

但這一聲已經夠了。

太後慢慢扭過脖子,“宣和夫人?是你?”

聲音尖銳得刺耳。

宣和夫人咽下口唾沫,盡量鎮定道:“娘娘,這婢子走投無路、胡亂攀咬而已。臣妾與此事無關。”

趙太後卻越想越覺得對頭。是了,是她,都是她。是她告訴她葉氏得隆獻後看重的事情,剛剛也是她撺掇她打葉氏。如果葉氏真被打死了,皇帝只會怪她這個養母,她卻還是他捧在掌心的寵妃!

這個女人,把她當無知老婦愚弄了麽?

急怒攻心,她喉頭一甜,嘔出口鮮血。

“母後!”皇帝一把接住她身子,“傳禦醫!快傳禦醫!”

殿內亂作一團,皇帝抱起太後就往右側的寝殿走去,葉薇本想跟上,耳邊卻傳來宮娥的聲音,“陛下,諸位娘娘,貴姬娘娘醒了……”

葉薇當機立斷轉身,與趕去救治太後的秦禦醫擦身而過。沒想到等她進入內殿,卻看到磕頭請罪的李太醫,“臣無能,救不得貴姬娘娘……”

葉薇瞠目,“你說什麽?”

“銀環蛇毒兇猛無比,本就沒有解救的辦法。微臣和秦禦醫竭盡全力,只勉強将娘娘喚醒,過得一時三刻,她還是……”

葉薇看看高安世,知道沒人動手腳,确實是救不活了。咬緊牙關,她撇下他們就朝屏風後的床榻而去。

垂下的三重幔帳內,韻貴姬面色白中透着烏青,虛弱地躺在衾被內。她右手擱在外面,葉薇上前握住,低聲道:“娘娘,您怎麽樣?”

“阿薇……”韻貴姬開口,竟是喚了她的閨名。薄唇抿起,露出個極愉悅的笑容,“我剛剛做了個夢。我夢到了……我的女兒。”

“您的女兒?”

“是啊。我的女兒。你聽說吧?”

她當然聽說過。延和次年,還是容華的韻貴姬産下一女,誰料五日後就夭折。這件事給韻貴姬的打擊極大,本就淡泊名利的她在此事後徹底隔絕俗念,此後一心修道、不問世事。

“她離開這幾年,我其實從沒有沒夢到過她,就連她的樣子都有點模糊。可是剛剛在夢裏,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原來她是長得這個樣子,玉雪可愛、惹人憐惜,就像當年躺在我懷中一樣。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嬰兒……”她眼眶通紅,眼淚順着滑落,“可是我們緣分太淺,只相處了短短五日就不得不分開。”

“娘娘……”

“你不要難過。我從入宮第一天起就不喜歡這裏,如今去了也是解脫。況且,還可以見到她。孩子沒有過錯,定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我一生行善、從未作惡,肯定可以去陪她……”

“是,您一定可以去陪着公主。”

韻貴姬欣喜地笑了,“阿薇,這宮裏的人我都不喜歡,只有你,我看着親近……你以後要當心,在這裏活着很不容易,你別被人害了……”

葉薇垂下眼眸,“我會的。”

“你這個人……”韻貴姬有點無奈,“明明我都要死了,你卻連哭都不哭一下,回頭被人看到……得說你冷血了。”笑了笑,“可是真奇怪,哪怕你這樣冷血,我也相信……相信你比她們要好……”

她偏了偏頭,看向葉薇身後,“高大人,我剛剛隐約聽到點東西……葉承徽确實、确實是我好友,不會是她害的我……麻煩您将這話轉告陛下……”

高安世點頭,“微臣明白。”

韻貴姬長舒口氣,安寧地閉上眼睛,“真好。不管是誰給我下的毒,我都……感激她。我終于……可以離開這裏……”

聲音越來越低,葉薇的膝蓋也越來越軟,等到掌中纖手忽然力氣一松,她也重重跪上床前的踏板,睜大了眼睛看着前方。

床榻上的女子容顏安詳,仿佛只是進入了夢鄉。她唇邊甚至帶着笑。

而葉薇看着這張臉,慢慢從嗓子眼裏逼出句破碎的話。

“葉薇,恭送娘娘……”

