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雲而出的朝霞。
這個樣子,哪裏是楚楚動人,分明是明媚鮮妍得咄咄逼人才對。
事後謝懷曾經就這天的事情表示了疑惑,“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你當場跑了我也不會特意去打聽是誰偷的梨子,所以你為何要那麽辛苦求我替你保密?成功之後還告訴了我你的閨名,就不怕我出爾反爾?”
當時宋楚惜正在抄一支曲譜,聞言詫異擡頭,“你是出家人,怎麽會出爾反爾?”
“出家人就不能出爾反爾?”
宋楚惜想了想,“也是,現在道觀越來越多,壞道士也越來越多,出家人不一定信得過了。”
她說起壞道士,讓他有點尴尬。今上尊崇道教,賦稅徭役都全免不說,每年還會支大筆銀錢來扶持道觀。這樣的情況下,民間便滋生出許多投其所好的人,奸惡之徒打着修道的幌子,暗中卻行着奸|淫擄掠之事,光是去年就發現了兩起道觀暗鑿地窖、囚禁少女的醜事。
“對啊,壞道士很多的,你為何信我?”
“可能是看您的面相吧。”她肯定道,“恩,一定是這樣。如您這樣的風姿氣度,當然是重信守諾的君子,說了會保密就絕對會保密。至于告知閨名,我都求您幫忙了,肯定也要表現出誠意才行,這樣才公平嘛。”
好好的一個名門閨秀,卻當着男人的面誇他的皮相,還滿臉都是光風霁月的坦蕩。
謝懷覺得,這個女孩子活得很自在。
雖然身體被種種規矩束縛,她卻從未有一刻真的屈服于這種規矩。仿佛振翅而飛的雄鷹,廣闊天地才是真正的歸宿,之前種種不過搏擊長空前的蟄伏與等待。
他們倆的境況,倒真有些相似。
☆、55 心意
宋老夫人侍奉道君極為虔誠,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青雲觀小住,時間從半個月到兩個月不等。宋楚惜并不是每次都會跟着,但在認識謝懷之後,但凡祖母要來參拜,她都會跟着。
她這麽跟謝懷說的時候,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兩下,盡量平靜道:“為何?認識了我,這道觀難不成就變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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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啊!”她道,“我終日養在深閨,根本沒多少機會外出,身邊的傅母又管教嚴苛,真的是要苦中作樂才能堅強地活下去。如今有這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找朋友玩,怎麽可以放過?我跟你講哦,祖母見我每次都主動要來青雲觀,覺得我特別虔誠呢!”
朋友。他覺得很有意思。
雖然身為出家人,他很少有接觸女子的機會,不過想也知道如今這世道,有幾個女人會這麽坦蕩地和男人交朋友?但凡牽扯深了,個中情由便耐人尋味。
可他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當真是毫無雜念。
他們從相識到別離,一共兩年又八個月,她對他從未有過逾越朋友的感情。
這一點,他再清楚不過。
相處的時間稍微多一點,就能窺見惠州宋氏不太正常的內宅關系。父親在煜都把持朝政,身為他的嫡長女卻被養在惠州老家,不能不讓人懷疑她是被放棄了。
“沒錯啊,我就是被放棄了。”少女笑眯眯地拈了顆櫻桃放進嘴裏,“我跟你講哦,在煜都的那個家裏,有好多人盼着我生場急病死了算了!”
大戶人家的後院之争,他大概能猜到,也就沒表示驚訝。
“你知道麽?我母親當年嫁給我父親,其實是違逆了外祖的意思。她是低嫁了。”小姑娘托着下巴,忽然就開始講故事,“我母親出身寧城沈氏,雖然這二十年來已日趨沒落,但也曾名動天下。母親是外祖最小的女兒,自小便是嬌生慣養,這疼愛成就了她,也毀了她。外祖過分的保護把她養得天真而單純,所以才會被父親幾句情詩、幾聲傾慕給打動。她哭着求外祖母替她推掉了定下的親事,排除萬難嫁給了父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之子。這是她這輩子做的最愚蠢的事情。”
聲音到了最後有說不出的冷意。
國朝重視孝道,哪怕父母有天大的過錯,身為子女也不能出言指責。她這番話若被旁人聽到,不孝不敬的罪名便可能讓她再也沒有高門大戶願意求娶。
可是她卻很自然地對他說了。謝懷不知道她是太信任他,還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嫁得一個好人家。
“然後呢?你母親嫁給你父親之後,過得不好?”
