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怡揮了揮手示意她們讓開,然後獨自走出了湯室。
東殿內沒有留人伺候,宮娥守在外面,見了她紛紛行禮,而她克制住心頭的忐忑,矜持而優雅地步入了內殿。
他就在那裏,在那裏等着她。這個念頭讓她激動。他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同床共枕,她是那樣思念他的懷抱。
等會兒他與她說話,她一定要告訴他,她已經不恨慧婕妤了。他既然寵着那個女人,她就要讓他相信她對她毫無敵意。
葉氏遲早得死,但她不能讓她的死成為陛下厭棄她的理由。她不配。
她還可以提提曾經,新婚時期,他們明明有過那麽多美好的回憶。她是他的結發妻,他也曾把她捧在掌中放在心上,憐惜寵愛。那些事情總不能轉頭就全忘了。
無論用什麽手段,她都要挽回他的心。
太多打算湧上心頭,簡直稱得上躊躇滿志,可是當她走到床榻前,卻只看到閉目沉睡的君王。
昏暗的燈光照在他身上,給那英俊的臉龐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而他眉頭微蹙、呼吸平和,已進入安穩的夢鄉。
他居然沒有等她,便獨自睡了!
宋楚怡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瓢冰水從頭淋到腳,連骨頭都無力極了。她有些站不住,連忙扶着床沿支撐,再慢慢坐下來。
床榻柔軟而寬大,他卻離她那麽近,只要彎下|身子就可以躺入他的懷中。那雙眼睛緊緊閉着,她卻清楚地記得當它睜開時裏面藏着的戲谑笑意、高傲從容。
那樣耀眼的光芒,仿佛一個魔咒,讓她一見便生了妄心,再也無法擺脫。
為了得到這夢寐以求的溫柔,她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夜至中天,宋楚怡終于睡着。等到她均勻的呼吸傳入耳中,皇帝慢慢睜開眼睛。
本想立刻起身,腦海中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不會是裝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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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就被自己逗笑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和那個女人一樣,她們如果裝睡,他一定能察覺。
也就只有她,不學無術,總喜歡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下心思。讓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錦被往下滑了一點,他半坐起身,偏頭看身邊沉睡的女子。
細長的黛眉,嬌嫩剔透的肌膚,容顏稱得上絕美。這張臉他看了整整五年,已經越來越弄不清楚,當初在明州宅院見到的究竟是不是她。
但那都不重要了。
賀蘭晟一直覺得,人生匆匆數十載,需要銘記的事無非那麽幾件。十九歲之前他只需記得自己是隆獻恭王的長子,不遠千裏來到煜都是為了登上帝位;十九歲之後則他多了一樁,他得時時提醒自己,他曾被人那樣狠狠地算計過。
載初二十二年,他奉命離京辦差,卻在途中遭遇追殺。親衛舍身相護、盡數隕命,而他帶着重傷逃進明州城內,卻體力不支暈倒在一條小巷中。
閉眼前最後一刻,他以為自己會折在此處,如鐵槍埋入黃土。可是當他再次醒來,卻發現他赤着上身躺在華麗的繡床上,身邊坐着個少女,正低頭為他包紮傷口。大概失血過多有些糊塗,他居然伸手擋了一下。
沒多少力氣,卻讓少女察覺他已經醒來。烏黑的眼眸微微上擡,裏面是隐隐的冷意,“你醒了?”用力給紗布打了個結,“都被人砍成這樣就別硬氣了,別亂動,不然我讓你的血流個幹淨。”
他生平從未遭遇過這樣的處境。堂堂七尺男兒,此刻卻變成躺在女人床榻之上的病夫,而那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将他的性命握在手中,行着救助之事,話裏卻滿是刻薄。
他不知道應該感激,還是憤怒。
他在那個宅子住了兩天兩夜,少女很少說話,他有心詢問自己是怎麽被她搭救的,卻得不到回答。他想她應該是大家閨秀,因為這房間很華麗,而她的言行舉止也從容大氣,是受過良好的教導。至于為何不讓下人來照顧,自然是怕被人看到陌生男子出現在她的閨房,會壞了自己名聲。
“你傷口很深,我給你上了藥,但如果你發燒的話那我就只能去請大夫了。所以你最好中用點,不要給彼此都帶來麻煩。”
他沒有問她為何知道他不希望找大夫,只要足夠聰明,見到他的情況就明白是被仇家追殺,而這種時候避人耳目便尤為重要。
她說這話時正在給他換藥,兩人挨得很近,他看着那雙璀璨如星子的眼眸,不知為何居然笑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一定争氣,不給你添麻煩。”
當天半夜,他被傷口痛醒,滿頭大汗地四下張望。沒想到她居然就歇在房間內,貴妃榻擺放在床榻不遠處,而她蓋着件藕荷色大氅,倚在上面沉沉而睡。
月光下,她睡得安然,面紗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漂亮的黛眉,以及長長的睫毛。她當真是很謹慎,救了人居然連面都不肯露,是有多害怕自己被牽扯進麻煩?
