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來一直不敢去找你,就是無顏面對你……”

江宛清神情裏滿是愧悔,說着說着更是淚盈于睫。葉薇聽着她一句誠懇過一句的自我辯解,卻險些冷笑出身。

真有意思。在江宛清心中,真正的葉薇到底是個怎樣的蠢貨?以至于她都如此明白地展現出自己的狠毒,她依然能腆着臉說出這些話。

瞧瞧這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是指望兩人能相擁而泣、一笑泯恩仇麽?

“阿薇,你真的不肯原諒我嗎?”

漫不經心地端起玉盞,她飲了口才淡淡開口,“江容華方才既然說無顏見我,如今怎麽又好意思上門了呢?”

江宛清一愣,仿佛不能相信這話是她說出來的,“阿薇……”

葉薇唇邊噙抹冷笑,認真糾正道:“你我身份有別,還是莫叫得這麽親熱。江容華喚本宮婕妤娘娘便可。”

☆、50 宛清

即使已經做好被羞辱的準備,江宛清還是被她這句話狠狠刺到。那口氣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好像連看她一眼都是施舍。

可明明在閨中時,小心翼翼、殷切讨好的人是她,而她只要稍微有點不滿,便可以嬉笑着說盡貶損她的話。

反正哪怕她再生氣,只要自己主動示好,她就不敢再過分計較。

從什麽時候起,彼此的境況竟完全颠倒了?

她恨得牙根兒都在發疼,餘光卻瞥到屋外一角玄黑刺金的袖袍,已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

電光火石間,她有了主意。

凄然一笑,她輕聲道:“婕妤……娘娘?我明白了。我對不住你,你不肯原諒我,這原沒有什麽錯。都是我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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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難道忘了咱們小時候的事了嗎?我還記得十三歲那年的上巳節,咱們一起出去踏青,你不慎跌入河中,我不顧性命地救起了你。那時候你明明說過,我們要當一生一世的好姐妹。這些你都忘了嗎?”

葉薇聽得冷笑。這樁事妙蕊跟她提過,什麽江宛清救了她,分明是她不小心把她推到河裏,還遲遲不敢去拉她。要不是侍女們趕到得及時,她等不到入宮就魂歸地府了。她不過在最後沖上來給她擦了擦頭發,便敢以救命恩人自居了?

如果讓不明真相的人聽到剛才的對話,只會覺得葉薇得理不饒人,而她最大的過錯不過是在朋友陷入危險時不敢搭救,如今這般伏低做小簡直稱得上是委屈求全。

倒是很會說話啊。

“江容華這話說的,那天的事本宮可從不敢忘。你失手把我推入河中,之後便一直站在那裏叫人,幸好有你的喊聲,憫枝才能及時趕到将我救起,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這麽說起來,我還真欠着你一條命呢!”

江宛清被她明為感謝實則譏諷的話弄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沉默片刻後忽然拔下發釵,金光晃得人眼花。葉薇見她眼神堅毅,仿佛燃着團火,蹙眉道:“你又要做什麽?”

“之前的事害得你流血受苦,我日夜愧疚、難以安寝。既然你不肯原諒,我只能以鮮血償還,希望能消你心頭之氣!”

說完,揚起右手就朝自己左臂刺去——

預料之中的阻攔。

她期待地擡頭,卻發現攥住她胳膊的人不是皇帝,而是葉薇。四目相對,她沖她冷冷一笑,滿是譏嘲。

下一刻,她便扭過頭朝門邊喚道:“陛下,您還要看多久的熱鬧?快來幫忙呀!”

江宛清悚然一驚。

她知道!她居然知道!她的位置明明背對着門口,是什麽時候發覺皇帝的?

作出一副困惑的神情,她順着葉薇的視線看去,卻見玄衣玉冠的皇帝慢悠悠從側面踱進來。右手抵唇,掩飾住那抹幸災樂禍的笑意,他故作正經,“哦,要朕幫忙?”

江宛清這回是真的跪下了,“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葉薇也跟着行禮。

皇帝走近,就在江宛清身邊彎下腰,卻是親自扶起了葉薇,“地上涼,當心凍着腿。”

此刻已經是四月,披香殿的地上還鋪着名貴的雲絨地衣,長長的絨毛連腳踝都能覆蓋,在這上面跪一會兒哪裏會覺得冷?