“不好也沒有多不好,父親看中的雖是母親的身份,但祖母為人還算厚道,聽人說她并不曾刻意刁難母親。只是,父親娶了她的第二年便入京趕考,一直到她死,都沒有回來……”
他沉默片刻,“令堂大人是如何故去的?”
“生我的時候難産,我活下來了,她卻沒有挺住。”她苦笑一聲,“她當時才剛滿十八歲,便已香消玉殒。而那個和她說盡生死之約的男人,不僅在她閉眼前不曾露面,更在她故去半年、屍骨未寒之際便已續娶他人,就連他們唯一的女兒也丢在老家不聞不問。這樣的薄情,讓我怎麽相信他當年的所謂傾慕是真心?”
他自小在道觀長大,身邊的師父和師兄弟都是六根清淨之人,所以對這種糾纏的愛恨沒什麽領悟,也就找不出話去安慰她。
好在她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自顧自說完之後便又笑了起來,“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只是偶爾才會想起來。母親的遭遇至少教會我一個道理,那便是這世上的男女情愛都是騙人的。根本沒有誰會真的愛你,那些所謂的夫妻情深,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謝懷默默看着憤世嫉俗的少女,神情有些複雜。她卻沒有發覺,居然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所以像咱們這樣就最好了!你是出家人,我不用擔心和你深交會牽扯出不必要的麻煩,就可以輕輕松松當朋友了,簡直妙極!”自作主張下完結論居然還要求他意見反饋,“你說對嗎?”
手中的竹笛轉了個圈,尖端挑起她一縷長發,他盯着瞧了瞧,微微笑道:“對。你說得很對。”
能這樣輕松地當朋友,确實是件很好的事情。
葉薇一連幾天都有點魂不守舍。喝茶能砸了杯子,做女紅能被針刺了手,最後居然在恭迎皇帝時一個踉跄,直接五體投地。
身材高大的君王陡一下辇便看到這麽鄭重的跪拜禮,忍笑忍得很辛苦。彎腰扶起她,道:“阿薇你真是太客氣了,又不是什麽大日子,哪裏用得着行此大禮?”
丢人到這個程度,難為她還保持了鎮定,“臣妾是因為多日未見,太過思念陛下,這才行此大禮!”
“哦,倒是朕的不是,最近冷落你了。”懶得拆穿她的裝模作樣,他配合道,“來,随朕進去。”
宮娥奉上清茶,而他打量葉薇的神情,道:“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怎麽,最近又思念朕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
葉薇一聽他說這個就頭疼。
她這幾天确實沒睡過一個好覺,只要一閉上眼睛,腦中就會浮現出那天在太液池邊,謝懷鄭重無比的話語。
他說,他一直傾慕着她,甚至還打算為了她還俗。
她從來沒想到會從他口裏聽到這樣的話!
記憶如破閘而出的江水,轟轟烈烈洗刷着曾經的過往。他們是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彼此信任到了互托生死的地步。她這麽認為,便以為他也是這樣想,可原來,他對她的心思沒那麽簡單……
“可能是天氣越來越熱,臣妾也有些茶飯不思,夜裏睡得不大好。”摸摸臉頰,“不過臣妾今早對着鏡子瞧了瞧,看着應該不明顯才對。您眼睛真厲害。”
他捉住她下巴,眯眼笑,“朕不是眼睛厲害,只是對阿薇你的事情都記得比較清楚。”
哦,又在跟她調|情了。
男人面龐英俊,與五年前相比多了沉穩與鎮定,更顯氣度超然。她看着這樣熟悉的臉,忽然就沒忍住心裏的話,“陛下,您真心喜歡過誰麽?”
皇帝一愣。
話說出口,葉薇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想問問這個男人,這個害得她丢了性命的男人,他對上一世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想法。
“無關身份、無關利益,單從男人對女人的角度,您……愛過誰麽?”
從來都有些淡漠的女子頭回談起這樣的話題,皇帝覺得詫異。
愛過誰麽?