可如果真的怕麻煩,一開始将他棄之不顧不就好了?可見她不過裝得冷漠,內裏卻是個善良的人。
房間內十分安靜,他卻聽到“砰砰砰”的聲音,越來越刺耳。眉頭蹙起,他有些煩躁地四下找尋,想知道是哪裏發出的。若是吵了她睡覺,那便不好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反應過來,那聲音不是別的,正是他的心跳聲!
聰慧果決的當朝太子,活了十九年都視女人于無物的高傲男人,居然在這麽一個暗香萦繞的夜晚,對着個連容貌都不曾見過的姑娘心動了。
他想得到她。
第三天入夜,親衛循着他留下的記號找到了那裏,而她也盡職盡責地送他離開。看得出她很激動,為自己終于可以擺脫個大麻煩雀躍不已。他旁觀她的神情,心裏忽然就很不舒服。
他從來都是這樣,自己不舒服的時候,也一定要讓別人不舒服。所以當親衛準備攙着他翻牆出去時,他對她說了想要迎娶她的話。
她的回答也很符合她這兩天的風格。片刻的呆滞後,便溫柔親切地笑起來,“要滾就趕緊。不然我請人送你們去府衙。”
這樣的不客氣,讓他都差點笑出聲來。親衛在一旁勸他,而他沒再作聲,只是盯着她用力看了幾眼,堅定道:“我會回來找你的。等着我。”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是真的想把這個姑娘娶到身邊,一生一世報答她、寵愛她,給她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生平很少立誓,那時的信念卻無比堅定,幾乎可以與當年在母親面前承諾,一定會得到陛下青眼、成為太子時相提并論。
後來的很多次他都在想,如果他沒有對她動心、如果他不曾生出多餘的想法,是不是在發現真相時就不會那麽震怒?
大半個月後,暗中豢養的影衛終于查明了刺殺的真相,“明面上看來是被太子政令傷及利益的南方世家動的手,實際上……是左相大人在暗中操縱。”
放在案幾上的手慢慢用力,攥緊了光滑的灑金箋,“左相?”
“是。那些刺客都是左相的人,打算趁您離京之際将您鏟除,永絕後患。”
心中是逐漸蔓延的冷意,如同湍流不息的河水,轟轟烈烈沖破堤防,肆虐過每一座城池。手邊卻是另一道奏報,半個時辰前由宦官送入,上面寫着他這段日子以來日夜牽挂的消息。
那道奏報告訴他,重傷時收留他的宅邸歸屬于左相,是他置辦在明州的産業。至于裏面的女子,他們向附近的居民打聽了一遭,據說半個月前那家的小姐經過明州,因侍女染病,在那宅邸中休養了一段時日。
所以,追殺他的人是左相宋演派去的,救他的,卻是他的女兒?
他面色陰沉,影衛也不敢說話,房間內只能聽到更漏一聲又一聲的輕響。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擡手,将兩份奏報都放到燈燭邊。火光一點點舔舐紙張,化作灰燼落上案幾,而他冷聲道:“今日之事,不可告訴任何人。”
他的吩咐很簡單,影衛卻明白話中分量,重重磕了個頭,“諾!”