江宛清颔首低眉,安靜地等皇帝把葉薇扶起來,才沖着自己淡淡道:“你也起吧。”

待遇差別太明顯,她心頭生恨。

她今日的目的本是求得葉薇的原諒,談到一半發現皇帝站在門外,這才計上心頭,做出這委曲求全、重情重義的模樣。本以為就算不能讓葉薇原諒自己,至少可以給皇帝留個好印象,讓他記起還有自己這麽個人。

可如今看來,她想要的效果似乎沒有達到……

“陛下真是有意思,堂堂天子進門不通傳,卻在那裏聽女人的壁角,讓臣妾說您什麽好。”葉薇似嗔似怒,妩媚的女兒情态讓皇帝看得喜歡。

“阿薇這麽聰明,無需通傳也能發現朕來了,不正好讓宮人躲個懶?”皇帝拍拍她肩膀,“他們都會感謝你的。”

葉薇“撲哧”一笑,躲開他的手掌,“不和您玩笑了,江容華還看着呢!”

皇帝于是看向江宛清,“還有事兒?”

這麽明顯的逐客令,江宛清實在待不下去,勉強笑道:“無事,臣妾……這就告退。”

匆匆行了個禮,她落荒而逃。

等她走遠後,皇帝從身後擁住葉薇,笑問:“你還挺敏銳的,朕原本還覺得自己藏得很好。”

“很好?臣妾保證,不止我發覺了,江容華肯定也發覺了,不然她沒事兒玩什麽血濺三尺?金釵刺下去可疼着呢!”

他悶笑,手不規矩地在她腰腹處摸來摸去。她觸癢不禁,只得抓住他的手 “陛下不問臣妾剛才的事麽?”

“有什麽好問的?”皇帝随口道,“兩個小姑娘鬧了矛盾,難道還要朕從中調解?”

“陛下總把臣妾當小姑娘看,可我已經不小了。”葉薇抗議,“我的事兒也有大事兒!”

皇帝目光逡巡一圈,最後停在她飽滿的胸脯,“恩,确實不小了……”

葉薇咬牙,“不正經。”

皇帝在她抽身離去前攥住她的手,“好了,別那麽大火氣。”将佳人扯入懷中,“唔,想讓朕幫你參詳什麽?”

葉薇掙了下沒掙開,也就随他握着了,“陛下怎麽知道臣妾想找您幫忙?”

皇帝沒答話,但表情好像在反問“這還需要猜?”葉薇被這理所當然的氣勢噎住,頓了頓才道:“臣妾和江容華入宮前是好友,我們都是侯阜人,一塊兒長大的。後來入宮了,感情卻慢慢變了……

“臣妾出事的時候她沒有管我,老實說,我真的很絕望、很難過,覺得這麽多年的交情都是場笑話。以為自己要被打死的那刻,還對此耿耿于懷。”自嘲笑笑,“後來脫罪了,大家也形同陌路,哪怕後來住到同一宮中,也不曾說過多少話。臣妾本以為不深交就不用心煩,可她今日又跑來找我……臣妾剛剛對着她把話說得很冷漠,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她說着便頹喪地嘆口氣,少見的憂愁,仿佛已被此事弄得心緒迷亂,“陛下您教教我,我該怎麽做?”

這是少女帶着信賴和依靠的聲音,明眸大眼企盼地看着他,仿佛他便是能解決一切的救世主。

皇帝活了這麽多年,還從未被自己的女人拜托過這樣的事情。為她和舊時姐妹的感情糾葛出謀劃策?真不拿他當外人。

然而男人總是喜歡被依靠的感覺,更何況這依靠來自一個有點冷血和倔強的女子。他處理了一整天朝堂上的事情,腦袋早被爾虞我詐塞滿,跳出來思考下這些小姑娘的煩惱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當換換心情了。

“你們以前感情很好?”他問。

葉薇想了想,“說真好似乎也不太對,臣妾從前的性子太過柔懦,沒交到什麽朋友。江容華是和我最親近的一個。”

“你從前性子柔懦?”他仿佛聽到什麽驚天奇聞,“還真看不出來。”

她攘他,“跟您說正經的,扯這個幹嘛!”

“好好好,不扯別的。”他道,“那你們什麽時候開始不好的?”

葉薇作勢回憶,“大概,是在去年五月份吧。”

五月份,那是朝陽殿大選一個月後,該冊封的都冊封了,該承寵的也都承寵了,就只有這個葉薇還被丢在角落裏,仿佛永無出頭之日。

皇帝心裏有了數,“你若不耐煩和她應酬,那就不理了吧。”

葉薇訝然,“陛下的意思是,臣妾不去管她的致歉了?”

