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是他到底希望他給他帶回怎樣的答案呢?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仔細去想。有些念頭太過驚心動魄,他光是往那邊懷疑就用盡了全部勇氣,再要剝皮拆骨地分析無異于淩遲。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等着吧。

等到如山鐵證擺到眼前,他也不用再糾結,可以認命接受。

而知曉真相後要如何處置,端看這答案究竟如何了。

賀期回來得比葉薇估計的要快。

她本以為怎麽也要拖到八月份,孰料七月末的時候那人就回到了煜都。她并不知這是因為皇帝特意吩咐過,日夜兼程,不得有片刻耽擱。

賀期回宮的時候葉薇正在永乾殿書房伺候筆墨,夏日炎熱,書房兩角都放了冰塊,涼飕飕的很舒服。可是皇帝看了一個時辰奏疏額上還是出了汗珠,她便拿來纨扇一下下地替她扇着。

朱砂寫下一行行批示,他間或擡頭瞥她,卻被她催促的眼神弄得不敢分心,“陛下專心朝事,別看臣妾。您就把臣妾當成……當成桌上的筆架好了。”

他失笑,“會打扇子的筆架朕還是頭回見到。”

葉薇正欲再言,卻見高安世掀簾進來,附到皇帝耳邊說了句什麽,他神情立變。

“阿薇,你先回宮。”

她站起來,“出什麽事了麽?”

“朕有重要的事要處理,你在這裏不方便。高安世,派人送慧貴姬回去。”

直覺告訴葉薇,是她期待的事情有結果了。皇帝派去惠州調查的人回來了,他馬上就要見他。

Advertisement

想了想,她微笑道:“那臣妾先行告退。陛下如果忙完了還有興致,可以來披香殿聽臣妾吹笛子。臣妾昨日剛作了首新曲。”

皇帝的心思早已不在這裏,卻還是神色從容地朝她颔了下首,“知道了。”

葉薇臨出門前略略回頭,瞧見依舊鎮定的皇帝,感慨不能親眼見到他知曉真相的表情,真是有點遺憾啊。

“啓奏陛下,微臣按照您的吩咐,在惠州查訪數日,終于探聽到關于宋大小姐的全部消息。”

賀期跪在書房中央,每個字都說得又鄭重又認真,“她是左相的原配夫人所生之女,自小便養在惠州,由宋老夫人親自教養。載初二十二年五月,宋大小姐已年滿十五,左相派人将她接到煜都,準備為其商談婚事。然而次年正月,她又被送回了惠州,理由是身染疾病,大夫囑咐送回鄉下靜養。

“左相多年來一直對這個嫡長女不聞不問,是以煜都知道宋大小姐的人很少。她在煜都宋府一共住了三個多月,也從未被正式引薦給帝都的貴婦小姐們,所以幾乎無人知曉宋家的大小姐曾經來過。

“宋大小姐回到惠州後沒有住進城內的府邸,而是被直接送到了鄉下的祖宅,一個月後不治而亡。她的屍骨葬在宋氏祖墳,微臣也潛進去查探過,至少從表面上看是沒有問題的。”

等到他這番話講完,皇帝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忘記了呼吸。太過緊張,他甚至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仿佛稍有不慎就會驚擾什麽,然後改變自己等了這麽久的結果。

一點一點思索每一個細節,他慢慢道:“住了三個多月?也就是說她是九月份抵達煜都的。五月份從惠州動身,卻直到九月才到,就算姑娘家身子嬌氣,這速度也太慢了些。是路上發生了些什麽嗎?”

賀期的頭埋得更低,“回禀陛下,确實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皇帝的心跳開始加速。

強烈的直覺告訴他。就是這裏,他錯過了這麽多年、等待了這麽久的答案,就在這裏。

仿佛籠罩在團團迷霧中的桃花源,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仙境中的如水伊人。

她曾經自作主張地闖入他的世界,留給他一個永不能忘的幻境便抽身離去。他一路迷失,直到今日才終于找到出口。

他把她弄丢太長時間了。

閉上眼睛,他艱難地問道:“什麽事?”

“宋大小姐的貼身侍女在途中染了疾病,大小姐擔心侍女,堅持停了半個月,直到侍女的身子好全才繼續動身。”

“他們在哪裏治的病?”