他退出房間,而他看着面前一團灰燼,嘲諷地笑了。
他早知道左相不甘于被他專制,定會找個辦法将他控制在手中,卻怎麽也沒料到他居然想出這樣的主意。美人計?若不是他手下影衛能耐過人,此番便真的要栽了。
左相想用自己的女兒控制住他,自以為計劃得天衣無縫,他不配合一番怎麽可以?況且父皇對他信任有加,能得到他的支持,自己登上皇位便再沒有阻礙。
之後的事情便是天下皆知的風流佳話。太子殿下對左相嫡長女一見傾心,不惜推了與秦家小姐的親事也要娶到她,甚至還親自登門提親。兩邊都演得盡心,旁觀者自然發現不了半點問題,就連母後都真的以為他是被兒女私情所困,才會荒唐至此。
載初二十三年三月,整個煜都十裏鋪錦、花團錦簇,而他終于要迎娶這位費了他不少心思的太子妃。青廬之內擠滿了弄新人的好事者,大家不斷地起哄,而他看着床榻之上以團扇遮面的新婦,唇畔含笑,一句又一句地念着卻扇詩。
他每念完一句,她便将纨扇往下面拿一點,面龐也逐漸露出。先是光潔的額頭,描得極美的黛眉,然後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如夜空中的星子,看得他整顆心都醉了。
起哄的人群忽然安靜,只因才思敏捷的太子竟閉口不言了。他凝視着面前的太子妃,眼神幾乎是呆愣。
大家忍不住笑鬧起來,他也終于找回神識,輕輕笑道:“夫人這般模樣甚是美麗,倒讓晟看得癡了。”
她用纨扇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如水妙目,和明州城內戴着面紗的樣子竟是一般無二。
可惜再多的美好記憶都是謊言,她不是那個仗義相救的美麗少女,而他以為的天賜良緣不過是他父親的一手安排。
他們之間,任何多餘的東西都不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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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當年的事情就是個誤會加誤會啊,以為刺殺皇帝的人根本就是左相派去的,然後楚惜偶然的機會下救了他,結果時候皇帝把這些東西組合到一起,他就誤會了啊!如果楚惜不死可能還不回誤會得這麽死,結果楚惜被宋楚怡害死了,左相為了瞞天過海又搞了不少小動作,于是皇帝就徹底堅信了這個想法,于是……╮( ̄▽ ̄")╭
大家老說皇帝太蠢才會認錯人,我覺得他其實是心眼太多了,聰明反被聰明誤……事情被他想得很複雜,結果左相那邊也搞得很複雜,幾個很複雜的人就把事情弄得更複雜……
接下來的劇情持續高能,大家期待喲!
最後那個成親以纨扇遮面,然後新郎念卻扇詩,念幾句新婦就放下一點扇子是唐朝婚俗,我覺得特別美,所以就用的那個!想象一下,宋楚怡和宋楚惜最相似的就是眼睛,然後皇帝看着宋楚怡用纨扇遮住下半張臉,那個相似度……簡直了!┭┮﹏ 上一章我在中間添了個情節,是阿薇和襄愉夫人正式結盟的過程,一共八百來字,沒看的朋友可以回頭去看一下。╭(╯3╰)╮
☆、53 表白
宋楚怡第二天醒來時,皇帝已經去上朝了。她裹在衾被中,側着身子凝視他昨晚睡的地方。那裏已經涼了,連些許體溫都不曾留下。
她想起新婚時候,因為害怕露餡,她一開始曾模仿過宋楚惜講話。那個女人最自以為是,一張嘴厲害得很,時不時總刻薄別人幾句。她出閣前認真琢磨過,所以裝起來并不困難。
可是漸漸的,她不再想做這種事情。她乃堂堂左相嫡女、煜都無數王孫貴胄想要求娶的對象,難道不比那個在江南長大的女人好十倍百倍?要她當她的替身,也太過可笑。
她逐漸顯露出自己本來的性情,這過程她做得很自然,他也沒有察覺異常。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問道:“孤怎麽覺得,太子妃和當初在明州見到的樣子,略有不同?”
她緊張起來,“是嗎?那殿下覺得臣妾那時候是什麽樣的,如今又有哪裏不同了?”
他手中握着卷書,抵着下巴打量她,“你似乎比那時候對孤溫柔了許多。”
她松了口氣,“臣妾還當是什麽呢。殿下從前于臣妾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我當然不可能對你溫柔。如今……難道我變溫柔了不好麽?”