他想,那個在他垂死之際将他救下的少女,他是真的愛過的。愛到渴望得到她,想要将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只為博她一笑。
可那少女只是個虛假的影子,是宋楚怡故意裝出來蠱惑他的。
大婚當夜他便覺得不對,宋楚怡看他的眼神充滿愛慕,與那個冷淡刻薄的姑娘完全不同。他以為是新婚之夜必然的羞澀,也就沒怎麽放在心上,可是随着婚後越來越多的相處,他終于确定,那些怪異并不是他的錯覺。
她好像在刻意讓自己按照某種方式講話,戲谑刻薄、淡漠譏諷。可是時不時的,卻又會顯露出與這種性格不符的一面,讓人很不适應。然而這樣的狀況也只維持了幾個月,很快她便放棄了這種嘗試,開始展現出煜都第一貴女傲慢矜驕的那面。
于是他明白了,現在的才是她真正的性格,而明州宅院裏的樣子只是她裝出來的罷了。
他試探過一次,而她在聽到他的問話時有短暫的緊張,被他步步緊随的視線捕捉到。
她道:“是嗎?那殿下覺得臣妾那時候是什麽樣的,如今又有哪裏不同了?”
他沒有提她對外的表現,而是挑了兩人相處的細節,“你似乎比那時候對孤溫柔了許多。”
她于是松了口氣,“臣妾還當是什麽呢。殿下從前于臣妾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我當然不可能對你溫柔。如今……難道我變溫柔了不好麽?”
他看着如釋重負的她,在心裏感嘆原來她的演技也不過如此。不說裝一世,連三年五載都堅持不下去。
垂下眼眸,他輕輕笑了,“當然。你這個樣子,再好不過。”
讓他看明白左相到底對他用了多深的心思,再好不過。
雖然早已認定明州相救都是左相一手安排,對那個即将成為他妻子的左相嫡女也沒了期待,可他還是沒有料到,她居然連性子都是裝出來的。
或許是研究了他的性子,知道怎樣的女人最容易讓他動心,所以才不辭辛勞弄了這麽一出。最後的結果也确如他們所願,他對那少女傾心不已,若非屬下發現暗殺一事的真相,哪怕知道她是左相的女兒他也會心甘情願上門求娶。
可如今他明白了。那個讓他着迷的姑娘,從一開始就并不存在。
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不帶任何感情地與宋楚怡周旋。左相希望他能夠寵愛她,他便讓他如願。他把她捧上雲端,讓她暈頭轉向的同時,也讓她背後的勢力安心。他就這樣順利登上了皇位,也度過了最不安穩的前兩年。
然後他扶持起襄愉夫人以及姚氏,讓她們和宋楚怡分庭抗禮,後宮和朝堂一樣形成各個派別,彼此牽制。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還是會憶起當年。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沒出息到這個程度,明知道那不過是宋楚怡在惺惺作态,卻還是懷念。
懷念那個姑娘一邊刻薄他一邊為他包紮傷口,懷念她指尖的溫度、眼中的冷漠。她成了一個無法忘卻的幻夢,在時光的流逝中越來越美,終于擺脫了左相,擺脫了宋楚怡,擺脫了這凡塵俗世所有羁絆,只單單存在于他的心中。
仿佛天亘山中的天池水,千百年來都安靜地躺在那裏,任憑萬裏冰封、千裏雪飄,從不改變。
她成為他心中最美好的回憶,沒有人可以破壞。
“有過。”他看向葉薇,“無關身份、無關利益,單從男人對女人的角度,我曾經很用心地愛過一個姑娘。”
“是……皇後娘娘麽?”
“不是。”
“那是誰?”頓了頓“她現在在哪兒?”
他沉默片刻,“她死了,在五年前的春天。”
在他迎娶宋楚怡的那天,那個救了他的姑娘就死了,從此只存在于他的記憶中。
目光落到面前的雲鬓玉顏之上,他忽然覺得有點微妙。
似乎第一次見到葉薇時,他便是被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感覺打動。那天她穿了身銀朱色長襖,下配琉璃白裙子,氣度從容地跪在禦道中央,攔下他的轎辇。還有後來,她在吹寧宮後的樹林裏吹笛子,他被笛聲引過去,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見到了故人。
更不消說兩人如出一轍的淡漠與自負,每每都讓他忍不住親近和喜歡。
難道,這便是上天給他的補償?知道他日夜都在思念着什麽,于是給他送來了如此相似的。
自己以前怎麽從未往這上頭想過!