賀期擡頭看了看他,慢慢吐出兩個字,“明州。”

☆、63 詢問

明州。

那是他當年被她救下的地方。

心好像被狠狠攥住,讓他連呼吸都感覺出疼痛,偏偏還不能喊,得繼續問下去,“所以,他們在明州治病的時候,就住在左相置辦在當地的宅子裏?城東頭安寧巷那處三進的府邸?”

他的語氣讓人膽顫,賀期強自鎮定,“是。”

果然。果然。

他已經沒有別的念頭,滿腦子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個字,如同魔咒。

“微臣本想詳細打聽路上的情況,可是護送宋大小姐北上的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查不出更多。”

不在人世?是了。依照左相的性格,既然做下此等瞞天過海的大事,定是要天衣無縫。留下活口怎麽行?

眼看上座的君王面色越來越森寒,賀期從心眼裏生出畏懼,得逼着自己才能說出後面的話,“微臣設法弄到了宋大小姐的畫像,據說是惠州最有名的丹青妙手所作,與本人一般無二。請陛下過目。”

卷軸慢慢打開,名貴的宣紙是少女姣好的容顏。那眉、那眼,都是熟悉的模樣,與他朝夕相對多年的妻子便生着這樣一張臉,可他卻一眼就辨出了不同。

作畫的人應當極擅捕捉人物情态,少女立在竹林間,身着绛紅齊胸襦裙,如同一片翠綠中開出的石榴花。本該是火般熱烈明媚的風情,可她看向前方的眼神卻透着股冷,生生将這姹紫嫣紅也催得寂靜。

她不耐煩地立在那兒,好像很不樂意被叫來供人作畫,又好像在威脅畫師,再拖延一會兒,她便會甩手走人……

這樣的天生冷意,是他無數次想在宋楚怡臉上找到的,也是她絕對沒有的。

畫中少女的視線對上他,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當年,重傷垂危的他倒在榻上,而她冷冷威脅,“別亂動,不然我讓你的血流個幹淨。”

他确實應該讓自己的血流個幹淨!

“陛下,您的臉色很不好……陛下您怎麽樣了?”賀期猶豫地問道,卻不料對方居然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徑直朝外走去。

門口的高安世連忙迎上他,“陛下,您要去哪裏?”

皇帝推開他欲扶自己的手,臉色蒼白,唇邊卻帶着絲奇怪的笑容,“去哪裏?哦,你吩咐下去,擺駕椒房殿。朕的皇後,朕有好多事情想問問她,一刻也不能等。”

宋楚怡最近心情很不好。

打從上月末在三清殿撞鬼,她就整宿整宿地做噩夢,每每驚懼尖叫而醒。禦醫過來看了也查不出原因,只說她是心神不寧才會如此,開了幾帖藥便罷了。她越發不安,懷疑自己真的是被宋楚惜的冤魂給纏上。

這樣的情況下,她甚至不敢再和陛下同床而卧,生怕夢中不小心說錯什麽。好在皇帝這個月忙于朝事,自己以身體不适推掉十五的侍寝時,他也很平靜地答應了。

只是他當時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讓她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忐忑。

“娘娘,馬上又是月末了,這次太後若再讓襄愉夫人代替她祈福,您可就徹底輸了。”落衣替她打着扇子,“不然咱們想點法子吧?好歹要挽回在太後心中的印象啊!”

連續多日睡不好覺,宋楚怡脾氣越發急躁,“那個老太婆都快病成傻子了,誰耐煩去讨好她!姚嘉若也好,秦以蘅也罷,誰不是拿她當槍使,她還回回都上當!”冷笑一聲,“從前的趙皇後手腕是多麽厲害,如今卻愚蠢得連腦筋都糊在一起,我看她是活不長久了!”

“正因為太後娘娘歲數大了、腦筋不清楚,您才更要讨得她的歡心啊!”落衣急了,“她雖然不是陛下的生母,卻也養育了他這麽多年,在陛下心中還是有一定分量的!況且就算他們母子毫無感情,還有親倫綱常在,她說的話,陛下都是不敢違背的!您如今已經不得陛下的喜歡,再見罪于太後,在宮裏的日子……”

宋楚怡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咬牙切齒,“宋楚惜,都是她……都是她害得我……”

如果沒有那晚冤魂的事情,她非但不會觸怒太後,還可以借着祈福之事立下一功,哪裏會弄到如今這舉步維艱的局面!

