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這什麽情況,都走到這裏了,繞過前面兩道彎就能看到淩安宮的燈火,他卻要打道回府?
眼看皇帝又開始閉目養神,他到底不甘心,到手的救星怎麽能見都不見就飛了呢?
輕咳一聲,試探道:“陛下是擔心貴姬娘娘已經歇下,不想吵到她嗎?您多慮了。夏季炎熱,宮人們大抵睡得晚,貴姬娘娘又是個喜動不喜靜的,興許還在燈下和侍女們閑聊呢!”頓了頓,“而且您也有些日子沒去披香殿了,那邊一定日夜盼着,回頭要是知道您都到這兒了還半路折返,以貴姬娘娘的性子,可得和您鬧別扭了……”
不得不說,為了讓皇帝去見葉薇,高安世很盡心、很豁得出去,連這種有些僭越的話都宣之于口。可惜皇帝聽到他的冒死進言,腦中卻閃過上一次在清蓮水閣的事情。
他因為記挂着楚惜的事而失約,等到再次見面,她幾乎是不管不顧地沖撞犯上,惹得他勃然大怒。然而在他發火之後,卻發現她藏在袖中的一對竹笛。那是她精心準備了一個月的禮物,原本打算在約定好的那天送給他,卻被他的失約給破壞了。
那時候,她說擔心他在她和別的女人中間,舍棄她而選了別人。還說她很害怕,怕他因為什麽就不喜歡她了,如同對皇後和姚昭容那樣……
當時他是怎麽保證的呢?哦,他說任何人都影響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讓她安心。說那話的時候他确實是信誓旦旦,如今卻有些不确定了。
他的整顆心都已被楚惜占據,至少現在,真的沒有多餘的部分給旁人。
既然如此,還是別見了吧。
那姑娘性子太倔,對他的要求也和別的妃嫔不一樣。如果讓她看出自己正在思念着別的女人,恐怕會比上一次還要生氣吧?當着他的面不給好臉色,等把他氣走後再躲起來掉眼淚,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就是這麽喜歡逞強。
暗嘆口氣,他堅定了打道回府的想法。本來是心中煩悶想找她緩解下壓抑的情緒,可如果兩人見面就意味着她的傷心失意,那還是算了。
已經不能給她想要的東西,那麽至少,不要讓她太難過。
“回去吧。”他對高安世重複,“朕累了,想早點休息。”
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高安世再不情願也不敢再拖延,無奈吩咐:“掉頭,回永乾殿。”
禦辇卻沒能順利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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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忽然傳來笛聲,悠揚而清麗,穿過寂靜的夏日夜晚,讓微風中所剩無幾的燥熱也散去。
不過短短片刻。
皇帝直接從禦辇上下來,朝笛聲消失的方向張望,卻見夜幕低垂、樹影憧憧,獨不見他期待中的身影。
“這個聲音……”
太熟悉。雖然只吹了一小段,他卻已經猜出吹奏的人是誰。
只是這麽晚了,她怎麽會在那裏?
月光下的太液池一如既往的美麗,波光粼粼、水天倒置,一葉輕舟泊在池畔,葉薇身着梨花白對襟襦裙,坐在舟頭玩着手裏的笛子。因為天熱,她腳上只穿了小葉紫檀的木屐,此刻已被脫下擺在一側,而未着羅襪的纖足就這麽順着小舟邊沿垂下,時不時浸入池水中,攪亂滿池星光。
妙蕊被打發去拿水果,連同那個替她弄來小舟的宮娥一起,匆匆折返淩安宮,大概再過一盞茶就能回來。而她抓住這短暫的清靜,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
今晚着實有些莫名其妙。
她本來在燈下看一本游記,庖廚做了可口的櫻桃酸酪和杏仁露,她邊吃邊看,正自得其樂,卻忽然被書中的某個內容勾走了心神。
那輔佐君王數十年、年過半百才辭官歸隐的前朝名士崔朔,用潇灑随性的筆觸記錄了自己與友人月夜泛舟的過程,稱“此畢生難忘之快意”。
視線還落在工整的字體上,思緒卻已飄得很遠。好像就在幾個月以前,有個男人也曾站在明月下的舟頭朝她伸出手,含笑邀她同游。
如今回想起來,确實是段挺有趣的經歷。
讓人忍不住想重溫。
她向來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幾乎沒怎麽掙紮就做出了決定,等到理智稍微回籠,已經坐在了太液池邊的船上。
本想趁着興致吹奏一曲,然而剛開了個頭,就被忽然湧上的紛亂思緒給打斷,不得不忍痛放棄。
夜風夾雜着池水的濕潤,吹在臉上很清涼,而她獨坐船頭,沒來由地陷入了往事的拉扯中。
關于宋楚怡的,關于謝懷的,關于……那個擔着她夫君名頭的男人的。
命運好像是場早有預謀的輪回,上一世影響過她命運的人全部在這九重宮闕內重逢,而她明明是他們每個人記挂心頭的執念,卻不得不遮遮掩掩,唯恐被人發現身份。
想想還挺滑稽的。
輕嘆口氣,她終于覺得無趣,神情索然地擡頭,卻又瞬間呆住。
三步之外的岸邊,玄衣高冠的男人沉默伫立,右手按劍,烏黑的眼眸凝視着她,辨不出情緒。
他們中間隔着粼粼的池水,遠遠望去,如同被天塹阻隔的牛郎織女,竟生出股悲傷的意味來。
“陛下。”葉薇終于回過神,就這麽站在舟頭朝他福了福身子,“這麽晚了,您怎麽會來這裏?”