“你這麽聰明,難道真看不出來她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過去對蘇氏可不是這個态度。”

葉薇垂下頭,半晌後幽幽道:“其實,我還是明白的。只是她畢竟曾是我的朋友,怎麽能和蘇氏一樣呢?”

皇帝的那點懷疑随着這句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奈和若有若無的憐惜。果然女人就是這樣,再冷淡的性子也會有感情用事的時候,倒教他不好說什麽了。

他微微彎腰,捧住她的臉,“你既然讓朕幫你做參詳,那就聽朕的。以後離這種口蜜腹劍的女人遠點,她不配當你的朋友。”

他對江宛清的印象一般,不算喜歡但也不讨厭,如今卻因為葉薇的糾結憂愁陡然變化,不知不覺間就把她歸類成了小人。

目的達到,葉薇見好就收。慢慢點頭,她道:“臣妾明白了。陛下容我想想,很快……臣妾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皇帝揉揉她的頭發,無奈一笑。

江宛清回了寝殿猶自憤怒難平,蓮心怕她氣急了摔東西驚動旁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左右。江宛清猛然轉身差點撞到,忍不住斥道:“你貼這麽近做什麽,怕我去死嗎!”

“不是,小姐……奴婢……”

江宛清深吸口氣,冷笑道:“放心,我知道分寸。葉薇她翻臉不認人,巴不得我早點死,我這時候若喪失理智,豈非稱了她的意?”

蓮心這才稍稍安心,“小姐說得對。如今姚昭容失勢,您沒了靠山處境正危險着,更要十二萬分當心才行。”

說到這個江宛清就滿肚子氣。當初費了多大的勁兒才入了姚氏的眼,誰知她居然這麽快就被人弄到降位禁足的地步,所謂的寵冠六宮簡直是笑話。

如今她要怎麽辦?襄愉夫人不可能,皇後還沒解禁,這後宮根本尋不到一個值得依附的人!

蓮心見她的神情,湊近點道:“其實有樁事奴婢今天一直想跟您說,是關于您上次讓我去打聽的消息。”

江宛清眼睛一亮,“你是說,葉薇和沈蘊初暗中勾結的原因,你找到了?”

蓮心點頭,“沈容華被關進無極閣之後,清思殿的宮人就分了些到別的寝殿,過得都很落魄。其中有個叫阿茉的和奴婢有點交情,我這次去跟她打聽,居然真的問出了東西。”

她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她跟我說,有次慧婕妤到清思殿作客,沈容華陪她在園子裏聊天,她去送餅餌時無意間聽到她們的談話。似乎兩人之所以要好,是因為……”

“因為什麽?”

“因為,她們都認識皇後娘娘的長姐,那位已經故去的宋楚惜宋大小姐!”

☆、51 流言

“宋大小姐?”江宛清眉頭擰起,“葉薇認識宋大小姐?到底怎麽回事兒你說清楚。”

“諾。阿茉跟奴婢講了,沈容華和宋大小姐原是表姐妹,從上次宮宴她當着隆獻娘娘和皇後的話來看,兩人的關系應當是極好的。而慧婕妤和宋大小姐則是偶然相識、彼此投契,沈容華一開始之所以幫着慧婕妤,也全是看在表姐的面子上。”

江宛清忍不住咬唇,“這麽說,那位宋大小姐來過侯阜?”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不過慧婕妤從小到大都循規蹈矩,入宮前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侯阜城外五十裏之地,她若要和宋大小姐相識,只能是那邊過來。”想了想還是有些不解,“可奴婢又聽說宋大小姐自小便養在惠州,十幾年來不曾踏入煜都一步,這才少有人知。既然如此,她不遠千裏跑去侯阜是為了什麽?”

“惠州在江南,侯阜在北地,隔着整條睢江這兩人居然能交上朋友,當真奇了!”江宛清攥緊帕子,“難道這真是葉薇的運道?”

“無論如何,奴婢覺得這是個機會。您另投靠山的機會。”蓮心輕聲道,“如今骠騎将軍就要班師還朝,陛下為其接風之時定會讓皇後出席,也就能順勢解了禁足。到那時,您可以帶着這個消息去找娘娘,自然能得到她的信任。”

江宛清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左相把嫡長女丢在老家那麽多年,厚此薄彼到了如斯境地,兩姐妹的關系必然不睦。葉薇與宋大小姐交好,就又得罪皇後多了幾分。更何況,那位早就想她死了……

“到那時,我大可以借着皇後的手,除掉這個讓我如鲠在喉的女人!”