“娘娘,您真的、真的沒有看錯?您确定是大小姐的鬼魂?”落衣猶豫道,“奴婢覺得,這事有些蹊跷,可能沒那麽簡單……”

宋楚怡素知自己這個侍女心思靈活,聞言不由認真道:“你懷疑什麽?”

“且不說鬼怪之事到底可不可信,就算真有鬼怪,哪能出現在三清殿那種地方?奴婢覺得,這回的事情恐怕是有人算計了您……”

宋楚怡神情一凜,剛要細問,卻被突然傳來的通傳聲打斷。

“陛下駕到——”

主仆二人同時回頭,詫異地看向外面,“陛下過來了?這個時辰,怎麽會……”

不曾提前派人通知,就這麽毫無征兆地駕臨,對她來說還是頭一次。

來不及多想,她連忙出去迎接。宮人在前面開道,而皇帝坐着十二人擡的禦辇,沉穩如山地從停在了長秋宮門口。

“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許久沒有等到回複,她悄悄擡起頭,卻見皇帝依然端坐在禦辇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他坐在那兒,仿佛陷入了沉睡,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醒來。

“……陛下?”

他終于睜眼,卻沒有看她,而是面無表情地從禦辇上下來。玄黑刺金的袍擺垂在地上,他走到她面前,等了會兒才輕聲道:“楚怡。”

她愕然地睜大眼睛。

他叫她什麽?楚怡?就算是新婚的時候,他都很少這麽叫她,如今怎麽會……

這樣的親昵,就好像她還是他捧在手心的妻子,沒有任何人膽敢不敬。

眼眶有些發熱,她擡起頭,對上他溫柔含笑的眼睛,“陛下……”

“你看起來瘦了很多,最近都沒睡好麽?”他親自扶她起來,語氣輕柔,“宮裏的傳聞朕有所耳聞,你受委屈了。”

宋楚怡幾乎是喜不自勝,連聲音都在顫抖,“不,只要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就不委屈!”

“說什麽傻話,朕自然相信你。”他握住她的手,語氣加重,“朕從來都是相信你的。”

好像被從天而降的財寶砸中,宋楚怡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她被動地由皇帝牽着,兩個人就這麽攜手入了殿內。

“朕這些日子冷落你了,知道你身子不适也沒來看看,你不會怪朕吧?”

“陛下朝事繁忙,能記着臣妾就已經讓臣妾感激不盡,又豈敢怪罪?”她道,“還說臣妾呢,您看着臉色也好差,是生病了嗎?”

她說着伸手去摸他的臉,然後還沒碰到便被攥住,皇帝目光沉沉,語氣還是很溫和,“朕沒事,不用擔心。”

宋楚怡的動作被阻,讓喜悅沖昏的大腦也慢慢清醒過來,開始覺得今天的情況不太對勁。

“發生什麽事了?您怎麽會突然來找臣妾,還……還說這樣的話。”

皇帝微微一笑,“你是覺得,朕前些日子明明都不大理你了,今天怎麽會突然對你親切起來,是不是?”

宋楚怡沉默片刻,輕輕地“嗯”了一聲。

皇帝長嘆口氣,語氣帶上點悵惘,“朕今日午睡時做了個夢,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當年在明州,是楚怡你不怕危險地救了朕的命,如果沒有你朕早就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又豈會有身登九五、君臨天下的機會?朕想起了這些,就覺得很愧疚。我不該這麽冷落你,哪怕是為了這恩情,朕也該一輩子寵愛你、憐惜你才是……”

宋楚怡渾身僵硬,任由他把自己攬入懷中。夏日衣衫單薄,他的體溫清晰地傳到她身上,那樣炙熱,卻讓她的心如墜冰窖。

這些話是她被囚椒房殿時無數次想聽到的。那時候她總是一遍遍地問自己,難道她真的那樣不好,即使擔着皇帝救命恩人的身份還是被他如此對待!

她曾經無比抵觸被視為宋楚惜的替身,可是當整整五個月都不曾見到他一面時,她卻寧願被他當成替身!無論如何,只要能見到他、能待在他身邊,她就什麽都不在乎!