皇帝笑了,“這麽晚了,阿薇不是也在這裏?”順手摘下佩劍,用劍鞘劃了下池水,“月夜泛舟,還是獨自前來,阿薇好興致。”
葉薇覺得他的話別有深意,還沒想出究竟來,他已慢騰騰踩上踏板,步履從容地走上了舟頭。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下頭看她的眼睛,“你還沒回答我,這麽晚了,在這裏做什麽?”
葉薇眨眨眼睛,老老實實道:“臣妾夜讀崔如璟游嘉河的文章,一時沒忍住,就跑來效仿先賢了。”
她眼神清澈,說話的時候直視着他,沒有半分閃躲。他瞧見她滿臉的坦蕩,心中的懷疑終于散去。
大晚上不在寝宮睡覺,卻在他經過的途中劃船吹笛,怎麽看都有些湊巧和刻意。他本以為這中間有什麽手段,存了戒備而來,如今卻發現還是自己過分多疑。其實仔細想想也是,禦前的規矩一向嚴謹,他不認為她有本事能搞到自己的行蹤,而且他今晚本來就要去披香殿,若不是半道改變主意此刻已經在那裏了。她就算要用這種辦法見他,也不用挑今天晚上。
“剛才朕遠遠的聽見你在吹笛子,不過很快就停了。為什麽不吹下去?”
居然被他聽到了?
葉薇默念句“真夠巧的”,然後微微一笑,“臣妾擔心吵到旁人。這麽晚了,在這兒吹笛子太招搖。”
“既然知道招搖,怎麽還跑出來?”他語氣平靜,卻又帶點欲說還休的意味,“容朕想想,這情景怎麽有些熟悉?好像在不久之前,朕才帶着某位姑娘一起來過。湖光山色、月影朦胧,如今想來,真是令人懷念……”
葉薇眨眨眼睛,明白了。
他認為她是難忘兩人之前的回憶,所以才深夜跑到這兒故地重游。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猜測也沒錯,自己确實是對那次月夜游湖的經歷念念不忘,這才跑出來的。
再觑見那英俊的眉目,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些日子兩人雖然一直不曾見面,她心中卻很踏實。因為清楚宋楚惜的事情已經被他知曉,也就不急着去他面前晃悠。一則,是給他個消化此事、籌謀對策的時間,二則,她也實在擔心自己這個時候湊上去,說錯什麽會被遷怒。
在以為救他的是宋楚怡、整件事都是左相的陰謀時,他尚且對當年的少女念念不忘。如今真相大白,他終于知曉那些以為的“欺騙”不過是個誤會,宋楚惜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本就是他小心翼翼珍藏在心中多年的女子,如今更是被徹底奉上神龛,成為任何人都無法逾越的存在。
☆、66 泛舟
葉薇不認為自己敵得過被記憶和思念美化過的故人,也就知情識趣地躲到一邊去,打算等過一段時間,宋楚惜的影響力別那麽吓人時,再重新想辦法在他那裏博好感。
聽起來似乎挺困難的,不過她也沒多擔憂。男人的心就是那樣啦,再傷心難過有幾個月也就好了,到時候別的女人只要對了胃口,還不是來者不拒?