☆、45 問罪

太後嘔血、韻貴姬大去的消息在當天午膳時分傳遍六宮,震驚內外。

原本陛下在早朝時忽然離去就引得群臣議論紛紛,誰知不過半日後宮竟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一個主位妃嫔被毒死,兇手疑似陛下的新寵,紛紛鬧鬧好陣子後卻神奇大逆轉,太後居然懷疑到宣和夫人身上,還被氣得暈倒……

和這比起來,西北官員述職确實算不得什麽大事。

朝臣們還在且驚且疑的時候,葉薇已經到了長樂宮長信殿內。禦醫剛給太後診治完畢,說她是急怒攻心導致的嘔血,需服藥靜養。皇帝吩咐高安世親自跟着去開藥,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葉薇就坐在他旁邊,很長時間都沒說句話。他詫異扭頭,對上了女子沒有半分表情的面龐。她垂眸看着玉色的地衣,眸中的悲傷如冰湖中漂浮的碎玉,冷而刺骨。

“阿薇。”他握住她的手,“你在……為韻貴姬難過嗎?”

母後暈倒得太突然,他當時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等反應過來去疊玉殿看時,韻貴姬已然去了。

葉薇一動不動地跪在榻邊,不知保持了這個姿勢多久。他本以為她在哭,走近了才發現她臉上幹幹淨淨,竟是半分淚痕也無。

高安世低聲傳達韻貴姬給他的話,而他看着冷靜的姑娘,有點不知道說什麽。

關系融洽的朋友去世卻沒有半滴淚,這本是極度冷血的事情,放到她身上卻讓他生不出責怪。尤其是看到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他沒來由就相信了她是真的在乎她,她的沉默比那些虛情假意的眼淚好得太多。

聽到皇帝的詢問,葉薇不答反問:“陛下呢,貴姬娘娘無辜枉死,您難過嗎?”

皇帝頓了頓,“還好。”

“為什麽?她不是您的妾室麽?如今她去了,您竟不難過……”話到後面就有點像埋怨了。

皇帝卻并不在乎這點冒犯,“韻貴姬心不在此,死對她來說搞不好還是種解脫,所以朕不難過。”

他果然明白。

葉薇覺得自己和皇帝在這方面倒很有默契。生命可貴,那得是對當事人而言,如韻貴姬這種了無生趣的,真走了也沒什麽。讓她在意的,是這種死亡背後暗藏的肮髒心思,是那些躲在角落裏行奸惡之事的宵小!

“那,害死她的人……”

不用她說完皇帝就明白她的擔憂,“這是兩回事。她想活或者死是她的選擇,但敢在朕的內廷殘害人命便是大罪,沒那麽容易算了。”

女子勾唇,居然露出點笑意。那感覺,就好像在冰面上雕刻出朵朵白蓮,又是冷冽,又是溫柔。

皇帝攥着她的手一緊,“你也是這麽想的,對不對?”

聲音中有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葉薇點頭,“這次臣妾倒是和陛下不謀而合了。”

他碰碰她的臉,像貼着塊細膩的冷玉,“不是不謀而合,咱們……是心有靈犀。”

一盞茶後,葉薇坐到了長信殿的正殿,依舊是阖宮妃嫔俱在,然而這次跪在大殿中央的卻不是她。

宣和夫人面色蒼白、沉默不語,許是适才太過慌亂,她的鬓發有幾分淩亂,翠綠的襦裙也失了生機。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是鎮定的,那是久居上位、金尊玉貴長大的天之驕女方有的凜然氣勢。

論出身,宣和夫人原是宮嫔裏最高的,連皇後和襄愉夫人都比不過。

“母後服了藥,再過片刻就要清醒。朕希望在她醒來前把這糟心事處理好,別再惹她老人家動怒。”皇帝坐在上位,看着自己的遠房表妹平靜道,“所以,這件事與你有關系嗎?”

“沒有。”宣和夫人答得迅速,“半點關系也沒有。”

皇帝嗤笑一聲,“朕就知道。”

這話什麽意思?是知道宣和夫人與此事無關,還是知道她不會承認?