這念頭紮得太深,以至于當他終于說出這番話時,她卻只剩下麻木。

不知如何反應的麻木。

皇帝一直低頭凝視她的神情,見狀眼中有銳光閃過,“怎麽不說話?莫非,你不記得那些事了?”

“當然記得。”她忙道,“那些事情,臣妾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沒忘就好。”他與她靠得更近,“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傷口疼痛難忍,你為了讓我分散注意力,吹過一首曲子?那是一首笛曲,你吹得好極了,比如今的姚昭容還有慧貴姬都要好。朕本來都快忘了這事兒,今中午做夢竟又想了起來,便怎麽也撂不下。你再給朕吹一次,好不好?”

宋楚怡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皇帝會提起當年的事是她始料未及,事實上成婚之後,他很少談起二人相識的細節。她雖然也疑惑過,但這本是求之不得的結果,自然不會傻到去追問。後來她揣測,興許是父親那邊跟他說了些什麽,所以他才會如此。

可誰能想到,這麽多年都順利混過去了,居然在今天面臨露餡的危險!

笛子?她根本不會吹笛子!

++++++++++++++

作者有話要說:嗯哪,宋楚惜其實也沒給陛下吹過笛子,他是故意的……o(* ̄▽ ̄*)o

關于皇帝為毛不知道是宋楚惜救他,難道都沒去調查一下麽,我簡單說一下我的構思哈!

一個正常的皇帝對于他的丞相究竟有多少個女兒還不一定非要知道,這種後宅之事也不是方便打聽的,看具體情況吧。不過本文的皇帝他确實知道左相還有個嫡長女,因為宋楚怡嫁給他的時候身份是嫡次女,他也知道左相有原配夫人,留下了個女兒,可是正常情況下他不會去關心政敵的女兒,而宋楚惜救他的情況根本就是巧得不能再巧。泥萌這麽想想,他被仇敵給刺殺了,然後被一個姑娘給救了,立刻一見傾心,正打算把姑娘娶回家恩恩愛愛纏纏綿綿到天涯的時候,卻查出來姑娘其實是刺殺他的仇敵的女兒……這種情況下那些浸淫在陰謀裏的男人難道不會很自然地覺得這是場算計,反而覺得這真的就是個巧合?

他和左相本來就敵對多年、仇深似海,左相為了遮掩宋楚惜的事情也下了功夫,這種情況下皇帝不懷疑左相居心不良,反而去想其實是我誤會了他,他女兒是真的救了我,只是嫁給我的這個女兒不是救我的那個女兒,雖然她們長得也很像,但不是同一個人。是這個女兒殺了另一個,然後李代桃僵了……

我真的覺得,正常人的思路都廣博不到這種程度……

他腦補的情況其實是當時各種條件下最合理的解釋,真實情況比他腦補的戲劇多了,皇帝他也沒開上帝視角啊,所以沒往那邊想很正常!反正我是不認為不知道這是就是蠢或者腦殘,他頂多算腦洞不夠大吧……【托腮

☆、64 痛悔

“臣妾……”咬了咬唇,她強笑道,“陛下想聽笛子,臣妾當然願意為您吹奏,只是臣妾荒于此道多年,許多指法都已忘記……陛下給臣妾幾天時間,等我準備好了再為您吹奏,如何?”

他靜靜地看着她。

宋楚怡心中緊張得要命,十指絞着衣袖,偏偏眼神還不敢閃避,生怕自己一個心虛,就被他看出點什麽。

“聽你這麽一說,朕倒是想起來了,咱們成婚這麽多年,你确實不曾吹過笛子,莫非是不喜歡?”

宋楚怡連忙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是……臣妾原本也只是學着玩玩的,不怎麽上心。嫁給陛下之後,要管的事情多了,每日能抽出空來練琴已是難得,實在無暇吹笛,這技藝也就丢下了。不過既然陛下喜歡,臣妾從明日起便勤加練習,相信很快就能吹出您喜歡的曲子!”

“不必了。”他語氣變得冷淡,“既然不喜歡,何必勉強自己?朕可不是為了一己喜好而不顧旁人意願的人。”

宋楚怡聽到他的聲音就發了慌,“陛下,臣妾不勉強,只要您喜歡……”

是她糊塗了,看他往常那般喜歡聽姚嘉若和慧貴姬吹笛子,便該知他對此道甚為上心,自己此刻當着他的面說不喜歡,豈不顯得二人志趣不投?!