計劃得十分周全,誰料老天偏要玩笑,本該繼續保持距離的兩個人居然會在這裏偶遇,還是這樣似曾相識的境況。
而皇帝看她的眼神,也籠罩着讓她鬧不明白的情緒。葉薇懷疑,也許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在這裏見到她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許多念頭轉過,時間卻只過了短短幾瞬。她勾起櫻唇,沖他莞爾一笑,有些羞澀,但更多的還是坦然,“陛下既然已經猜到,臣妾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臣妾确實是懷念與您把臂同游的經歷,才會來這裏的。”
計劃趕不上變化,她的目标也就是在有宋楚惜的前提下,還能在他心中占據一席之地。如今機會擺在眼前,要是搞砸了回頭還怎麽對付她那個權傾朝野的爹?
大大方方地承認完這個,她主動擁住他的腰,臉頰貼上冰涼的衣襟,“看來老天都在幫着妾身,才會讓我們在此遇上。如今船夫不在,夫君可願屈尊為妾身掌舵,帶我去訪藕花深處?”
女子身上幽香陣陣,混雜着馥郁的荷香,萦繞在他鼻尖。深吸口氣,他有點恍惚,分不清是她更香,還是這滿池新蓮更香。
掰開她的手,兩人分開一點,他回頭望見岸邊已經有人趕了過來。高安世帶着五六個小黃門,還有服侍她的妙蕊、憫枝,全都眼巴巴地站在那兒看着他們,卻不敢上前。
瞧着那一張張臉上的不安,他忽然生出股惡作劇般的沖動。情緒積壓太久,他也想放縱一回,不去考慮任何可能的後果,只要自己痛快了就好。
順手抽出佩劍,雪白的劍刃冰寒凜冽。葉薇詫異地看着他,而他沖她挑了挑眉,露出今晚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你不是想去藕花深處麽?我這就帶你去。”
寶劍劈下,綁着石樁的繩索應聲而斷,他再撿起船槳撐了下,小舟立刻飄飄搖搖離開岸邊,朝太液池上而去。
“陛下……”高安世焦急地沖到岸邊,“您……您這是做什麽?湖上風浪大,當心危險!”
他負手立在舟頭,右手攬住了她的腰肢,“誰也不許跟上。擾了朕和慧貴姬的興致,讓你們提頭來見。”
衆人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睜睜看着輕舟載着那相擁的兩人,越漂越遠。
一直到高安世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葉薇才終于扭過頭,滿臉欽佩地看着身邊的男人,“陛下您真是……能人所不能、想人所不想,臣妾佩服!”
不就是丢下宮人、帶着她來劃船而已,至于這麽大反應?
“您身為天子,居然真的當了臣妾的船夫。回頭被人知道您給我劃了船,臣妾肯定得被宮裏宮外唾沫星子淹死。不行,到時候您一定要出面澄清,是您自己要劃船的,不關我的事!”
皇帝繼續淡定劃船,前方已經有一片蓮葉藕花遙遙在望,“這恐怕不行。确實是貴姬娘娘提出了要求,在下才勉為其難滿足你,又怎能颠倒黑白?不過娘娘也別裝膽小,你撺掇侍女弄來小舟、深夜在此玩樂,實在是膽色過人。在下有些好奇,您如此行事,就不怕被責罰?”
“若是皇後娘娘掌權,臣妾當然不敢啦。不過襄愉夫人寬和大度,才不會和底下人斤斤計較呢!只要臣妾不鬧出什麽亂子,她不會怪我的。”
她一提起皇後,皇帝便覺得那點好心情消失殆盡,冷淡地“嗯”了聲就不再說話。葉薇好像才察覺不對,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陛下您怎麽了?因為臣妾說皇後娘娘斤斤計較,所以您不高興了?那我不說就是了……”
分明是認錯的态度,卻沒有否認自己剛才的言論,只是表示自己以後不會再講。
他來了興趣,正好小舟也劃到了荷葉邊緣,于是将船槳放下,就這麽停在了這裏。
“你很不喜歡皇後?”