大家都糊塗着,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神情揣測話中深意。

襄愉夫人建議,“既然如此,便把那宮娥再帶上來,與姚妹妹當庭對質好了。當着陛下的面,不怕她不說實話。”

皇帝點頭,“帶她上來。”

諾兒入殿時雙腿不住地發抖,幾次都差點摔在地上。宦官不得不抓住她,半拖半扶地把她弄了進來,然後一把按在地上。

“奴婢……參見陛下,參見諸位娘娘……”

皇帝聲音冷漠,“你今早要被拖出去行刑時,曾向宣和夫人求救,你為何向她求救?”

諾兒抖若篩糠,“奴婢……奴婢……”往前一撲使勁磕頭,“陛下饒命,此事與奴婢無關,當真無關!”

“無關?”襄和夫人道,“韻貴姬臨死前對高大人親口說過,葉承徽是她的好友,不會害她。那麽你早上說的話又是怎麽回事?什麽把柄、什麽不和,通通是你編的吧。”

“奴婢沒有,奴婢确實看到……”

“閉嘴!”襄愉夫人黛眉倒豎,少見的聲色俱厲,“你家娘娘都被你害死了,你還在這裏砌詞狡辯?本宮看你也不用多活了,正好給韻貴姬殉葬!”

從來溫和的襄愉夫人突然發怒,諾兒更是恐懼萬分,然而餘光瞥到宣和夫人,立刻想起事前她的威脅。今早是慌亂之下失了分寸,她不能抖出她,不然她全家上下都活不成了!

巨大的絕望沉沉壓下,她終于不再掙紮,面如死灰道:“是,奴婢冤枉了葉承徽。她是無辜的。”

“既然如此,誰指使的你?這麽大的事情,你一個小宮人不可能辦到。”

諾兒咬牙,“沒有人指使我,是奴婢……奴婢對貴姬娘娘心存怨怼,這才下了殺手。奴婢一直想回老家陪伴父母,她卻把奴婢帶到了宮中,一輩子困在這裏。奴婢每天都想着、盼着,做夢都巴望着回家見父母一面。這感受越強烈,我就越恨她,終于承受不住……奴婢聽說按宮裏的規矩,主人死了後她的宮人會挑選部分放出宮,所以我就……”閉上眼睛,眼淚簌簌滑落,“奴婢罪該萬死,陛下殺了奴婢給貴姬娘娘償命吧。”

她說得動情,葉薇卻冷笑出聲,“鬼話連篇。”看向皇帝,“陛下,這婢子多半是怕累及家人,所以打算獨自扛下所有過錯。請陛下降旨,若果真如她所說,韻貴姬是被她所害,那麽便夷其三族,為貴姬娘娘償命。”

夷其三族。

宮嫔盡皆駭然。這個葉承徽,如此狠毒的話都能說得毫不猶豫,簡直是心如蛇蠍。

她就不怕陛下聽到這陰毒的心思生出不喜?

“葉娘子!”諾兒吓得聲音都變了調,“奴婢犯下大錯,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是無辜的,你為何不肯放過他們!“

葉薇臉上是說不出的蔑視,“背主不忠之人,人人得而誅之。你若肯說實話,我自然不會為難你的家人。可你抵死不說,那麽你越在乎什麽,我就越要毀掉你什麽。”

諾兒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仿佛見到什麽可怕的鬼魅。

江容華慢慢咽下口唾沫,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不是她熟悉的好友。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可怕的、手段狠毒的女人。

如今唯一盼望的,就是皇帝看到這樣的她被吓到,從此心生厭憎。

她期待地看過去,卻愕然地發現皇帝看向葉薇的目光裏居然含着笑。他極專注地凝視着她,半晌才輕聲道:“切中要害、果決幹脆,阿薇行事果然有丈夫之風,不錯。”

這個語氣……

他居然誇贊她!他是把她當成手下的臣屬了嗎!

“聽到葉承徽的話了嗎?”皇帝漫不經心道,“你若堅持認下這個罪,不久便能在地府和全家老小團聚了。”

諾兒徹底崩潰,“奴婢招!奴婢什麽都招!是宣和夫人,是她讓奴婢……”

“吳國大長公主到——”

宦官尖銳的通傳聲将所有人從緊張的情緒中抓出,殿門大開,有女子身着朝服、傲然而來。

大約四十歲的年紀,保養得很好,肌膚白皙、眼眸烏黑,看起來比隆獻後還要年輕。她目不斜視,很快便走到殿內。所有宮嫔稽首長拜,而皇帝從錦墊上起身,輕聲道:“姑母。”

吳國大長公主,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妹妹,身份比所有親王都要高貴。

她看着面前的侄兒,揚眉而笑,“孤聽說太後娘娘鳳體違和,所以來看看。不知娘娘可好?”