“朕喜歡有什麽用,皇後你又不喜歡。”說着便自嘲一笑,“虧朕還心心念念記得你吹過的曲子,卻原來皇後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又叫回了客氣的“皇後”,看向她的眼神滿是失望。宋楚怡有種剛得到的寶物又被硬生生奪走的錯覺,滿心都是惶恐,乃至憤怒。

又是這樣。這麽多年總是這樣。

她一次次靠着從前的事情博得他的憐惜,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又會對她冷淡。這過程一遍遍提醒她不過是個冒牌貨,無論怎麽努力都不可能像當年的宋楚惜那樣,贏得他的心。

有時候她也會察覺,二人相處的過程裏,他的視線會無意識落在她臉上,卻不是在看她。眼神穿過她的身體,仿佛想要尋找到什麽。她一開始以為他發覺了,可幾回觀察下來才明白,他依然被蒙在鼓裏。他什麽也不知道,卻本能地想在她身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真正讓他傾心的人。

嫉妒和仇恨如同啃食骨頭的螞蟻,一點點滋生、蔓延,将她的驕傲、自尊吞噬殆盡,到最後她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她變成了卑微的影子,終日絞盡腦汁,為的不過是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卻連這都快變成奢望。

眼看着他的表情越來越冷,甚至有起身欲走的跡象,她忽然生出股不管不顧的沖動。

不!她不信!她就不信她真的做不到!宋楚惜可以的,她也一定可以!

熱血沖上大腦,來不及仔細思索,她便攥住他的衣袖,“陛下!請您給臣妾一個機會!”

他看看袖口處雪白的手指,眼中有厭憎一閃而過,“機會?你要什麽機會?”

“為您演奏笛曲的機會!”她道,“您喜歡的就是臣妾喜歡的,請您給臣妾一些時日,等我練好之後再為您演奏,好麽?”

他冷冰冰地看着她,片刻後勾起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你确定?”

她有些遲鈍,“是……”

他抽出衣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既然皇後堅持,朕就等着了。半個月,夠不夠?中秋當夜正好有團圓宴,你便在宴席上為朕演奏吧。”聲音壓低了些,“記住,就吹你當年吹過的那首曲子。朕很喜歡。”

一旁的落衣無力地閉上眼睛。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就是!明明陛下沒有逼迫的意思,自己娘娘卻跟着了魔似的,非湊上去送死!

半個月?她一點吹笛子的功底都沒有,要怎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練到不會讓陛下和衆人起疑的程度?

而且就算她做到了,更要命的一點還在後面——當年宋楚惜給陛下吹了什麽曲子,她們哪裏知道?!

這是要露餡兒啊!

那廂宋楚怡也反應過來了,小臉煞白、張口欲言,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話是她挑起的,如今再想反口也不可能了。正心亂如麻,又聽皇帝道:“說起中秋,皇後今年可想把家中姊妹都請到宮中做客?朕也想熱鬧熱鬧,就當給母後沖喜了。”

“臣妾的姊妹?”宋楚怡就一個嫡親的兄長,下面的庶弟庶妹向來不放在眼裏,不過這種情況下該怎麽回答她還是知道的,“若陛下準允,那是他們的福氣。”

皇帝暗自吸了口氣,慢慢道:“皇後是嫡次女吧?朕記得你上面除了次君,還有個嫡姐。她婚配的何人,怎麽從未聽人說過?”

宋楚怡本就懸着的心揪得更緊,“長姐在臣妾十四歲那年便已故去,并未婚配任何人……”

“竟是不在人世了?”他仿佛有點詫異,“怎麽去的?”

“長姐身染頑疾、藥石罔醫,父親聽從大夫的囑咐将她送回鄉間靜養,可惜還是沒能……”她背過點身子,借以遮掩不自然的神情,“長姐福薄,不能面見天顏,臣妾也為她難過。”

皇帝瞧見她這模樣,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下,“看來皇後與長姐關系很好?”