随着骠騎将軍還朝的日期逐漸接近,宮中衆人也警覺起來。有人說有這位孿生兄長的庇護,皇後此番必然能鹹魚翻身,重掌大權。

這句話的前半句基本得到所有人的認可,但後半句卻意見不同。

皇後解除禁足是肯定的,但重新掌權卻不一定了。她被關了那麽長時間,襄愉夫人本來就管事多年,如今更是收盡人心,連最得寵的慧婕妤都是她麾下兵卒。皇後要想重新壓倒她,恐怕沒那麽容易。

這是絕大多數人的看法,可是五月初的時候,這種想法卻被一個流言推翻,發生了驚天的逆轉。

“小姐可有聽說最近宮內傳得沸沸揚揚的事情?”憫枝給她斟了杯茶,“奴婢聽那些話有鼻子有眼兒的,心裏真不踏實。”

“什麽啊?”葉薇拈起塊芙蓉糕放進嘴裏,“關于誰的?”

“還能有誰?皇後娘娘呗。”憫枝一臉憂慮,“那些人說,皇後娘娘其實……其實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早在陛下尚未登基的時候,皇後娘娘就因緣巧合救過他,所以陛下才會非卿不娶!這可怎麽是好?奴婢本以為陛下已經不喜歡皇後了,可原來她對陛下有過這樣的大恩,那就算她再不得聖心也肯定能保證地位穩固,這回出來還不得祈福死小姐您啊!”

賈康也在旁邊附和道:“是啊娘娘!這事兒如今宮中人盡皆知,早晚得傳到陛下耳朵裏去。哪怕他本來沒有恢複皇後權力的意思,可這事兒被捅出來,便不一定了。”

葉薇轉轉眼睛,“所以,你們都覺得這件事傳揚開來,對我的處境很不利了?”

“那還用說!”賈康急道,“無論是真是假,娘娘您要早作準備啊!”

他擔憂得跟什麽似的,葉薇卻彎唇笑了,“既然你們都這麽想,本宮就放心了。”

賈康愣住。葉薇朝妙蕊勾勾手指,“陪本宮去園子裏走走,我得散會兒步。”

主仆二人丢下困惑的賈康、憫枝,繞到了披香殿後面的小樹林裏。妙蕊這才道:“小姐猜得果然沒錯,沒有人懷疑這消息是您散播出去的。”

“散播這種消息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我沒理由這麽做。”葉薇懶洋洋道,“所以哪怕我之前就和皇帝提起過這事兒,他也不會疑心到我身上。”

這個問題解決了,妙蕊又開始糾結下一個問題。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那麽,您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還有皇後娘娘救過陛下的消息,您又是打哪兒聽來的?”

暮春時節、飛花作雪,葉薇看着滿園春色旖旎,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宮中為何沒有傳出宋楚怡曾搭救皇帝的傳聞,但從皇帝的口風來看他确實是這麽認為的,所以沒有傳出去只能是皇帝在從中阻攔。

皇帝不希望散播出去的消息,如今卻傳得人盡皆知,還是在骠騎将軍即将還朝、皇後準備複出的時候,他會怎麽想?

會不會覺得這些事都是皇後自己散播出來,好迫使他還給她尊嚴和權力?

伸手接住一片嫣紅的落花,她勾起櫻唇,輕輕笑了,“妙蕊你看,這後宮的花兒,都是要轟轟烈烈地開一場才會凋謝,從生到死都引人注目。世事亦同。如果你想徹底毀掉一件東西,就得把所有和她有關的事情都攤開在世人面前,這樣才能将她連根拔起。”

葉薇覺得,以皇帝的耳聰目明,這些傳聞肯定早已傳到他耳中。然而讓她困惑的是那邊十分沉得住氣,從頭到尾都沒表露出自己是否知曉的痕跡。永乾殿一切如常,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五月十三,骠騎将軍宋楚恒正式帶兵還朝。大軍駐紮城外,而他帶了一千親衛,甲胄齊全、軍容整肅地穿過珑安長街。皇帝在丹鳳門外迎接,明黃華蓋招搖,宋楚恒恭敬地跪在皇帝面前,口道聖安。而他審視着這張與自己妻子六分相似的面龐片刻後,朗朗而笑。

親手扶起宋楚恒,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西北風沙粗砺,次君此番回來,倒是陽剛英武了不少!”