“勞姑母挂念,母後服了藥正在歇息,一會兒便會醒來。”

“既然如此,孤就不去打擾娘娘好睡,在這兒等着吧。”大長公主笑道,“嘉若,你還跪着做什麽?過來陪着母親。”

宣和夫人擡頭,看到母親臉上的笑意時,一直繃着不肯流露的恐懼和委屈終于控制不住。她低低喚道,語帶哽咽,“阿母……”

大長公主鳳目落到皇帝身上,裏面藏着某種暗示,“皇帝,讓嘉若過來陪我說說話,您不介意吧?這地上那麽涼,看她跪着我多心疼。”

這是含蓄的要求。若皇帝同意讓宣和夫人起來,她就從待罪之身的身份上暫時脫離,皇帝再要問她的罪也不那麽自然。可他要是不同意,就等于是直接駁了大長公主的面子。

從前宣和夫人犯了錯,大長公主都是這樣出面替她擺平,她有信心,這次皇帝也會退讓。

☆、46 貶斥

大長公主的算盤打得很好,連圍觀的宮嫔都覺得她肯定能得逞,誰知皇帝卻輕輕一笑,從容道:“姑母,有樁事得讓您得知。”

大長公主明顯錯愕,“什麽?”

“朕後宮那位韻貴姬,對,就是修道最為虔誠的那個,她在幾個時辰前去了,原因是銀環蛇毒侵入肺腑。韻貴姬身份不低,還曾為朕誕下一女,于情于理朕都得替她讨回公道。”

大長公主還想打馬虎眼,“這與孤和嘉若有什麽關系?”

“姑母。”皇帝慢吞吞道,“您既然過來,想必也是聽說了傳聞,既然如此,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茲事體大,連母後都被氣到嘔血,朕不可能輕輕揭過。”

他語氣不溫不火,大長公主卻從裏面聽出了隐忍的怒意,沒來由心驚。有幾年的樣子了,皇帝一直對她尊敬有加,她便以為他沒有脾氣,可龍有逆鱗,嘉若這次委實做得過頭!

他被激怒了!

“陛下……”收斂起輕慢和頤指氣使,她微笑道,“孤知道陛下純孝,太後娘娘鳳體不寧,您定然憂慮。但您說這話是在懷疑什麽?難不成嘉若會去害韻貴姬不成?她可是您的最寵愛的妃子、看着長大的表妹,她什麽性子您還不清楚?”

“姑母言重了,表妹嫁入東宮前朕與她連面都沒見過幾次,何來看着長大一說?”

大長公主沒想到他會毫不客氣地駁回來,神情無比尴尬,兼有困惑不解,“這……”

他是什麽意思?為了個微不足道的韻貴姬,難不成還真要治嘉若的罪?

皇帝走回錦墊旁,重新跪坐下去,“姑母既然來了,在旁邊看着也可,總歸這樁公案很快就要有結果。”

諾兒癱軟在那裏,只要再刺激兩句便什麽都能交代出來。

大長公主完全沒了進門時的鎮定和從容,幾年來頭一次感受到慌亂。今天的皇帝太不尋常,就算嘉若真的毒死那妃子,他也沒有當着滿宮衆人的面審她的道理。宮嫔戕害人命最嚴重是可以賜死的,他把這事攤開在太陽底下,可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難不成真以為可以在這個節骨眼上廢了嘉若!

眼看皇帝轉向那宮娥,隐有再次發問的意思,大長公主再不敢猶豫,“陛下!”

他看她,“姑母還有什麽吩咐?”