葉薇詫異,似乎不懂他怎麽會問這麽簡單的問題,“臣妾……當然不喜歡她。皇後娘娘曾經想害死臣妾,您難道不記得了?那次要不是陛下庇佑,我恐怕早已魂歸地府,做了那枉死的鬼……”
她說得直接,讓他有點狼狽。這些日子滿心都是楚惜,一時還真沒想起她曾被皇後迫害的事情。
“陛下您……”她扁了扁嘴,很不高興的樣子,“真是貴人多忘事。是不是就算臣妾真的被她害死,您過一段時間也能把這事兒給忘了?做鬼都不能瞑目。”
說者無心,落到他耳中卻又牽連起許多紮根心底的往事。阿薇在他的保護下躲過宋楚怡的加害,可是楚惜……她卻沒能躲過。她被害身死,自己卻在幾個月後迎娶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若是她泉下有知,恐怕真的不能瞑目。
握住她的手,他慢慢将她攬入懷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聲音低沉,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葉薇熟知內情,自然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怎的,原本到嘴邊的話竟說不下去了。這高傲自負的男人,世間萬般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卻對着她露出脆弱的一面。
巨大的反差,讓她生生覺出了不忍。
“您怎麽突然這麽鄭重?”她佯裝不解,“臣妾也不是怪您,其實認真說起來,我該感謝您才是……要不是您數次搭救,我早就活不成了。”
身後是仿佛連接天際的蓮花荷葉,女子柔聲軟語,說着寬慰的話。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就覺得慶幸。
這個女子和楚惜是那樣相似,每每帶給他恍惚的感覺。也就是這感覺促使着她,在初次見面時沒有任由她被宮裏的陰謀害死,而是選擇出手相救。
也許,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他在別處欠下的債,要在她身上償還。
“您在想什麽?”她笑着問道,“怎麽這樣看着我?”
他別開視線,“是你不愛聽的話。別問了。”
她不喜歡被當成替身,所以哪怕他剛才真的這樣想了,也最好別讓她知道。
“好啊,那臣妾就不問。”她拉住他的手,“您說幾句臣妾喜歡聽的話,好不好?就當哄我開心了。”
“你做了什麽要朕哄你開心?”他沒好氣道,“說出個一二來,朕再考慮哄不哄。”
葉薇眼珠子轉了圈,從袖中抽出管翠綠的竹笛,“您說幾句好聽的,臣妾就給您吹曲子,公平交易,好不好?”
他輕哼,“愛妃倒是很精明。”
她一臉愧不敢受的謙虛,“哪裏哪裏,還是陛下教導得好。”
他忍了會兒,還是沒繃住笑了起來,“好,好……你先吹。吹完了朕就說。”
“君無戲言。”葉薇豎起了小拇指,“拉鈎。”
這麽孩子氣的舉動,她居然能一臉坦然地在他面前做,還示意他也跟着。皇帝詫異之下,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用尾指勾住了她的。
手指交纏,她笑着看他,眼睛明亮得堪比天邊最奪目的北極星,“那就這麽說定了哦!”
湖光山色中,她如花的笑靥浸在溶溶冷光裏,雲破月來般驚心動魄。
皇帝凝視着這樣的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這陣子為何避着不去見她。
不是被楚惜占據了心神,所以無暇去見她;也不是怕她察覺了自己對楚惜的心意,而傷心難過。他只是,在潛意識中已經知曉,哪怕有了楚惜、哪怕牽挂多年的夢中神女真的存在,眼前的女人依然在他心上占據了重要的位置。
他對她的心動,沒有因為任何人的出現而改變。
這認知讓他愧疚。
身為帝王,他從不認為自己只屬于某一個女人,所以換成任何人他都不會産生這樣的感覺。但楚惜不同。那是他兜兜轉轉、錯過了無數次才終于尋回的救命恩人,他本能地覺得沒有人可以和她相提并論。
可他對葉薇的心意,違背了這個念頭。
額頭忽然感到一點冰涼,他訝然擡頭,發現居然下起了雨。
“糟糕,夏雨來得最是猛烈,咱們得快些躲起來……”葉薇道,“陛下,您會凫水麽?一會兒若是船不小心翻了,臣妾是不是還得想法子救你啊?”
他懶得理睬她胡言亂語,目光落上她赤|裸的雙足,“把木屐穿上,然後進船艙裏去。”
小葉紫檀的木屐就擺在旁邊,已經被雨水打濕。葉薇縮了縮腳趾,“不用了吧,穿着木屐行動還更麻煩,我擔心我掉到湖裏……”
聲音忽然卡住,只因他居然蹲下了身子,握住了她右邊腳踝。順手取過一只木屐,放在她腳邊,然後擡起頭看她,“自己穿,還是朕幫你?”