他垂下眼眸,片刻後輕輕笑了笑,“當然。你這個樣子,再好不過。”
那時候她沉醉在他的情話中無法自拔,可是如今回想,他當時的眼神分明不帶絲毫喜悅。
他不喜歡她的轉變。
姣好的面龐上浮現出不甘、憤怒和悔恨多種情緒,而她慢慢閉上眼睛,心底是油煎似的難熬。
那個女人究竟給他下了什麽咒?以至于她就算頂了她的名義,也得不到他的心。
“皇後娘娘,奴婢等伺候您理妝。”
落衣、蝶衣帶着八名宮娥入殿,跪在床邊聽候吩咐。宋楚怡抛開雜亂的思緒,撐着身子坐起來,“是了。今日要見故人,必得好好打扮才行。”
皇後重新露面,每日的晨昏定省自然要恢複,宋楚怡盛裝打扮,坐在上位受了阖宮妃嫔的跪拜,儀态高貴而端莊。
因打定了主意隐忍一陣子,所以晨省時她并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話,就連對着襄愉夫人也溫和親切得緊。別的宮嫔看着兩位娘娘在那裏寒暄,不由生出種這後宮要往天下大同的方向發展的錯覺。
等到人群都散去,她端了杯清茶慢慢喝着,閉眸回憶适才那些女人各不相同的神情。窺探的,躍躍欲試的,等着看好戲的,不一而足。
且等着吧。如今我只是暫時容忍你們,終有一日會讓你們明白,這後宮中誰才是說一不二的主人!
“娘娘,淩安宮兆暇閣的江容華去而複返,此刻正跪在外面求見娘娘。”
“江容華?”宋楚怡挑眉,“不就是姚嘉若身邊那條狗麽?怎麽,瞧着舊主人沒盼頭了,想找本宮當靠山?”
如果說這次出來有什麽好消息的話,姚嘉若被降位禁足一定是頭一個。她怎麽也沒想到,那個看似氣焰滔天、讓陛下寵得如珠似寶的女人居然也有今天!
看這情況,過去真的是她太緊張,才會把姚嘉若視為大敵。其實說白了,帝王心還不就是那樣,善變而難以捉摸。正如他從前寵愛着她,仿佛她是這世上他唯一鐘愛的,可是後來還是慢慢疏遠。如今姚嘉若不過是步了她的後塵。
所以,那個慧婕妤也不算什麽。他不過是貪圖新鮮而已,等那股迷戀勁兒過了,那就是個玩意兒似的東西,她想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
“江容華說,她有極重要的消息要禀奏給娘娘,望您千萬開恩、應允一見。”
“極重要的消息?”
落衣适時道:“娘娘,江容華是淩安宮的人,與慧婕妤住得近,而且兩人入宮前還是一塊長大的閨中密友。奴婢猜想,她口中‘極重要的消息’必定與慧婕妤有關。”
皇後把茶盞放回案上,“那還等什麽,讓她進來。本宮倒要聽聽,她能說些什麽。”
江宛清恭恭敬敬稽首長拜,“臣妾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大安。”
“可。”皇後聲音懶洋洋的,“不知江容華有什麽事情,方才晨省時不說,非要拖到現在。”
“自然是要事,否則臣妾如何敢來煩擾娘娘?”江容華道,“臣妾出身卑微,入宮之後只想盡到妾室的本分,服侍在娘娘左右。從前臣妾愚笨,不能入娘娘的眼,不知道以後有沒有這個機會?”
皇後托着下巴,“本宮喜歡聰明懂事的人,江容華能不能入本宮的眼,就要看你接下來的表現了。”
江宛清明白這是在暗示她快些說出那消息,咬牙道:“臣妾近日得知了一樁秘聞,不敢隐瞞,這才來禀報娘娘。相信您已經知道了,那位鎖在無極閣抄經的沈容華,與娘娘您故去的長姐是關系甚篤的表姐妹。”
這個宋楚怡确實已經知道。她原本只當沈蘊初是寧城沈氏一個尋常的女兒,那晚聽她提起宋楚惜才知道兩人居然交情很好。好在姚嘉若已經把她弄去抄經了,不然她還得費心思對付她。
“既然如此,娘娘就沒有懷疑過麽?慧婕妤和沈容華的關系為何突然變得親密?”
“你想說什麽?”