大長公主攥了攥袖袍的一角,勉強笑道:“能否讓諸位娘娘、娘子先出去,孤有重要的事想與您私下說。”

“姑母有什麽事都請稍候片刻,朕處理完這裏,自然與您詳談。”

“陛下!”大長公主急了,“此事與皇兄也有幹系,您還是先聽孤說了吧。”

皇帝抿唇,眼神淡若柳絮,輕飄飄落她身上。大長公主活了四十多年,甚少有這般忐忑的時候,就連宣和夫人都且驚且懼地看看皇帝再看看母親,不敢吱聲。

葉薇眉頭緊蹙,隐約間有什麽念頭閃過腦海,可是太快,她一時抓不住。然而心裏已經有了大致的概念,知道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

皇帝終于收回視線,簡單地回了一個字,“好。”

吳國大長公主大大地松了口氣,“陛下答應便好,這便請旁人都離去吧。”

皇帝給高安世使了個眼色,宦官們恭敬上前送衆人出門。葉薇踏出門檻的時候回頭望了望,皇帝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裏,旁邊是被宮娥攙扶起來的宣和夫人。

察覺到葉薇的視線,他擡頭看過來,兩人目光對視片刻,他慢慢勾唇,竟是給了她個和煦的笑容。

打從大長公主擡出太上皇,葉薇便以為這次宣和夫人又能輕松逃過。雖說她本就不指望現在就能讓她給韻貴姬償命,可如果連位分什麽的都不變一下,也着實讓人憋屈。然而因着皇帝最後那個笑,她轉了念頭,開始思考事情背後暗藏的深意。

仔細想想,宣和夫人受寵多年也許并非那麽簡單。皇帝不是沖着她本人而将她捧上雲端,他在意的,是她背後代表的勢力。

延和年間的後宮格局與朝堂格局息息相關,皇後宋楚怡代表了左相一派的勢力,襄愉夫人秦以蘅身後則站着貴為右相的父親以及父親的朋黨,至于宣和夫人姚嘉若,她的靠山不是朝臣,卻比所有朝臣加在一起都棘手。

那數年如一日關在房裏煉丹的太上皇,凡塵俗世早已沒多少東西讓他挂心,唯一還能每個月見上他一面的除了皇帝,便是他嫡親的妹妹,吳國大長公主。

除了天一道長,大長公主是太上皇身邊說話最有分量的人,連皇帝和太後都比不過。

所以,皇帝寵愛宣和夫人是為了讓太上皇安心?

那他這次順勢對宣和夫人發難,則是因為她和大長公主這兩年太過嚣張,已經觸及到他的底線?抑或他有別的安排?

韻貴姬大去的三日後,皇帝終于降下旨意,韻貴姬夏氏追贈為韻妃,歸葬泰陵妃園寝,族中子弟俱受恩蔭。

這都是按章辦事,沒多少意思。與追封旨意比起來,另一道聖旨就驚人多了,可以說在後宮和前朝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宣和夫人姚氏被貶為從二品昭容,褫奪封號,禁足毓秀殿,無诏不得擅出。那個諾兒則被當庭杖斃,罪名是毒害宮嫔,連家人都被流放蜀中。

葉薇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做一管新笛子,經過烘烤的竹子筆直幹淨,而她捏了柄刻刀,小心翼翼地打通竹節。

“奴婢聽說,那天在長信殿內,大長公主不知和陛下說了什麽,出來時兩個人臉色都不好。高大人上去詢問‘宣和夫人如何處置’,陛下只笑了笑,道‘雖下了旨意,到底還沒舉行冊封大典,她還算不得夫人’。”

葉薇一刀狠狠下去,竹屑飛起來落到案上,“明明是他默許大家稱姚氏為夫人,如今又翻臉不認了,男人心真是易變。”

妙蕊無語,“小姐,您能正經點麽?”

“好好好,你接着講,我不搗亂。”

“聽當時在場的宮人說,宣和夫人聽到陛下的話當場搖搖欲墜,還是由大長公主扶着才站穩的。本以為貶回妃位就是處置了,誰知還有更狠的等在後面,褫奪封號、貶為昭容,這決定委實出人意料。奴婢看這次,那邊是元氣大傷……”妙蕊道,“不過她害死了韻妃娘娘,這般處置還是略輕,陛下到底顧念着大長公主。”

葉薇擱下做了一半的笛子,笑笑沒有說話。

妙蕊還是想得太簡單。皇帝若真的想保下姚氏,有的是辦法。他完全可以對外說一切都是諾兒做的,宣和夫人是被陷害。可是他沒有。他在這敏感的時機處置了她,雖沒直白地說明她的罪名,但宮內宮外又有誰想不明白?