“姐妹連心,關系當然好……”

“那朕有點好奇,你們容貌生得可相似?”手指碰碰她的眼睛,“你姐姐是否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明淨純澈,讓朕心動……”

他眼中又開始生出愛憐,宋楚怡看着這樣的他,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長姐和我并不相似!”聲音低一點,“我們是異母所生,一點也不像……”

他慢慢笑起來,“原來如此。”

明明是滿臉的愉悅,宋楚怡卻沒來由地覺得他動怒了。然而再仔細看,卻又找不出半點痕跡。

皇帝站起來,“朕還有事,先走了。”

“您……您要走?”時辰這麽晚了,她本以為他會留宿。

“朕是來聽笛子的,既然皇後忘了怎麽吹奏,朕還是回去繼續看奏疏吧。”他溫柔道,“皇後接下來可要勤加練習,別讓朕失望。”

宋楚怡這才想起還有這麽一樁難題,手心汗都出來了,十分勉強地沖他擠出個笑,“臣妾……一定。”

從長秋宮出來,皇帝并沒有說明白要去哪裏,高安世觑見他的臉色也不敢開口問,只能憑借對皇帝的了解,吩咐人将禦辇擡向太液池。

往常陛下心情不好,總喜歡到這附近散心,如今這麽做應該沒錯吧?

此刻已經是晚上,夜幕降臨、明月高懸,太液池上暗影重重,那是層層疊疊的荷葉與荷花。皇帝閉眸坐在轎辇內,嗅到清幽的荷香才慢慢睜開眼,裏面卻已是赤紅一片。

高安世瞧見他這樣唬了一大跳,期期艾艾道:“陛下……”

下一刻他就後悔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他不敢告饒,只能以頭觸地,唯恐皇帝在震怒下做出什麽過激的處置。

他打小服侍皇帝,對他的事情再清楚不過,如今已經知道發生了些什麽。遭受這樣巨大的欺騙,他十分佩服皇帝方才居然沒有直接把皇後打入冷宮。

他這廂驚懼不安,皇帝卻理都沒有理他。從禦辇上下來,慢慢走到太液池邊,看着水天渺渺沉默不語。

腦中還是适才在椒房殿的事情。他出言試探宋楚怡,其實做這件事之前就知道已經沒什麽必要。那麽多的證據,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已經清楚。他只是害怕,害怕這次再因為自己的自負而發生什麽誤會。他錯過一次,絕不可錯第二次。

最後的結果證明他的猜測确實是正确的。宋楚怡不是她,不是當年救了他的少女。在那間屋子裏,她曾對他冷言冷語、曾為他治傷敷藥,卻從未給他吹過什麽笛子。

他們只是一起聽別人吹過笛曲。樂聲悠揚灑脫,讓他們都聽得入了神,最後她轉過頭,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展露小女兒嬌态。

她是,宋楚惜……

原來不是楚怡,而是楚惜。

從一開始,他就弄錯了。

仿佛被利箭射中,胸口劇痛難忍,他慢慢捂住,手背青筋暴起。

他居然……糊塗至斯!

高安世見情況不對,硬着頭皮湊上去,“陛下,您……您不要太過自責。這事兒說起來也怪不到您身上,實在是太過湊巧,誰能料到……”

是啊,太過湊巧。誰能料到左相派人刺殺陛下,他的女兒居然會誤打誤撞地救了他,還将他安頓在左相的宅子裏。難怪當時能躲過追蹤的人,他們恐怕怎麽也想不到要刺殺的目标就藏在自家主公的宅邸中。

而之後陛下查出行刺的真相以及救命恩人的身份,自然而然将這理解為一個陰謀,才會誤會這麽多年。

眼看皇帝面色越來越蒼白,他生出不忍,開始尋覓安慰他的辦法,“其實、其實您當初的猜測也不一定就錯了。興許,左相大人是安排的宋大小姐來救您,以此施恩。您并沒有錯怪她,只是……”

“夠了。”他啞着嗓子打斷,兩個字就讓高安世後面的話全卡在喉嚨裏。

事到如今,真相究竟是怎樣再清楚不過。他已經被蒙蔽了六年,難不成還要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是我害死了她。”

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很柔,卻又沉重得仿佛審判。

以假為真、自以為是,害得救命恩人枉死多年還不自知,任由兇手逍遙法外。甚至,還給了她這世上最尊貴的地位。

集天下之鐵,都鑄不成他犯下的大錯!