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變了,帶着某種溢于言表的驚喜,葉薇心驚肉跳,再聯系他剛才那句話,幾乎沒當場打個哆嗦,“陛下,您……您怎麽了?”
不要告訴我他其實一直知道真相啊!如果他知道宋楚怡害死了她還這麽寵着她,她真的會連他一起報複的!
“沒什麽,朕只是忽然覺得……你很像一個人。”摸摸她的臉,他眼睛裏都帶着笑,“原來阿薇一直就是我最想要的,這麽長的時間我真是糊塗得緊。”
如今想來,左相當初研究他的喜好真是下了番功夫。原來他中意的就是這種類型的女子,自負又聰明,從不肯在他面前低頭。
葉薇是這樣,當初的宋楚怡也是這樣。
黛眉蹙起,她敏銳地覺得這是個好機會。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面前的男人明顯沉浸在某種喜悅中,而這個時候她想套什麽話都比平時要容易許多。
腦中有個計劃已經醞釀了很久,一直在挑選合适的機會實施,如今便是不可多得的良機。
抽出廣袖,她負氣轉身,快步走到窗邊。皇帝一愣,連忙跟上去,“怎麽了?又什麽事惹你不高興了?”
“陛下心裏有數!”
“聽這口氣,是朕惹到你了?”他從後面握住她肩膀,“那你可得說清楚,若真是朕不對,一定給你賠禮。”
換做平時他是肯定不會做這種事的,不過今天他剛剛收獲了這樣大的一個驚喜,真的不介意在這小女子面前伏低做小一番。
“臣妾豈敢!”她冷冷道,“陛下天子之尊,臣妾在您面前只能小心侍奉,不敢冒犯。”
“你這樣還叫小心侍奉?別賭氣,有什麽話就說。”
她咬了咬唇,“您……您能回答臣妾一個問題麽?”
“你說。”
她轉過身子,握住他右手認真看着他,幾次張口欲言卻又半路中斷。臉色一點點變白,最後連唇瓣都失了血色。他看着這樣的她,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到底怎麽了?”放輕了聲音,他好像在哄一個孩子。
她的聲音裏有努力克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敲在他心上,“臣妾想知道,那個您看到臣妾就會想起的女子,到底是誰?在您心裏,究竟……把我當成了誰的替身?”
眼眸大睜,他愕然地看着她。
女子低下頭,眸中隐有水澤閃爍,“其實臣妾早就有感覺了。好多次,您看着我時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透過我看別人。過去臣妾不想問,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只要您對我好就行了。可是您對我越好,我就越難受,因為不知道您喜歡的究竟是我,還是您心裏的那個人……
“我一直都忍得很辛苦,如果沒有意外還能繼續忍下去。可是為什麽,您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你很像一個人’,像誰?您唯一愛過的人麽?”
最後一句幾乎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帶着困獸般的絕望和控訴,讓人心驚。
她再次背過身,似乎是不想看他,又好像是不願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而在她身後,玄衣高冠的君王神情震驚,仿佛還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
葉薇垂着頭,在心裏默默數着時間。他會是哪種反應?無論哪種,她都有相應的措施,确保不會玩砸。
因為母親的經歷,她并不相信男女之間真的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可她知道但凡男人,都盼着有個女人抛卻名利富貴、只單單愛慕着他這個人。這出戲她醞釀了很久,就為了讓皇帝覺得她已經真正愛上了他,只是性情使然、平時表現得不明顯而已。
她數次引起他注意都是靠着上一世的熟悉感,而從他的反應來看,那些時候他也确實想起了往事。既然如此,她控訴他把她當替身也算有理有據,他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
再次确定計劃天衣無縫,她安了心,繼續等待他的反應。
有雙手落上了她的肩頭,她聽到他放得很輕的聲音,“你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她沒答話。
“就算朕真的把你當替身,你又何必這般憤怒?榮華富貴、尊貴榮耀,朕都能給你,難道這些還抵不過被當成替身的委屈?”