江容華深吸口氣,“臣妾想說的是,慧婕妤與您的長姐宋楚惜宋大小姐其實也私交甚篤。據沈容華從前的宮人透漏,慧婕妤與宋大小姐甚至還書信往來過一段時間,沈容華也是因為這個才會親近慧婕妤。”
仿佛有什麽敲在她心上,宋楚怡原本以為自己會發怒,可事到臨頭卻什麽感受也沒了。
疲憊。她覺得很疲憊。
那個女人真的是陰魂不散。明明已經死去五年,她的生活卻永遠籠罩在她的陰影中。
她放在心上、視若神明的丈夫日夜牽挂的是她留在他記憶中的影子,而她為了改變受冷落的狀況,不得不拿出她的手钏去博取他的注意。這些便罷了,如今居然連宮中也全是她的故人。
她究竟要糾纏她到什麽時候!
“皇後娘娘?”
她回過神來,看着神情不安的江宛清慢慢道:“江容華要說的就是這個?那本宮知道了。本宮會去徹查,若果真如你所說,自有你的獎賞。”
這結果和江宛清預期的有落差,她還想再說幾句讨好的話,皇後卻已扶着侍女的手入了內殿。
無奈之下,她只好磨磨蹭蹭地退出去正殿。
北地的五月氣候仍然非常清涼,天高氣爽。桃花雖然謝了,瓊花和吊鐘海棠卻開得燦爛。禦太液池內亦有性急的芙蕖露出了尖尖小角,碧波嫣紅,正是一片絢爛旖旎。
葉薇打着消暑清夏的名頭帶着妙蕊出去,搖着扇子繞着太液池散了兩圈步,最後在池畔的清蓮水閣內歇息。微風涼爽,吹拂在她額頭,還帶着清幽的花香。葉薇閉眸養神,許久後勾唇一笑,“未知天一道長駕到,本宮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謝懷立在她身側,淡淡道:“娘娘果然警覺。”
她扭頭一笑,“道長過獎了。本宮只是有備而來。”遞個眼神示意妙蕊去水閣外守着,她沖謝懷微微颔首,“道長果然沒讓本宮失望,來得很快很及時。”
今日她着了身琉璃白繡蘭花褙子,烏發绾成錐髻,低低的垂在腦後,以一只別致的鈴蘭錾刻毛筆頭銀雙尖定型。亭亭玉立在湖光山色裏,如水面開出的素蓮,端的是美貌天成,風華絕世。
謝懷凝視她片刻,“您昨夜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問起皇後娘娘的手钏,不就是希望貧道來找您?既然如此,貧道怎敢讓娘娘失望。”
葉薇的扇子搖啊搖的,帶出香風陣陣,“道長現在相信本宮了?也是。換了別人,誰知道那手钏的來歷,更想不到那東西并不屬于皇後,而是……您送給楚惜姐姐的及笄大禮。”
謝懷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所以,這些都是她告訴你的?”
“正是。”葉薇幹脆道,“道長若不信,回頭有機會去問沈容華也是一樣。我與楚惜姐姐是知交好友,知道許多關于她的事情。這手钏之事,便是她親自寫信告訴我的。”
這句話說完,謝懷沉默了很久。右手扶住水閣邊的欄杆,與她一起看向接天碧波、滿池新荷。
“你想做什麽?”
葉薇聲音很輕很平靜,“本宮原以為道長是不知道皇後有那手钏,如今看來,您其實早已知曉。既然如此,您難道沒有懷疑過麽?楚惜姐姐那般珍惜您送她的禮物,即便是故去,又怎會把它送給關系不睦的異母妹妹?分明是她搶走的!”
謝懷沒有說話。
“我與蘊初想法一樣,楚惜姐姐的死不是天意,而是人為。至于兇手是誰,簡直是顯而易見。”低聲說完這句話,她轉頭看向謝懷,“楚惜姐姐說您是他最好的朋友,那麽本宮想問您一句,是否願意幫我這把,替她報仇雪恨?”
面上裝得淡然,葉薇心中卻很忐忑。尋求謝懷的援助是她思慮很久之後做出的決定,只因在這宮裏實在勢單力薄,蘊初被關、韻妃大去,她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找不到。謝懷雖然變了很多,但從那管竹笛可以看出他對自己還充滿思念,那麽這個理由應該能說服他。
至于把朋友拖進麻煩裏……反正他已經麻煩纏身了,整個帝國無人不知的妖道,還在乎多這麽一樁?