自小因容貌陰柔而受了不少調侃的宋楚恒揚眉一笑,“聞陛下此言,微臣便是再去西北待三年也值了!”

如此親厚的口吻,仿佛兩人不是君臣,而是知交好友。原本懸着顆心的左相一派臣子都松了口氣,暗自感慨讓骠騎将軍回來果然是正确的。

宋楚恒在西北駐紮了三年,原本定下的回京時日是今年年底,然而出于多方因素考慮,他最終上疏請求提前還朝。他在那荒蠻之地待那麽久本就是功勞一件,更何況年初的時候還搶救冰災、立下大功?皇帝給足了這個大舅子顏面,為他接風洗塵的華宴盛大無比,不僅放出了禁足進半年的皇後,連後宮裏宮中稍稍有點地位的妃嫔都出席了。

夜幕降臨,興安殿內觥籌交錯、歌舞升平,葉薇飲下口五合酒,含笑凝視上座的宋楚怡。

因是大型華宴,又是她沉積半年後第一次公開亮相,所以作了最正式的打扮。烏發高挽朝天髻,身上是華麗的翟衣,裙裾拖曳三尺。五個月不見,她瘦了許多,顴骨略微有點突出,襯得眼睛又黑又大。這樣的她依然是美麗的,只是神情不再如當初那般倨傲,坐在皇帝身側時并不多話,只在他酒觥空了時親自端起酒壺,為他斟滿。

擡手的時候,廣袖滑落一點,露出雪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象牙手钏。

葉薇放下杯子。

很好,我一開始還真怕你不戴着這東西了呢!看來你并不打算放棄用這招博取皇帝的歡心,那麽我便讓你好好體會下,冒充他人會有什麽後果。

“陛下。”皇後曼聲道,“臣妾在椒房殿靜養這段日子,閑着無事便重新釀起了酒,三月前還特意學了許川荔酒的制法,陛下可要一試?”

皇後擅長釀酒宮人都知道,皇帝也一直覺得她這個愛好很有意思,不似尋常閨閣女子。此刻聽到她這麽說,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既是皇後親手所釀,那便呈上來吧。”

銀鎏金的酒壺被宮人端上來,皇後再次為他斟滿,恭敬地奉上。玉指纖長,尖端捧着玉觥,而她微微擡眸,看向那個如陽光般耀眼的男人。

她已經有半年不曾與他同案用膳了。如今的情景,當真像夢一樣。

皇帝接過酒杯卻不飲,反而笑道:“說起來,慧婕妤也擅長釀酒。來人,把這酒給那桌送去一杯,讓慧婕妤品一品,回頭也好和皇後交流體悟。”

皇後微愣,“原來慧婕妤也喜歡……臣妾還當這種事情沒幾個女子喜歡呢,沒想到慧婕妤卻是本宮的知己。”

她沖葉薇親切一笑,絲毫不見冷漠和戾氣。看來這半年的囚禁很是打磨了番她的性子,以至于對着結下大仇的葉薇還能笑得這麽溫柔。

可她會不會演得過頭了?皇帝對她們倆的恩怨可是一清二楚,此刻她就算滿臉厭憎那邊也不會意外,這般親近反倒不自然。

“娘娘過譽了,臣妾哪能和您相比,不過是學着玩玩罷了。”宮娥将荔酒端到她面前,她接過之後沖着那邊颔了颔首,“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飲一口酒,她認真品味,“甘冽芬芳、回味綿長,是上等的許川荔酒。娘娘的技藝果然不凡。”

皇後展顏道:“慧婕妤不嫌棄便好。”

葉薇視線一轉,落到她腕子上,“娘娘的手钏好生別致,瞧着……倒有些眼熟。”

皇後下意識縮了下手,似乎想要遮住它。然而下一瞬便反應過來,“哦,是嗎?許是本宮從前戴着,慧婕妤見過吧。”

“不,不是。臣妾應該是在什麽書冊上見過它。”葉薇眉頭緊蹙,“娘娘這手钏有何來歷?”