葉薇立刻把腳伸了進去,無比識時務道:“臣妾自己來,不勞煩陛下!”
開玩笑,連菜都不願意給她布的男人,要他給她穿鞋?葉薇覺得如果皇帝真的做了,自己恐怕連覺都睡不好了。
她穿好了鞋子,然後被他趕到船艙裏。葉薇翻了一圈,居然在裏面找到個箬笠,連忙給他戴上,然後遲遲發笑,“您這個樣子,真像個漁夫……不過,也是全天下最風姿動人的漁夫!”
皇帝眄她一眼,冷着臉回了舟頭。他不讓她出來,葉薇只好探出個腦袋在那裏張望,“您打算做什麽?劃船回岸上麽?”
皇帝背對着她坐在舟頭,手中握着木槳,狂風暴雨打在身上,他卻仿佛沒什麽感覺,依然是沉穩如山的模樣,“這裏離岸邊太遠,朕帶你去蓬萊島上。咱們今晚恐怕得在那兒過夜了。”
葉薇順着看過去,卻見不遠處有墨綠的影子越來越近。那是坐落在太液池中心的蓬萊仙島,上面也修築了精巧的宮殿,每年夏天,皇帝無暇去行宮消暑的時候,也會選擇到這裏來小住幾天。
自己居然要和他去那裏過夜?不帶任何宮人,就這麽冒着大雨劃船而去,還真有種……私奔的錯覺。
葉薇沉默片刻,默默安慰自己,繼游覽完建章宮之後,終于又能長一次見識了。
☆、67 暴雨
皇帝話說得輕描淡寫,可真的劃了一會兒葉薇才發覺沒那麽容易。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這樣的天氣就算是躲在屋裏都有些唬人,何況他們還是在波濤起伏的太液池上?她攥着帕子在船艙內看了會兒,終于忍不住又跑了出去。
“陛下……”
皇帝一把握住她腕子,兩人都已濕透,“誰讓你出來的,快回去!”
頭發糊在臉頰兩側,連睫毛都被浸透,“這雨太大了,您一個人劃着有些吃力,讓臣妾幫您吧!臣妾以前……”
舟身忽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她站立不穩、朝右傾去,眼看就要栽到湖中。還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腰上的系帶,硬是借着這點力把人拽到了懷中。
葉薇撲倒在船頭,上半身被他穩穩接住,沒有傷到分毫,雙腿膝蓋卻磕在了木板上,疼得要命。她龇牙咧嘴地擡起頭,卻見頭戴箬笠的男人表情森冷得可怕,盯得她不自覺往後縮去。
“現在知道怕了?”他冷冷嘲諷,直接拽着胳膊把人拉近,“朕有時候真想把你剖開,看看裏面是長了熊心還是豹子膽,才會讓你這麽肆無忌憚!交代了在船艙裏躲好,又出來做什麽!剛剛我要是沒接住怎麽辦?掉到湖裏去你想過後果沒有!”
他明顯氣得不輕,連臉色都開始發白。兩個人已經挨得很近,卻還是有雨水見縫插針地落下,讓他們越發狼狽。葉薇隔着珠簾似的雨幕,看着面前男人的面龐,心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這樣生氣,是因為擔心她落水,擔心她出事……吧?
“掉進湖裏……那就再爬上來啊……”她嗫嚅道,“我很會凫水的,不會……”
他簡直要被她的沒心沒肺給氣瘋了!連槳都懶得再拿,低下頭就吻住了上去。牙齒發狠地咬住嘴唇,舌頭滑過整齊的牙齒,再入得更深。她措不及防,雙手攀住他肩膀,顫抖着身子默默承受。
他這個舉動本是帶着怒意,可吻了一會兒之後,別樣的情緒滋生,突然就弄不清自己是在懲罰,還是純粹的想念。
分開這麽多天,他其實……一直在想念着她。
兩人氣喘籲籲地分開,葉薇跟見了鬼似的看着皇帝,片刻後忽然發怒,“說什麽掉到湖裏危險,你剛剛那樣子,船都要翻了好麽!”
皇帝的心情卻因為這個吻好了起來,重新拿起槳朝船艙指了指,“進去。再敢不經我的同意出來,一定讓你後悔。”
冷傲自負的皇帝陡然變成了憊懶無賴的風流子,葉薇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咬了咬牙還是決定忍辱負重。
“我進去!我這就進去!你就一個人在這裏淋雨吧!”