而且如果真出了什麽事,她這麽冰雪聰明也可以幫他的嘛!
就這麽順【恬】理【不】成【知】章【恥】地說服了自己,她安心地實施計劃,然後避開衆人耳目在這裏等着他的到來。
萬事俱備,只欠他一聲答應了。
謝懷終于開口,話語的內容卻讓葉薇愣住,“她不是我的朋友。”
“什麽?”
他看着她,很慢卻很認真道:“我可以幫你,但我要糾正一件事。宋楚惜她不是我的朋友。”
“……不是朋友?”等等,這是要割袍斷義的節奏麽?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他啊!
而且既然都不是朋友了,為什麽還要答應幫她啊!
謝懷點點頭,聲音淡若清風,仔細聽卻會發現裏面暗藏的深刻情意。
如寂夜裏的花香般綿長動人。
“她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傾慕的人。”
☆、54 初見
葉薇覺得,經過死而複生,她的心理承受力已經變得很高,初步練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神功。所以她沒想到,如今的自己居然還會被一句話吓到,具體表現為渾身僵硬,杵在那裏傻瞪着眼睛,如同一只呆頭鵝。
“娘娘?”
她猛地後退,腳下卻突然一滑,立刻朝後摔去。這次謝懷沒能接住她,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左半邊身子痛得發麻。
“小姐……”妙蕊急匆匆跑進來,搶在謝懷之前去扶葉薇,“小姐您怎麽樣?摔到哪裏沒有?天一道長和您說什麽了?”
葉薇被她半抱在臂彎中,眼睛還直直地盯着謝懷。男人神情平靜,只目光犀利地凝視着她,仿佛想看穿什麽,“您怎麽了?”
這眼神讓葉薇一凜,深深地喘了口氣,她推開妙蕊,強壯鎮定,“我……我沒事。你出去,出去繼續守着。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她聲色俱厲,妙蕊即使再擔心也只得離開。葉薇扶着柱子慢慢站起來,平複了下情緒才道:“你方才說,宋楚惜是你……傾慕的人。”
對着視作知己的男人說出“傾慕”二字,葉薇心裏怪得要死,幾乎就想抛開這個事情不管了!
“是啊,有什麽問題麽?”
有什麽問題麽?你說說看有什麽問題!
“原來您這麽驚訝是因為這個?”謝懷微笑,“沒錯。我傾慕楚惜,一度想娶她為妻。”
還娶她為妻……
葉薇覺得自己有點扛不住了。這人是瘋了嗎?開玩笑也不帶這麽開啊,會吓死人的!
“恕我直言,您明明是個道士,怎麽……”
“原來楚惜沒跟娘娘講過?我确實是道士,不過向來不怎麽遵守清規戒律,對女子起了思慕之心也很正常。”他坦然自若,“事實上,楚惜辭世前那段時間,我正計劃将青雲觀觀主之位傳給師弟,正式還俗。”
葉薇努力捍衛自己天翻地覆的精神世界,“您還俗,總不會是為了……她吧?”
“娘娘英明,正是為了她。”
葉薇沉痛地閉上眼睛。
謝懷見女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善解人意地給了她消化理解的時間。等到她稍微緩過來,這才道:“所以,哪怕是為了楚惜貧道也會配合您,娘娘大可放心。”
葉薇這個時候已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哦,那……那就好。我忽然想起淩安宮還有點事兒,這便回了,具體怎麽報仇改日再說。道長保重!”