右手橫過胸前,扣住左臂,他看到纖白的手指攥住水藍衣袖,似乎她正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陛下不明白嗎?如果您真的不明白,就當臣妾什麽也沒說。”
居然就不再理睬他了。
長嘆口氣,他有點無奈,但更多的卻是心疼。她一貫聰明,可越聰明的人越容易多想,尤其是對自己在意的事情。
堅定地扳過她的身子,他直視她的眼睛,“朕沒有把你當替身,從來沒有。或許最開始被你吸引是因為某種熟悉感,但在那之後,你便只是你自己,和任何人都沒有關聯。”
“我不信。”她硬邦邦道,“您剛剛還說我很像一個人。言猶在耳,我才沒那麽好騙!”
本來是很嚴肅的話題,聽到她的口氣他卻又覺得好笑。美人的眼中還含着淚,氣勢卻半點沒有減弱,把自己當成猛虎了。
而且聽聽她說的是什麽話?這宮裏都是他的妾室,他願意說這樣的話,哪怕是謊言那些女人也會高興,遑論他是發自真心的?
她卻不肯信。
可是隐約間,他又清楚,自己喜歡她這樣的較真。當她這麽做的時候,他就更相信她剛才的話,相信自己剛才的感覺。身為君王,身邊從來不缺美人陪伴,那些女子總是用各種話語表明心意,卻從沒人像她這樣,用這種可能激怒他的方法讓他感受到,她已經對他用了真心。
因為太冒險,所以他相信這不是做戲。
“那你要怎樣才肯信?”他道,“殺人還不過頭點地,朕不過說錯了一句話,你不能就死咬着這個不放了吧?來,給朕指條明路,保證讓婕妤娘娘滿意。”
“油腔滑調!”她冷哼,“好啊,您若真心想讓臣妾相信,倒真有個法子。”
“說來聽聽。”
玉臂前伸,繞過他肩頸,最後環在脖子後面。女子美麗的容顏挨得很近,四目相對,她眼中帶着挑釁,“您坦白告訴臣妾,那個讓您牽腸挂肚的女人究竟是誰,臣妾便信您不曾拿我當替身,如何?”
讓他牽腸挂肚的女人?
是了,既然認為自己被當成了替身,她當然想知道正主是誰。可他要怎麽告訴她,那不是哪戶人家的閨秀,而是他珍藏在心裏的一個影子?
宋楚怡僞裝出來蠱惑他的影子,他卻跟着了魔似的無法忘記。
如果要告訴她這個,勢必連當年左相對他的算計也要說出去,這樣的話連朝堂上的一些隐情也能讓她猜中。
她還真是給他出了道難題。
擡眸看向女子,正好與她的視線撞上。仿佛料到他的猶豫,她擡了擡下巴,挑釁意味更重,“陛下若是不願意,不說也沒事。臣妾可不敢勉強于您。”
還說什麽不敢勉強,她分明已經在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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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講了阿薇和陛下各自的心态,大家應該能看明白吧?阿薇就是個完全不相信也不期盼愛情的姑娘,所以她在感情上會有些遲鈍,她把謝懷當好朋友,也很自然地覺得他不會喜歡她,謝懷對她的感情當真是一出《萬萬沒想到》啊!
至于皇帝,他一直把當年明州的事情當成是陰謀,那個救他的少女也是別人安排好的。雖然在婚後覺得宋楚怡和那姑娘有許多地方不太一樣,可是宋楚怡又作死地模仿過宋楚惜一段時間,于是皇帝就很自然地理解為那些不對勁都是宋楚怡為了釣他上鈎故意裝出來的……但是呢,我們可以理解為冥冥之中的暗示,反正他雖然覺得當初的事情是場陰謀,卻很要命地忘不掉那個救了他的人【也就是楚惜】,所以幹脆把她當成自己心中一個單獨存在的美好符號。葉薇在文章開篇可以用那些熟悉感打動他也是因為這個啦!mua! (*╯3╰)
☆、56 豪賭
氣氛忽然變得有點奇怪。
皇帝的視線依舊落在她身上,裏面的含義卻越來越複雜。仿佛無底的深淵,只在黑暗的盡頭有一簇微光,引誘着你上前,最後粉身碎骨。
“你真想知道?”