大家認定了這個,再轉頭看皇帝對她的處置,只會覺得他顧念情分。卻不知他若真顧念情分,從一開始就不會這麽做。

她猜的果然沒錯。皇帝并不甘心如今的局面,也許在他看來,那個老人既然選擇把自己關入煙霧缭繞的房間內煉丹,就不該再來妨礙他大展宏圖。

他應該有什麽計劃,一步步地清掃前進路上的重重阻礙。

這回的處置對姚嘉若來說打擊一定很大。她出身高貴,又盛寵多年,入宮後便是從宣妃做起,如今卻落到九嫔之列,上頭還有個睦昭儀壓着。況且從四品婕妤及以上按規矩都有封號,她卻被褫奪了,比起降位,這一樁的羞辱意味更濃。

葉薇滿意地喝了口茶,感慨自己這次還真是小看了皇帝的決心。

這件事發生的當晚,皇帝來了趟披香殿,葉薇吩咐妙蕊準備晚膳,卻被他阻止,“不用。朕晚間還有事,坐坐就走。”

葉薇挨着他坐下,“陛下既然這麽忙碌,何必還跑到臣妾這兒來?往來奔波多辛苦。”

“前幾日都沒抽出空來,今晚難得有半個時辰閑暇,就決定來一趟。”他摸摸她的面頰,眼神裏帶着憐惜和笑意,“才三天不見,怎麽就瘦了這麽多。最近很辛苦?”

自然是辛苦的。韻妃大去,身為她的宮裏人,葉薇和江宛清肩負坐夜長跪的職責,連日來吃不好也睡不好。

想到她腿上的舊傷,皇帝不放心,“你的腿要緊麽?如果受不了,朕可以……”

不待他說完,葉薇便一臉認真地打斷,“多謝陛下好意,但是不用了。韻妃娘娘生前對臣妾諸多照拂,臨去還記着替臣妾洗脫嫌疑,如今坐夜長跪是臣妾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不想連這也推脫。送她走完這一程,她便可在天上和小公主重逢了。”

皇帝笑笑,語氣又柔和了幾分,“朕早知道,你一貫是最講義氣的。”

說完這個,他又憶起另一樁,語氣變得複雜,“白日的事情,你怎麽看?”

葉薇眨眨眼睛,“您是說宣和……不對,是姚昭容,您說的是您對她的處置麽?”

“恩,你……有沒有話說?”

皇帝覺得自己的心态簡直奇怪極了。他如何處置姚氏是他的事,不容旁人置喙。可他做完了後,卻跑來問一個宮嫔對此事的看法,難不成還怕她不滿意了?

回憶下葉薇以往表現出的記仇和小肚雞腸,他無奈地發現,自己還真的是怕她不滿意。

☆、47 婕妤

這心思太過曲折,葉薇差點沒能領會出來,明白後詫異地睜大了眼睛,“臣妾……臣妾沒什麽話說。”

這個答案明顯不能讓他滿意。

男人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葉薇及時察覺不妙,平複下心情後趕忙補救,“韻妃娘娘殒命,已有諾兒抵了。至于姚昭容,臣妾知道現在的處置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不能期待更多……”

這話說得,委實是很善解人意。

皇帝想,也許這就是無論葉薇平時怎麽放肆,他也不會反感的原因。因為在涉及大事時,她從來都是最有分寸、最小心謹慎的那個。

“這次的事不僅韻妃無辜遭難,你也受苦了。”攥緊她的手,他道,“問你件事兒,那天在疊玉殿,為何不對母後說出朕晚上把你偷出去的事情?”

葉薇用一種“顯而易見”的口吻回答道:“這種事情臣妾怎麽可以說?”

他笑了,“為什麽不可以?”

“臣妾還當您明白呢。”她眄他,“您悄悄帶臣妾出去是看不得我受苦,是為了我好,如果我轉頭就把這事兒捅出去,那也太辜負您一片心了。您護着臣妾,臣妾也想要保護您啊……”

始料未及會是這麽個答案,他神情變得奇怪,“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