她轉身便逃,仿佛他是避之不及的瘟疫。謝懷立在水閣之中,瞧着那個纖瘦的背影,神情淡得如同湖面漂浮的落花。
謝懷一直記得,初見宋楚惜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他當時剛剛及冠,師父在一年前辭世,而他在靈前接替了觀主的位置,開始執掌這座有上百年歷史的道觀。
青雲山就在惠州城外五十裏之地,經常有城內的貴婦人來參拜乃至小住,觀裏專門辟了廂房招待他們。謝懷也會出面講經,為這些身份不凡的女人傳授高深的道法。
這樣的生活不能不說乏味,他卻很安然。
他是師父收養的孤兒,打小在道觀裏長大,長大後順理成章出了家。師父說他有慧根,是可造之材,下了大工夫來栽培他。他心存感恩,也就認真地跟着學習,終于成了遠近有名的謝道長。
只是心裏明白,終有一日他還是會離開這裏,去過雲游四海、逍遙自在的日子。小小的青雲觀困不住他,而他對道觀的責任在找到合适的繼位者後便可卸掉。
那天他本來是想去後山轉轉,找點清靜。惠州城內宋府的老夫人兩日前來觀中小住,許多地方都跟着都變得吵嚷起來,他知道那位宋老夫人是當朝左相的母親,這浩大的陣仗也就不足為奇。
彼時正是豐收的時節,青雲山上草木蔥郁,後山的果園也結滿果子,沉甸甸的枝桠看起來十分喜人。他原本只是來吹吹風,走到果園外卻臨時改了主意,決定去園內摘個梨子嘗嘗。小時候,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和師弟一起潛入這裏,偷摘果子吃。
緬懷童年緬懷得起勁,卻沒想到這次居然被人捷足先登。
枝葉茂密的梨樹上,有小巧的藕荷色繡鞋垂在半空,一晃一晃很是悠閑。而鞋子的主人正擡起胳膊,費勁地摘下一個又一個雪白的梨子,放到攤開的裙子上。
他仰頭看着忙碌的少女,一時不知該作什麽表情,只能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梨子總是遭毒手”。
少女還沒察覺自己的惡行已經被發現,摘得不亦樂乎。他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抵唇清了清嗓子。
她的動作立刻僵住。
枝葉被撥開一點,他看到一張靈動而美麗的面龐,小心翼翼地探出來。少女的眼眸亮得驚人,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忽閃忽閃地迸出光芒。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狀況,猶豫道:“你是?”
他忽然覺得這情況很好笑,表情就沒有忍住。微微揚眉,語氣戲谑,“偷了我的梨子,是不是也得分幾個給主人啊?吃獨食可不是好習慣。”
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做賊心虛的少女在聽到這話後居然手一抖,那碩大的梨子就那麽直愣愣地砸到了他的頭上……
一盞茶之後,他揉着被砸痛的額頭,坐在樹下閉目養神。而肇事者讨好地跪坐在他旁邊,就這件事進行深刻的反省和道歉,“我也知道,偷拿別人的東西不好。如果你是貧苦老百姓,需要靠着果園謀生,那我肯定不會偷你的梨子。可你看看這青雲觀香火多旺?我祖母大把大把地往這裏撒錢,您身為觀主,怎麽會在乎幾個梨子呢?”
腦袋倒是靈光,這麽快就判斷出他是觀主,而不是普通的道士。
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他笑得矜持,“理由很充分,不過對道君稍微欠點尊重。來,重新說。”
她立刻調整表情,“弟子是覺得,道君如此慈悲,必然是希望衆生都能過得自在舒心。弟子在這山中終日無聊,萬不得已之下才跑到果園摘了幾個梨子,實在是為了陶冶情操,并非貪圖口腹之欲。”
他瞥一眼已經被吃得幹幹淨淨的果核,對“不貪圖口腹之欲”的少女點頭,“這就是你的解釋?好,貧道聽完了,可以容我離開了麽?”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長且慢!你先答應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敢做不敢認,算什麽英雄?”
她可憐巴巴地回道:“區區小女子,弱質纖纖,不敢稱英雄!”
白嫩的小手牢牢地攥着青色的道袍,她滿臉期待地看着他,仿佛他的回答可以左右她的命運。謝懷被這樣的眼神看得發毛,沒想清楚一句話便脫口而出,“放心,我沒那麽多時間和小孩子計較。”
詭計得逞,她立刻喜笑顏開,“多謝道長!道長你果然是得道高人,境界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
眼看着她一壁奉承一壁後退,很快就要閃出視線,他終究沒有忍住,“喂,等等!”
“什麽?”
“你……你叫什麽名字?”
她歪着頭想了想,似乎是覺得把名字告知一個出家人也不算壞了閨訓,很爽快地給了回答,“我是跟着宋老夫人來觀裏參拜的,她是我祖母。至于我自己……我叫宋楚惜,楚楚動人的楚,惹人憐惜的惜。謝道長你要替我保密哦!”
潔白的手指豎在唇邊,她對他做了個很俏皮的表情。瞬間臉上的稚嫩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晃花人眼的俏麗,如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