他說得很慢,平淡的語氣下暗藏千鈞壓力。而葉薇就在這樣的聲音中堅定地點了點頭,“若陛下願意告知,臣妾不勝感激。”
毅然決然的神情,真像是帶着一腔孤勇上戰場的兵卒。
許多念頭在他腦海中打轉,關于這番話如果外洩的種種後果,朝堂會起什麽波瀾,他又可能遭遇什麽危機。各種考量一起湧出,最後卻全敗在她的眼神下。那樣期待,那樣明亮,仿佛燃燒的火苗,讓他覺得只要他拒絕,裏面的光芒就會徹底熄滅。
他舍不得讓它熄滅。
“朕可以告訴你。”
她又驚又喜,“當真?”
“當真。”他微笑,“但你要保證,聽完之後不要後悔。”
她好像根本不明白這話的分量,“後悔?臣妾從不後悔。”
“底氣還挺足。”他撫摸她臉頰,“可是阿薇你要知道,有時候聽了太多的秘密,再想抽身就難了。”
她看着他,“那位姑娘的身份很特殊?您如果不能說,那就別說了吧。”
說着明白事理的話,語氣卻明明白白透漏出“我想知道,我不高興”的訊息。
他終于放棄阻止一門心思撞南牆的姑娘,往後仰靠在案幾邊,張開手臂,“過來,坐到朕懷裏。這是個挺長的故事。”
殿內焚着香,宮娥宦官早已被支到外面,偌大的寝殿中就只有依偎着的兩個人。皇帝的懷抱寬闊而有力,葉薇趴在他身上,聽着一聲又一聲沉穩的心跳,卻難以得到相同的平靜。
男人的講述有條不紊進入她的耳朵,仿佛飓風刮過海面,掀起萬丈波瀾。
她覺得,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一年以來,她想過無數種皇帝被蒙在鼓中的原因,但怎麽也沒料到中間居然有這麽多曲折!
原來她的父親曾經安排人去刺殺他,只差一步就要成功,卻被她誤打誤撞給救了!而這兩件事在事後都被他調查出來,很自然地理解成一個策劃好的陰謀,這才将計就計地決定求娶。
父親刺殺不成,卻發現政敵迷戀上了自己的女兒,且這迷戀并不是平白來的,而是因為自己的大女兒無意中搭救過他,有理有據、讓人信服。綜合考慮之後,他決定放棄死鬥,改走合作共存路線。葉薇猜想,父親得知這消息的最初,肯定是打算把自己訓誡教導一番,送到太子身邊當細作!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在朝堂上鬥來鬥去,生下的女兒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宋楚怡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她曾救過太子的事情,嫉恨沖上大腦,于是痛下殺手、取而代之。父親見救人的正主死了,無奈之下只能配合宋楚怡李代桃僵,最終造成今天的局面。
這混亂的劇情走向,簡直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紛紛出奇招啊!
“……事情就是這樣,你聽明白了嗎?”
葉薇看着皇帝,強忍住告訴他真相的沖動。陛下啊陛下,你這次真的是想得太多了!我老爹他并沒有研究你喜好什麽美人的能力,他就算要玩美人計,也想不出段數這麽高的!
他是真心實意想殺你,只是被我這個不孝女給破壞了而已!
皇帝見葉薇表情詭異,只當她是被吓到了,“朕早警告過你不要聽,是你一意孤行,現在可別怪朕。”
不怪,不怪。我哪裏敢怪你!都是我的錯!當年我就應該讓他殺了你,現在就沒這麽多事兒了!
“阿薇?”
“啊?”
他蹙起眉頭,“你在想什麽?”
葉薇咽了口唾沫,“沒什麽。臣妾、臣妾就是太驚訝了,有點反應不過來。”
故事的展開已經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原本計劃好的反應通通用不上。無論哪一種,都不是聽到這驚天機密應該有的狀态啊!
驚天機密。
腦中一根弦忽然繃緊,她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惶然是怎麽回事了。
皇帝他……居然對她講了左相曾暗殺他的事情!這種事關第一權臣、足以将宋氏抄家滅族的大事,他居然像講故事一樣說給她聽了!