宋楚怡僵住。

什麽來歷?這手钏能有什麽來歷?她不過是當年見宋楚惜對它寶貝得緊,沐浴睡覺都不曾摘下,這才在毒死她之後取過來作為證明自己身份的憑據。後來的發展果然如她所料,皇帝記得這東西,也因為這個更加相信她。

怎麽,原來這手钏還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典故不成?

“這手钏是家母所賜,本宮戴着多年,并不知它有什麽來歷。慧婕妤是記錯了吧?”

她話音方落,葉薇就恍然大悟,“啊,臣妾想起來了。晉朝的貞淑皇後溫氏有兩串一模一樣的!”

衆人不由愣住。晉朝?那可是幾百年的古物了。

“典籍上記載,晉朝乾德年間,林邑國入京獻寶,其中有十串象牙手钏,皆在其中雕有佛像,精致無比。中宗皇帝賜貞淑皇後兩串,以示恩寵。那典籍上附了圖,臣妾瞧着和娘娘您戴的一般無二。”葉薇笑吟吟道,“今日托了娘娘的福,居然能見着這傳說中的寶物,真真是大開眼界!”

宋楚怡勉強笑道:“是嗎?本宮還從不知這手钏有這來歷,改日得回去好好翻書,看是不是如慧婕妤所說。”

皇帝的表情有點奇怪,“朕擔心皇後哪怕翻遍了史書,也查不到相關記載。”

“這是為何?”皇後道,“難不成,慧婕妤敢信口胡說不成?”

“信口胡說倒是不會,朕只是擔心,她看的書太雜太生僻,皇後根本無從找起……”

他語氣親昵,帶着無奈的縱容。葉薇與他視線對上,皺皺鼻子表示不滿,換來他搖頭低笑。

他們就這麽公然當着皇後和阖宮妃嫔的面眉來眼去,宋楚怡氣血翻湧,得全力克制才能維持臉上的笑容。

璟淑媛被葉薇的輕狂勁兒刺激到,再見皇後隐忍怒意的模樣,那股急于立功的沖動便忍也忍不住,“說起來,陛下和娘娘的天賜良緣竟瞞了大家這麽久,到如今才知曉,好生遺憾呢!”

四周為之一靜。

“天賜良緣?”皇帝慢慢開口,似笑非笑地看向璟淑媛,“說具體點。”

璟淑媛這才發覺自己未及深思便作聲有些不妥,然而話已出口,衆目睽睽下再遮着不說也不現實,“就是,臣妾聽說了些傳聞。諸位姐妹應該都聽到了吧?”

大家立刻左顧右盼表示和自己無關,璟淑媛神情尴尬,還是皇帝溫和一笑,“朕又沒怪你。什麽傳聞說來聽聽,別吊大家胃口。”

不是吧,宮裏都傳成那樣了陛下還沒聽到風聲?

璟淑媛見他不像要發火的樣子,只得斟酌道:“臣妾聽人說,皇後娘娘在您還是太子的時候曾救過您的性命,是……是真的嗎?”

宋楚怡心頭狂跳。

她下午才被放出椒房殿,對宮內的流言并不清楚,怎麽這些事情都傳開了麽?

她想起當年,父親見她害死了長姐,而太子殿下又上門求親,為了壓倒右相便決定幫她瞞天過海。然而臨出閣前,他曾認真叮囑過她,“當年的事情到底不是你做的,你嫁入東宮之後一定要謹慎,萬不可主動散播這些消息。太子那邊為父會安排,只說他對你是一見傾心,不會提什麽相救之事。”

那時候她不明白,困惑地問為什麽,父親淡淡道:“大家都不知道你曾救過太子,這事兒便只是他的以為,即使揭穿我也有辦法壓下去。但若街頭巷尾都傳得活靈活現,有朝一日揭穿說你不過是李代桃僵,那麽這欺君大罪便是以為父的權勢,也無法替你摘掉。悠悠衆口,積毀銷骨。”

她被父親嚴肅的話吓到,之後果然不敢主動提起,更何況她本就不服宋楚惜,認為她得太子青眼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嫁入東宮前她曾下定決心,要讓皇帝真心實意喜歡上她,不當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她努力了五年,卻只讓皇帝對她日漸生厭,如今更是連這些事情都包不住了。

腦袋裏有些茫然慌亂,隐隐卻又有着期待。卑微而熱切的期待。就像當初她對着那串象牙手钏,掙紮了許久還是毅然決然地戴上,只為換取皇帝的側目。

後來他果然對她好了一陣子,因為被那手钏勾起往日回憶。那麽如今,他聽人提起她曾救他的往事,是不是又肯對她好了呢?