“陛下……”高安世艱難道,“事到如今,您自責也沒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宋大小姐報仇。讓那些傷害了她的人都付出代價!”

他冒着被皇帝遷怒的風險出言勸慰,孰料對方根本沒聽進去。

皇帝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千軍萬馬的戰場,耳邊是厮殺怒吼、喧嚣震天,高安世的聲音淹沒在其中,再也聽不分明。

天上一彎冷月,水裏也一道銀鈎,交相輝映、仿若雙生。他看着這景色,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宋楚惜和宋楚怡就是這雙生的月亮,他曾以為水中的是真的,閉着眼睛撲進去才發現下面唯有碧波千尺,卻不見伊人。

六年前,他弄丢了她。于是這一生,都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的救命恩人,他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已經永永遠遠消失在這個世界。

任憑他如何痛悔、如何,都沒有用了。

他們已經錯過。

☆、65章 偶遇(修改版)

八月的煜都越發炎熱,烈日高挂、普照大地,今年的大燕注定多災多難。繼年初西北冰災之後,嶺南又發生了大旱,土地龜裂、莊稼死傷無數。朝中為了此事忙得脫不開身,骠騎将軍自請去嶺南赈災,卻被皇帝以其“返京不久、舟車勞頓”為由給否了,轉而派右相長子、光祿大夫秦以茂前往。

前方一封封奏疏遞上來,皇帝也不分晝夜地看着,完全将自己投入繁忙的政務中。雖然勞累,但這樣情況對此時的他來說再合适不過。不給自己空閑的時間,也就不會想起那些事情,避免了因為控制不住情緒而打草驚蛇的可能。

時機還不成熟,他不能挑明了對宋楚怡發難,必須尋個不讓左相和群臣起疑的由頭。

這天晚上,又是連續議事四個時辰,大臣們相繼離宮回府,皇帝坐在紫宸殿內閉目養神,旁邊是高安世滿臉的擔憂。

“陛下,您今天都沒怎麽用膳,這樣下去身子可吃不消。微臣吩咐廚下做了駝蹄羹,您多少進一點吧。”

駝蹄羹。

這三個字勾起了他的回憶。好像之前有一次,葉薇親自下廚,做的就是駝蹄羹。當時她笑語盈盈,說本來想做更複雜的菜色,可惜被侍女攔住了,擔心她手藝太差、倒了他的胃口。

算起來,他已經有七八日不曾見過她了。

“高安世。”打斷宦官的絮絮叨叨,他淡淡道,“擺駕披香殿。”

高安世一愣,繼而大喜,“是!微臣這就吩咐下去!”

這些日子皇帝專注于政務、不見任何嫔妃,他看在眼裏,哪裏還能不明白是什麽情況?不就是整顆心都被宋大小姐塞滿,平靜從容的表象下,是不得不用忙碌來麻痹自己的壓抑克制。

有心想勸他去哪位娘娘那兒散散心,卻又不敢開口。這種情況下,一個不慎便是滅頂之災降下,他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他自己提出要見慧貴姬,實在是再好不過。事實上這陣子高安世也考慮過要不要找她來救場,最後還是因為各種原因放棄。慧貴姬如今在後宮妃嫔中最得陛下歡心,有她在旁邊妙語連珠,陛下的心情應該會好很多吧?

無論如何,只要他別再整日記挂着宋大小姐,就是道君開恩、大慈大悲了!

葉薇的淩安宮毗鄰太液池,禦辇順着池畔的石板路一路前行,走得又快又平穩。皇帝一直沉默地坐在其中,在抵達聽雨閣時才忽然敲了下轎辇內壁。

“陛下?”高安世低頭詢問,同時做了個手勢吩咐宮人停轎子。

夏日用的禦辇并不像冬天的有厚厚帷幕遮掩,高安世可以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到皇帝半隐在黑暗中的臉。依舊是沒什麽表情,唇部線條還有些生硬,明白地顯示出主人心情欠佳。

“現在什麽時辰?”他淡淡問道。

“回陛下,亥時三刻。”

這句話說出才發覺原來已經這麽晚了,這個時辰搞不好慧貴姬都已經歇下,到時候淩安宮又得喧嚣一陣。

“回去。”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高安世卻差點沒反應過來,“您是說,回永乾殿?”

皇帝沒答話,便是默認了。

高安世真有些轉不過彎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