紙老虎的狠話落到他耳中簡直惹人發笑,皇帝瞧着那張負氣的小臉,忽然就覺得積攢了這麽多時日的抑郁一掃而空。
說不出的暢快。
雖然皇帝下了命令不許跟着,高安世還是做足了準備,遣了宮人走另一條水路到蓬萊島上傳話,防備皇帝突發奇想、帶貴姬娘娘到島上游玩,自己則繼續在岸邊候着,免得陛下回來時見不到人發怒。原本只是作萬全打算,誰料宮人到了島上沒多久,外面居然風雨交加、不得安寧起來。
素日負責打理島上事務的宦官馮錄膽戰心驚問道:“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去尋尋吧,回頭若是陛下在太液池上出了岔子,這整座島上的人可都得跟着問罪!”
前來傳話的宦官白平常年跟在高安世身邊,對皇帝的性情更為熟悉,此刻雖然着急也保持了應有的冷靜,“不可。陛下既然囑咐了不能跟着,我等暗中前來就是抗旨不遵。如今不過是大雨夜劃船,比這更危險的事情他也做過,咱們萬不可失了分寸。馮大人,你吩咐下去,讓負責巡邏的禁衛軍全部去到仙島邊緣,擦亮了眼睛盯着湖上的動靜,再等兩盞茶……不,一盞茶,若那時陛下還沒上島,咱們再開船出去尋!”
馮錄本就慌得沒法兒,難得他這般冷靜有條理,也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連連稱諾,“是,一切都聽白大人的。”
就這麽,膽戰心驚的衆人冒着狂風暴雨,全部等在仙島邊緣,眼巴巴地望着水霧迷蒙的湖面,企盼着那條小舟快些出現。
馮錄擎着把油紙傘站在巨石邊,身邊跟着七八個小宦官,全都戰戰兢兢、如臨大敵。他咬緊牙關死挨了一會兒,終于扛不住,“不成,你們快些給我找條船來!這麽站着等死算什麽,我得親自去池子上尋陛下!”
小宦官有些猶豫,“可那位禦前的白大人吩咐咱們……”
“你懂什麽!他白平上面有高大人罩着,就算出了事也能想出法兒脫身。咱們在這仙島上無根無基的,陛下今晚若真有個不好,頭一個拿我等問罪!”
小宦官聽他這麽說,也怕得狠了,“那,微臣這、這就……大人!您快看!那是陛下的船嗎?!”
馮錄往忙不疊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黑漆漆的湖面上,雨水像成串的珠子似的打下來,而雨簾之後,果真有條小舟冒着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馮錄喜不自勝,連傘都撐不住了,順手往旁邊一丢便跌跌撞撞跑過去,“還愣着做什麽啊,快!快去迎接陛下!”
禁衛們聽到吩咐,想也不想地跳到湖裏去,全不管雨下得多大,三兩下就游到小舟附近,四面拱衛住。而直到此時,他們才終于看清舟頭坐着的男人,玄黑的衣袍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多虧頭上的箬笠遮擋了三分,否則肯定淋得更厲害。
果真是陛下!
陛下沒事,真真是道君開恩啊!
這些人圍在兩側,固然免了翻船的危險,卻也阻擋了男人劃船的雅興,故而不耐煩地揚了揚木槳,直接挑開最近的那個。
“用不着你們,都離遠點。”
帶着冷意的聲音讓衆侍衛一驚,互相對視了瞬還是猶猶豫豫地往後游了。不過視線依然死死地黏在船身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發變故。
這些人一個個嚴陣以待,滿臉恨不得用自己的身子去馱着陛下上岸的迫切,終于逗樂了船艙中的女人。清脆的笑聲傳出,在轟隆隆的雨聲裏依然能捕捉到一二。
正在劃船的皇帝聽到這聲音也勾起了唇,略微偏過點頭問道:“不生氣了?”
葉薇扶着船艙的門站好,然後探出半個腦袋,“陛下您可真能折騰,今晚上不知吓得多少人連覺也睡不好了!”
水中的侍衛瞧見個素衣麗人,立刻知道這便是随陛下游湖的慧貴姬葉氏,好奇之餘不免心生抱怨。适才白平白大人也說了,若不是因為慧貴姬,陛下也不會丢下宮人獨自上了太液池,他們也就不用大晚上還冒雨來遭這個罪。
真真是紅顏禍水!