太過着迷于這種猜想,以至于沒有發現,她已然把自己放低到如斯地步。

☆、52 往事

“原來淑媛說的是這個。”皇帝修長的手指握着玉觥,裏面的酒是冰過的,細小的的水珠順着杯壁滑落,而他瞅着璟淑媛微微一笑,“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口氣,竟是承認了!

也就是說,皇後的當年真的救過還是太子的皇帝!

衆人心下駭然,而璟淑媛喜笑顏開,“果然是真的!這實在是再奇妙不過的一樁姻緣,臣妾謹以此杯,敬陛下和娘娘!”

“且慢。”皇帝笑着壓了壓手,“敬酒也得有個名目,你這沒頭沒腦的,喝什麽?”

“自然是為這段錦繡良緣而飲了!”璟淑媛道,“陛下別笑話臣妾。蓋因臣妾過去只在話本裏看過這樣的故事,不曾想如今居然在身邊碰上段真的,就有點管不住自己。”

“錦繡良緣。”皇帝重複這四個字,笑道,“确實是錦繡良緣。”

葉薇一直留神他的每一句話,此刻确定自己沒有聽錯,他語氣裏當真藏着股難言的深意。

可惜旁人沒她這麽警惕,自然也沒聽出問題。

皇帝轉向宋楚怡,舉了舉酒觥,“既如此,皇後也與朕幹一杯如何?為咱們的錦繡良緣。”

他唇畔含笑、語氣溫柔,宋楚怡第一個反應居然是發愣,等到他笑着重複了一遍後才欣喜道:“諾!臣妾先幹為敬!”

胸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在澎湃:他沖她笑了!隔了整整半年,他終于再次沖她笑了!

他還說,他們是錦繡良緣!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受到的委屈都可以忍耐。

九階之上一團和氣,九階之下也終于有人按捺不住。宋楚恒端着酒觥出列,跪到大殿中央,“微臣離京三年,心中一直思念着陛下和皇後娘娘。如今看到兩宮躞蹀情深,心中實在歡喜,便以此杯敬陛下、娘娘,恭祝二位福壽安康、長樂無極。”

“一個個的都要來敬酒,是想把朕灌醉麽?偏偏說辭還一大堆,朕想推了不喝都不成。”皇帝打趣道,“罷了,次君你這麽鄭重其事,朕無論如何也不能駁了你的面子。”

宋楚恒與皇帝相視而笑,就此退下。回到自己席位時,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到葉薇,不曾想對方居然不閃不避,坦然地迎上了他。

那個傳聞中迷倒了陛下、害妹妹禁足半年之久的慧婕妤,就這麽隔着垂下的琉璃珠簾與他對視,片刻後微微一笑。

似挑釁,更似居高臨下的憐憫。

宋楚恒覺得,這感覺很熟悉。熟悉得讓他想起某個故人。

當晚華宴結束後,皇帝很自然地陪着皇後去了椒房殿,然後更加自然地留在了那裏。

宋楚怡久未侍寝,心中難免緊張,長湯沐浴時都忍不住朝紗簾外張望。蝶衣安慰道:“娘娘別擔心,陛下在宮宴上對您那般親切,定是已經消氣了。只要您一會兒表現得柔順婉媚些,陛下肯定會好好憐惜您的。”

宋楚怡深吸口氣,苦笑道:“但願吧。”

這半年來她算是嘗盡了苦頭。從前總認為失了尊嚴和體面是最難忍受的,如今方明白,見不到他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晚,她衣衫單薄地站在窗邊,外面明月高懸,她卻只能守着一屋子冷光想象着他又宿在哪個美人那裏,他們是否在歡笑暢飲、縱|情逸樂……

心頭的恨意如螞蟻啃食骨頭,只想沖出囚籠把那些敢和她争寵的人都殺了。可是當他真的放她出去,她的想法卻改變了。從前是她太張揚,厭惡誰也表現得太明顯,以後她一定要變得聰明些。就算是要除掉那些和她作對的女人,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如當年除掉宋楚惜。

纖足踩着玉階跨出湯池,宮娥用柔軟的綢布包住了她,擦拭濕潤的長發。另一撥人則為她換上輕|薄的寝衣,淡藍绉紗下雪白的肌膚若隐若現。

弄好之後,蝶衣笑道:“娘娘這樣很美,陛下一定會喜歡的。”

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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