在她的理解裏,會把這種事情告知旁人,要麽是根本不打算讓對方活命,要麽,就是他完全信任這個人。
皇帝他……
她呆呆地看着他,“陛下,您不打算殺我吧?”
他一直在等她的反應,沒想到她回過味來後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片刻的無語後,揚眉笑了,“阿薇真聰明,這就猜到朕打算做什麽了。”
食指纏着她一绺長發,再順着捏住女子小巧的下巴,“朕真的是很舍不得阿薇你,可是你非要讓朕告訴你真相,現在鬧成這樣,朕也沒法子。好在你走之前,至少明白了自己不是什麽替身,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他好像變成惡作劇的少年郎君,說盡恐吓的話,就為了把嬌滴滴的小姑娘吓哭。可是他忘了,眼前的小姑娘生了顆豹子膽,要吓到她恐怕得等下輩子。
葉薇一把抓住他不斷玩|弄自己頭發的右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握着。她低着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等到他不配合地伸手擡她下巴時,索性朝前一撲,将他緊緊抱住。
下颔放在他肩膀,她環住男人寬大的脊背,聲音輕如耳語,“臣妾……多謝陛下!”
她身上的幽香讓他聞得很舒服,“謝朕?謝朕什麽?”
“陛下做了場豪賭,而臣妾……不會讓您輸的!”
就是這麽一句話,卻讓他仿佛大夏天用了個冰碗,從腦仁到心肺都是那般心曠神怡。
她明白。她果然明白。
明白他适才講述的東西有多重的分量,明白他在她身上押注了什麽,更明白他對她懷抱着怎樣的期許。
“臣妾多謝陛下的信任,願與陛下風雨同舟、不離不棄!”
這件事過去的兩天後,皇帝降下聖旨,披香殿慧婕妤德行出衆、端方大雅,特晉為正四品貴姬,享五千擔俸祿。
聖旨傳到淩安宮那天,大半個後宮鬥被驚動了。葉薇在宮門口接旨,身後是江宛清以及兩人的宮人。高安世客客氣氣地讓葉薇起來,道:“陛下今晚會過來陪伴貴姬娘娘,請您做好準備。”
“本宮明白。妙蕊,替本宮謝過高大人。”
高安世領了賞,再次行了個禮便帶着小黃門離去,而葉薇由賈康扶着轉過身子,旁邊便是神情複雜、欲言又止的江宛清。
“慧貴姬娘娘……”
“憫枝,去讓庖廚給本宮做個木瓜冰碗,今天日頭真是大,跪了一會兒我這汗都下來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脖子,然後就像身邊沒有江宛清這個人似的,一句話都沒說便朝披香殿走去。
徒留江宛清站在原地幹瞪眼。
等入了寝殿,妙蕊這才道:“您可真不給江容華面子,大喜的日子,也不說敷衍兩句。”
“誰稀罕理她。”葉薇輕哼,“既然是我的大喜日子,自然怎舒心怎麽來。”
說到這個,妙蕊露出了少見的激動,“這回可真是開了先例了,您的婕妤位才晉了多久?兩個月不到!如今居然又封了貴姬,難怪江容華适才臉色那麽難看!這樣盛的風頭,奴婢琢磨着今晚椒房殿昏定,別的娘娘就算再嫉恨,都不敢說一句刻薄的話了!”
葉薇卻沒她那般激動,将聖旨交給賈康後便懶洋洋去了內殿。妙蕊瞧着不對勁,跟上道:“小姐您最近怎麽了?這麽大的喜事也沒個笑影兒,讓旁人瞧見得說您不知感恩了!”
葉薇龇起一口大白牙,“這樣夠不夠?”
妙蕊皺眉,“最近也沒人惹您生氣啊,做什麽悶悶不樂的?”
“我沒有悶悶不樂,我只是有許多問題思考不通,有點糾結。”
“您還有思考不通的問題?”妙蕊一臉好笑,“不然,跟奴婢講講,興許能替您解惑呢!”
葉薇眯起眼神上下掃視她,似乎真的在掂量她能否替自己解惑。片刻後擡起右手,笑嘻嘻地拍拍她的小臉蛋,“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