葉薇眼珠子一轉便将衆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笑容更深了幾分,“您縱着性子胡鬧,到頭來還全是臣妾擔這罪責,讓人好生氣惱。若果真玩得盡興,被罵幾句也就認了,可您連船槳都不讓我碰一下,白擔了虛名!”
他聽見她居然還在為不讓她劃船的事情生氣,都有些無奈了。恰好此時船也靠了岸,他起身走到船艙邊,微微彎下身子,“貴姬娘娘,能請您移步下船麽?免得勞煩這些宮人在雨中久候。”
她裝模作樣地出來,結果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被他打橫抱起。她驚呼一聲,胳膊卻已自動纏上了他脖子,是個緊緊依附的姿勢。
“陛下,不知您今夜駕幸此等,接駕來遲,還望恕罪!”見人安全無事,馮錄終于想起了要裝作毫不知情,連忙補救。
皇帝早猜到高安世會派人來島上傳話,此刻也懶得拆穿他,只淡淡吩咐,“準備好熱湯,朕和貴姬要沐浴更衣。再讓島上的太醫到蓬萊殿候着,朕回頭傳召。”
“微臣明白!請陛下放心!”
蓬萊島上的宮殿并不多,一共也就十來座,其中最大的蓬萊殿供皇帝居住,其次則是皇後居住的仙居殿,都是精巧而軒敞,絲毫不遜色與後宮的殿閣。
葉薇被皇帝直接抱到了蓬萊殿,宮娥早已準備好熱水和衣物,兩個人這渾身濕透的情況可不好,若感染了風寒可得耽擱許多功夫。她知道如今是扳倒宋楚怡的關鍵時刻,也就不敢放任自己生病,剛走到湯室門口就讓他放自己下來。
四周跪滿了服侍的宮娥,皇帝卻任由懷中女子掙紮個不停,依然淡然自若地抱着她進去。
朱紅的地衣之上,重重紗簾垂下,隐約可以看到裏面的蓮形湯池,葉薇終于有點領悟過來,“您是要……和我一起沐浴?”
皇帝神色不變,“不可以?”
當然……可以!
她如今是他的妃妾,要怎麽樣都是他說了算。可葉薇還是覺得不自在。兩人雖說已經相處了這麽些日子,卻從未共浴過,他在床笫之間的喜好也很正常,目前還沒弄出過讓她尴尬的花樣。
所以今晚是打算嘗試一番了麽?
其實共浴也沒什麽,只是眼下兩人都這麽狼狽,要一起洗澡……着實缺少了點美感啊!
見她垂着眼眸、神情掙紮,皇帝全然不知她心裏的彎彎繞繞,只當是害羞了。目的達到,他也很愉快地把人放了下來,彈了彈她眉心,“想太多,朕對儀容不整的女人沒興趣。洗幹淨再說。”
被嫌棄了的姑娘沉默片刻,發起淩厲反擊,“剛剛在船上,您對儀容不整的女人可是感興趣得很呢!”
……制止了男人在湯室裏教訓她的企圖,葉薇快速地把自己清洗幹淨,然後換上準備好的寝衣。象牙白的吳绫,貼在皮膚上很舒服,她坐在繡墩上,宮娥替她把頭發擦得半幹,再小心地用象牙梳子理順。
“貴姬娘娘的頭發真漂亮,握在手裏跟玉似的。”說話的宮娥長着張漂亮的鵝蛋臉,五官端麗、神情柔和,說着讨好的話也不顯谄媚,“今夜淋了雨,要當心風寒。奴婢吩咐下人準備了姜湯,娘娘一會兒先喝了這個,再去前殿讓太醫診診脈,向來會更加穩妥。”
有條有理、進退得當,葉薇贊許地看向她,“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木樨,是這蓬萊殿的掌事女官,馮大人吩咐奴婢來伺候娘娘。”
葉薇點點頭,随口吩咐,“替本宮謝過馮大人。”然後便穿上木屐出去了。
蓬萊殿前殿內,皇帝也已經換上了寝衣。月白色長袍披在身上,用一條玉帶松松系着,墨發未束、散在肩頭,讓他向來淩厲的五官難得顯出幾分陰柔。
聽見腳步聲,他随意擡頭,沖葉薇道:“洗好了就趕緊過來讓太醫診脈,開了藥也好讓人家早點去休息。”
聽他的口氣,倒好像任性胡為、鬧得整個皇宮不得安寧的人是她